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骆驿亭

1、初恋

　　他犹豫了一下，又扯下了一张信纸，把那封信又重新誊抄了一遍。依然没有改观，开始几行的字还是显得更大更端正些，随着信纸逐渐快写到底，字变得越来越小，也变得歪歪斜斜起来。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了。把这张信纸仔细叠好，塞进要送给她的礼物中。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把信纸取了出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斟酌了半天在最后加上了一句话。
　　待会儿，在庆功宴的时候……他想。
　　在庆功宴的时候把这个送给她，说是庆祝的礼物。不行不行，依她的性格一定会当众打开的。当众打开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当的什么人。他的脑海中闪过了那样的情景：自己被阿夯按在椅子上，想要挣脱却完全没有能力；杨杰一只手扶着下巴道貌岸然的样子，却一脸鬼笑；“不招，那就只能灌辣椒水了！”国涛打了个酒嗝，开了瓶小二往他嘴边凑；唯一有可能帮他说话的斌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贯彻他的中庸主义，一边喊着“别太过分了”，一边却完全不帮忙吧；而另一厢，靓妹和菲菲也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不行！绝对不行！
　　或者，在庆功宴大家都喝得很high了，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叫出去。不对不对，不可能不注意的，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都是焦点，不会有注意不到她的时候的。即使偷偷把东西给她了，回到座位一定会被追问的。那么刚才想象过的那个场景依然会出现……而这个时候大家都喝醉了，严刑逼供的力度只会更强。
　　“小强，”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是杨杰，“帮个忙！”
　　听到杨杰的声音，他慌忙把东西塞进背包，却依然做贼心虚地半开了宿舍门，探出头去问：“怎么了？”
　　“帮我去把展架搬到食堂门口去。”杨杰说，“上午最后一节快下课了。”
　　“好嘞。”小强转身取了钥匙，锁了门便跟着出去了。
　　海报已经在各个宿舍楼里贴了一个礼拜了，传单前天中午也去食堂门口发过了，还有两个展架，作为稀缺资源，只能每天定点搬来搬去。虽说他们的演出曾获过奖，评价很不错，但没有这样的宣传，依然不会有多少人来帮你撑场子。“票房，不是靠影片，而是靠宣传。”这是负责宣传的国涛的理论，虽然杨杰对此非常不满，但这或许是真理。
　　排练室里似乎有动静，杨杰拿着钥匙的手犹豫了一下，直接旋转了一下把手打开了门。
　　里面果然有人。
　　“你们干嘛呢？鬼鬼祟祟的。”杨杰随口说了一句，一边动手开始搬展架。
　　而小强倒是愣在了那里——她也在。
　　“没干嘛！”靓妹捂着嘴笑了，随即蹦蹦跳跳跑到小强的身边，凑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没干嘛还咬起耳朵了。”杨杰颇有些不满，“果然最佳男主角受欢迎啊！”
　　不知是靓妹说了什么，还是听了杨杰的话，那三个人竟然大笑了起来。
　　杨杰没有理会他们，一个人搬着展架开始往外走。
　　一会儿就要演出了，他们一个个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杨杰想起了这群人第一次上台时的样子，特别是那个靓妹，还紧张得拉着杨杰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我要是忘词儿了不要怪我……”杨杰当时装生气的样子喊了一声：“不怪你怪谁！”因此大家的紧张感才多少缓解了一些。的确是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但说什么也是最后一场演出了，怎么可以这么……
　　“哈哈！”小强搬着另一个展架跟了出来，“那两个小丫头，拿白开水灌在二锅头瓶子里，说今晚要把国涛灌到桌子底下去！”
　　“本来他就没从桌子底下出来过！”杨杰的话还带着些怒火，但小强却完全没听出来，反倒被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中饭吃了没？”杨杰问。
