《追溯》山寒欲雾

15、第十五章

　　这几天，我们都没能安排什么出行计划，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不仅出不了门，甚至下不了床。
　　直到除夕这一天，我才换上衣服，准备出门。
　　衣服是新的，吴际涯给我买的，比我原来穿的好看太多。不仅如此，他还给我买了新的手机，我感觉我又欠了他更多钱了。
　　他也穿好外套，和我一起出门。外套和我是同一个色系的，他穿着很好看。
　　我们到了墓园，今天来的人很少。
　　我很快找到了墓碑，上面有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上的人已经逝去，但她留下的悲伤未曾磨灭。
　　我没有说话，放下了一束花，静静地站着，而吴际涯也陪我静静地站着。
　　“你是不是有话想要问我。”我问吴际涯。
　　“如果你想说的话。”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它有个悲伤的结局。我曾经努力把这段回忆锁起，让它尘封在记忆深处，因为一旦开启，悲伤的海潮会把我淹没，我会溺亡。
　　但是现在，好像我有了能够乘风破浪的勇气。
　　我对吴际涯讲起了那段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它覆盖了我目前的一生，也覆盖了我母亲的一生。
　　我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在那个年代，也并没有多少富裕的人。我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总是操心我的生活。她有时候让我温暖，有时候让我厌烦。她把爱与关心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而忽略了我的父亲。
　　她脾气不太好，常常冲我大吼，以至于我听到走廊有她的脚步声，都会提心吊胆。
　　我的父亲以前也是我的骄傲，他见多识广，他妙语连珠，他令我深深折服。我小时候常常想，什么时候我可以超越我的父亲，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
　　家境一天天好起来，我从出租屋，住到了单元楼，从单元楼，住到了小别墅。我的父亲是个努力的男人，他也希望给我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可是时间就那么多，他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就少了。渐渐地，我习惯了没有他参与的生活。但我知道，他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我并不怪他，只是常常想不起来要给他打电话。
　　我的母亲没有收入来源，只是在家照顾我。为了让我上更好的学校，她让我转去市中心上了小学，然后和我一起在市中心租了房子，以便上学。
　　然而分裂的种子从这时候就悄悄埋下了。
　　我知道她常常与父亲争吵，或许是因为性格差异，也或许只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起初我害怕争吵，到后面竟然也习以为常。我以为时间还是会照样流走，日子还是会照样过下去。
　　直到我高考结束这一天，我收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对我说父亲出轨了，很多年，还给小三买房，连女儿都有了。
　　她不断问我为什么，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了，我没办法回答。
　　那个时候，我想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因为保质期太短，容易变质，然后会发霉、发臭，但是直接扔掉又让人感觉可惜，感觉不甘，毕竟走了这么久，又付出了这么多，谁会甘愿抽身。
　　在那一天，我们的心都破碎了。
　　母亲也曾和我说她的青春时代，父亲也曾在她打工的门口等她下班，怀里揣着的是尚且温热的鸡蛋，以及一颗炽热的心。
　　可是许多年之后，怀里留下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温度。
　　我的父亲也曾和我剖白，他说他很痛苦。他也希望能和母亲长久走下去，可是母亲不解风情，木讷无趣，有的时候又丝毫不善解人意，让他生意场上失意，回家还得面对狂风暴雨。他说他也渴求爱情，渴求温暖的港湾。
　　我觉得，他或许有意难平，但是这都不是背叛一个人的理由，明明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尝试，他却选择了最糟糕的那一个。
　　但我至少觉得父亲是爱我的，他不会丢下我不管。可是那一天，我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我的母亲想让父亲把店面和房子写上我的名字，而我的父亲大吼道：“我辛辛苦苦挣了一辈子的钱凭什么给他！”
　　我忽然觉得，或许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什么无私的爱，对我好是不是只是一种自我满足，自我成就。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什么财产。我从小的心愿就是能够在没有他的帮助下超越他，他愿意分给我多少，我都可以。但是如果他不愿分给我只是因为更爱别的人，我会感觉失望，我会感觉难过。可是我也不愿为了财产闹得那么难看，我想我家并没有皇位要继承。
　　最后在我刚上大一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婚了，我的母亲没能得到什么财产，我的父亲很快就把那个女人接进了门。我恨这个破坏了我家庭的女人，虽然或许没有她，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别人，但是我仍旧憎恨她。我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我母亲的哭泣，这让我难过，而我也不想让这个女人好过。于是，我常常给她和她的私生女添堵。
　　而另一边，我能感觉到，母亲快崩溃了。我原来想我应该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和她一起生活又能帮到什么呢？我才刚上大学，没有收入，只会给她带去负担。我想和父亲一起生活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常常向父亲多要许多零花钱，他也很少吝啬与我。我猜测他应该还是愿意做一个表面上的好父亲，他愿意给我钱，却不愿意给我权。我把钱偷偷攒下，转给母亲，希望她能好过一点。
　　我每次去看她，她重复地最多的话是让我早点成家，这样我就能早点继承父亲的财产，她不愿那些钱被不该得到的人得到。虽然我觉得即使我成家了我的父亲也不一定会把财产给我。
　　看着她急切而期盼的目光，我很想给予回应，但我没有办法。我越发不敢和她讲，我喜欢男生，她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
　　我想，再等些时候吧，等我工作了，可以赡养她了，而她也稍微能从自己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的时候，再告诉她。
　　然而事与愿违，那天她来找我，看见了我和另一个男生在接吻。
　　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人其实不会轻易求死，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下一辈子，就算有，还能成为人吗？但是有的时候过于痛苦，便会把事情寄托在小小的事情上：等这个漫画完结了我再死吧，等这个新番播完了我再死吧，等冬天来了我再死吧。
　　我想我的母亲的寄托是等我的孩子成家了我再死吧。
　　但是她知道希望破灭，于是她彻底崩溃了。
　　在我大一那年除夕，她服下安眠药自杀，而我，也永远失去了她。
　　我的父亲看到了她的遗书，也知道了我的性取向。他很震惊地质问我，我只能被动出柜。他骂我肮脏。
　　他给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公寓，让我不要去学校宿舍里住，他怕我祸害别的男生，给他丢脸。
　　前几天还说爱我的父亲，今天又因为我的性取向放弃我，好像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性取向一般。
　　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想管了，被别人耻笑也好，鄙视也罢，都不想管了。我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别人呢？
　　我的母亲死后，我感觉我的记性越来越差，那个和我接吻的男生我也不记得了，只能隐约记得是高中同学。他知道他和我接吻害死了我的母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我想分道扬镳也好，我不想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我想等到哪天，我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我就能选择解脱，去向我的母亲谢罪了吧。
　　然后我遇到了吴际涯。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感情了，但是他对我而言太过特别。我很难讲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靠近他，爱上他是我的本能，而我这么做很多次了，并且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
　　我想，活着，用我的一生来向母亲赎罪，或许也可以。
　　活着，是远比死去更痛苦的事。
　　而我甘愿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