　　“没呢，”小强回答，“怎么，导演请客？”
　　杨杰瞥了他一眼：“便宜你一次。”
　　立好了展架，下课铃也正好响起，提前下课的同学已经向食堂蜂拥了过来。
　　有同学在他们的展架前驻足了，小强站在这些同学身后，欣赏着他们欣赏展架的样子，顺带也欣赏着展架上的海报。那是斌哥做的。抬头，醒目的三个字“火凤凰”，火一样的颜色，几乎要飞起来的感觉。背景上的那张照片便是在校园里取的景，但那种面对着夕阳，远离尘埃的感觉，不会让人与学校联系起来吧。而照片上的那两个背影，有一个就是属于小强，而另一个……
　　“《火凤凰》！就是获奖的那个吗？”两个女孩出现在了海报前，十足地挡住了小强的视线。
　　“啊！说是颜俊看中了里面的男女主角，要推新人的样子！前几天我在□□新闻里看到的！”
　　“真的吗真的吗？我们学校还能出明星？”
　　“跟了颜俊，肯定是一炮走红啊！”
　　“今晚去要张签名吧！”
　　“好啊好啊！”
　　小强似乎还不能把他们口中那个即将成为明星的人和自己联系到一起，特别是看那两个女孩一边讨论着自己一边把他当电线杆地从他身边走过。
　　正发呆中，杨杰却早已买好中饭递给了他。
　　“苹果？！”
　　“你有不满吗？”杨杰拎着装在塑料袋里的鱼香肉丝盖饭问道。
　　哪敢有不满啊，小强叹了口气。
　　“我先去排练室了。”杨杰说。
　　“那么早？”
　　“场地借的三点的，还要走场、化妆，还有灯光、音响、录像！”杨杰似乎有些抱怨，“待会儿记得过来搬东西！”
　　“那也不用去那么早啊……”他看了看表，“才十二点。”
　　杨杰叹了口气，一脸被揭穿的样子：“反正没事做，我就想在排练室待着不行啊！”
　　他欣慰地笑了：“乐在其中就别找那么多借口。我洗好澡过去。”
　　两个人在前面岔路各奔东西。
　　小强从袋中取出了一个苹果，象征性地擦了擦，大口咬了一口。就算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不能喝太多的水，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啊！恶魔导演！
　　回宿舍高峰还没到，而从宿舍出来去食堂的人却陆陆续续有不少，小强啃着苹果与他们擦肩而过。他突然记起菲菲说过，有的女生为了减肥只吃苹果不吃饭，经常看到她们在饭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招摇过市。他看了看手里的苹果，三口两口吞了下去，把核扔进了宿舍门口的垃圾桶。
　　趁着人少先去洗澡！
　　澡堂里，雾气蒙蒙。几乎可以拿来烫猪毛的热水从头上冲下来，他眯着眼睛，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这个感觉很好，这种与世间隔离的感觉。闭上眼睛，他仿佛已经置身于舞台，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调度，都好像与他、与这个舞台融为一体一样。从上场到谢幕，每一个步骤都在他脑海中完整地过了一遍，直到最后，站在灯光中，感受场下的掌声。
　　哗哗哗哗……与这水声一样。
　　“小强！小强！”门口传来了呼喊声，隔着水声，感觉有些隐隐约约。
　　“我在这！”他回应着，随即关了水龙头。
　　“马上去排练室！”

　　其实与杨杰一样，没事儿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往排练室跑。也没什么为什么，只是很喜欢待在那里。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了足够的理由再也不想踏进排练室一步。
　　开门的时候小强也没想过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概又是杨杰的大惊小怪。他把手伸进了背包里，摸了下那个礼物，又小心地拉上拉链。他调整了下呼吸，打开了排练室的门。
　　奇怪的气氛。排练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沉默，开门之前应该都低着头，看到他来了才有几个人抬起头来。这个感觉……不是演出前的紧张。
　　“场地出问题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不过说出口就后悔了，演出前出状况的情况又不是没遇到过，再大的状况也不应该是这个气氛。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很好找，她在人群中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可是，此时她却在哭泣。
　　“怎么了？”他又问。
　　“我……”她哭着抬起头来，“杀人了……”
　　“天，塌了……”小强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北京人》中的这句台词。
　　她伏在靓妹怀里嘤嘤哭泣，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不用他们说，也很明白到底怎么了。地上那具尸体足以向他解释清除一切：右侧的半张脸像是涂满了红色的水彩，向来引以为傲的飘逸的头发也死气沉沉地粘着暗红色的血铺洒在地上，而一边桌角上的血迹和那双不瞑目一样触目惊心。
　　开玩笑的时候推了一把……这个玩笑开得够大的。
　　“怎么办。”阿夯说。
　　没有人回答。
　　小强不知道他们在犹豫什么，这个时候还需要问怎么办吗，报警啊！
　　“怎么办？”阿夯又问了一句。
　　小强想开口，却看到了她无助的眼神。不能报警，如果报警了她就毁了。
　　“不能报警。”斌哥说。
　　几乎每一个人都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小强愣在那里，只是咬紧了嘴唇。
　　“分尸。”从杨杰的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两个字。
　　晴天霹雳。
　　“每一个关节都砍下来，剁得碎碎的，分散地扔在北京的各个地方。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身上来的，只是以为多了一个失踪人口而已。”
　　没有人做声。相比眼前这具尸体，杨杰的这句话更让大家觉得恐怖。
　　“她就要实现我们的梦想了，这个时侯如果出了这种事，一切都完了！”依然是杨杰。
　　小强又看了她一眼，他还记得那晚，见到颜俊的时候，她那种掩藏不住的光芒，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放射出来。“我要你们做我下一部贺岁片的主角。”那个低沉却充满了希望的声音，和她当时那充满期望的眼神，这一刻，突然跃到了小强的眼前。
　　“可是……”斌哥皱起了眉。
　　杨杰以为他觉得这样不安全：“警察不会查到我们的，即使怀疑我们了，也不会想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我们彼此作证，不会有问题的！”
　　国涛叹了口气，拿起不离手的小二灌了一口下去：“你下得了手吗？”这才是斌哥真正想说的吧。
　　分尸是绝对不可行的，小强明白，就凭这群人，想要“剁得碎碎的”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接下来，还需要处理的是溅得满屋都是的血迹和满地的血水。与其那么麻烦，还不如挖个洞埋了比较省事。
　　“把她埋了吧！”国涛说，“也算是入土为安。”
　　“埋在哪？北京的绿地面积就那么大，有泥土的地方就像有黄金一样整天都有人在那里锻炼。你埋个坟堆在那里，马上就会被发现的！”杨杰反驳道。
　　“郊区呢？”斌哥似乎也更赞成埋尸，或者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更赞同埋尸而不是分尸吧。
　　“我们没有车，怎么运过去！”
　　“沉到水里呢？学校里不就有个大湖吗？”靓妹说。
　　“会浮上来的。”
　　“而且，接下来……”国涛说，“晚上还有一个演出。”
　　听到国涛的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没错，接下来还有一个演出，为了这个演出还有的他们忙的呢，哪有功夫处理尸体。
　　自首吧！小强想说，这三个字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剧本！”杨杰突然大喊，国涛疑惑地把不离手的另一样东西——剧本递给了他。
　　杨杰发疯了一样地翻着剧本，一边抽出手来点了一支烟，猛吸着。
　　排练室禁烟！这句平时排练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喊得出口的话，此时却没人说得出来。大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诧异，却多少抱着些希望。
　　“你们听我说，”杨杰把烟头扔在地上，使劲地踩了踩，“现在我们八个人一定要齐心，只能孤注一掷了……”
　　小强又把手伸进了背包里，他摸到了那个礼物，摸到了那封信，想起了自己刚才添上去的几个字：“因为，这是我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