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明月千里(上) ...

  •   话说金兵偷袭之后,淮上损伤惨重。粮草被烈火燃尽大半,兵士死伤数千。一时间,哀嚎遍野,惶惶不可终日。金兵倒也没有趁此机会一网打尽,想到那日易楚元临危不断,谨然安排,夜风领众人拼力厮杀,犹如神魔血溅大地,估计也是生了畏惧之心。
      这一厢,易楚元召集众人,到大帐议事。众人心里也略略有数,这次金人能绕过那九重关卡,直杀进来,定是有人暗中指点。只是淮上众人跟随易先生,出生入死多载寒秋,谁也不信自己人会做出这番事来。
      升帐点兵。众人皆在,独独少了夫子韩杰。
      易楚元皱眉,问道,“韩夫子去哪儿了?”
      众人心中一惊。要知道,这淮上军营的九重关卡,皆是韩夫子独自设伏,淮上人尽其才,韩杰对于机关埋伏之术通晓甚明,加之人手或缺,这关卡一事,向来是交给韩杰独自处理。况且,他乃是中军之务,守后军,理粮财,不会去前阵厮杀,不该遭霍乱之虞,这一番没见着人,难道是--
      便在此时,有一名小兵冲了进来。
      浑身是血,跪地便哭,“易先生,我哥哥,我哥哥他——”
      易楚元上前一步扶起他,说,“三叶,你慢慢说,别哭。”
      小兵看了他一眼,勉强压下情绪,说道,“昨天晚上,我跟哥哥守在关卡,谁知道,韩夫子走过来,让我们撤走,还问我们要不要跟着他。我们觉得奇怪,说,说要找易先生问问,结果,结果--”
      三叶话未说完,又哭了起来。
      “好了,我明白了。你别太伤心。”易楚元拍了拍他的肩,勉力安慰道。只是他心中悲愤莫名,指甲嵌入肉中,划出淡薄悲凉的血渍。可他不能表露出来,整个营帐,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如何能够,将自己的悲苦酸涩展露面前?
      于是他冷声下令,“到韩杰屋子里去。”
      搜索了一番,找到剩余的一些硝黄,而在那之上,有燃烧过的纸屑痕迹。很明显这未及销毁的火折燃烧的,必定是隐秘重要之物。那么由此推断,不难想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戚少商指着那硝黄中黄色的粉末夹着一抹黑色,回身问道,“老八,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戚少商在火场之中便觉察出那硝黄的异常。普通的磺石乃是纯黄色,只有他连云寨的磺石有黑色的霹雳雷火粉掺于其中。这些黑色的粉末还是当年戚少商逃亡时,雷卷从霹雳堂带出来的,为的是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叶昭阳将雷火粉加在磺石粉中,将硝黄的燃火后的威力大增。戚少商想着战场之上,或许能用到此物,便将其带来,一起交由穆鸠平保管。而此番火烧粮草,自是与穆鸠平的硝黄失窃少不了关系。
      穆鸠平听得戚少商问他,于是道,“大当家--”思索了一下,又道,“那日我依稀看见有人进了库房,是--是韩夫子。”回答的却明显有些迟疑。
      “确定?”戚少商皱眉,问道。
      “是。”这一次,穆鸠平倒是回答的干脆利落。
      戚少商仍旧心存疑惑,“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我当时没太在意,后来起火了,金兵又攻了进来,大家都顾着拼杀救急,也就顾不上那些了。”穆鸠平说着,眼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另外一方。那一侧,叶昭阳恬然而立,依旧是那一层抹不去的清渺之气,经过火光的锤练,更显出一种洒脱的淡静来。而他的目光,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场中的那一人。穆鸠平自嘲地笑笑,笑容里有几分苦涩,或许,只有他自己懂得。
      “这样看来,是韩杰与金人私通,盗取了连云寨的硝黄,防火烧粮。同时将关卡打开,放了金兵入内。”易楚元越众而出,下了结论。
      “如今他失踪,想来是得了好处,加之行迹暴露,再不能混在此间。便回返金营,以做靠山。”
      “可恶!”夜风最是嫉恶如仇,忍不住冷喝出声。一拳敲在方桌之上,只见诺大一个桌面,被这一股力道硬生生扯出一道裂纹来。
      身后有人靠近,从宽大的袖袍下伸出手来,握住的他冰冷的拳。一股温暖之意由心底悄然升出,不自觉缓解了愤怒和压抑。夜风回过头去,正对上那人宽慰的眼神,仿佛一面湖水,深色的底蕴似将一切都包容。慢慢的松开手,对戚少商报以感激的一笑,却不想,被那人再次攥紧,挣脱不得。也只得由了他去,长衣广袖毕竟还是有好处的,盖住了二人相互交握的双手,众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场中,却也无人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夜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可是更多的,竟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坦然。

      易楚元吩咐乾方去追查韩杰的下落,夜风和程齐整顿军队,而后散了众人,独自一人留下。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屋子里,顿时显得空荡荡的。风穿过窗沿,沁入屋里,带着淡淡的微寒。易楚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看着那些真凭实证的硝黄纸屑,嘴角边,划出一道讽刺的弧度。

      “夜风。”出了屋子,戚少商喊住了他。
      “怎么?”回身间青衣舞动,思绪翻飞。
      戚少商皱了皱眉,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么?”
      夜风淡然而笑,“韩夫子心性耿直,做事缜密,莫说他不会投靠金人,便是投靠了,又岂会留下这么多破绽,让别人有理有据?楚元那般说法,自是有他的计较。我信他。”
      我、信、他——
      不仅仅是相信他的能力,更是信任他的决断。
      三个字,似乎划破虚空,让一切的纠结从初始到现在,一幕幕的呈于眼前。戚少商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关于信任与否的问题,他们彼此决裂,彼此伤害,为的,似乎便是一个不信。而如今,戚少商笑了笑,信也好,不信也罢,他们的生命早已纠缠一处,逃脱不开,那么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多是非恩怨亲疏离别,曾经的血色黄昏烈火遍天,可在见到那人时,反反复复却只有一句——
      我想跟他在一起。
      至于其他,管他娘的!

      夜晚的凉风渗入原本就不太暖和的屋子里,带着丝丝寒凉。易楚元将身子往大衣里缩了缩,嘴角微张,逸出一声清咳。
      灯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剪纸的窗上映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叶昭阳。
      易楚元回头,雅然淡笑,轻拂的微风掩去了他眼里的一丝叹惋。
      该来得,总归要来。
      叶昭阳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每走一步,似乎都带着极大的勇气,光影交错间,他的面色,已不似平日里那般镇静自若。
      或许是暗夜里,微弱的烛光显得格外明亮,照出一泓秋水,剑光冷冽。
      他竟是来杀他的!
      他的确,是来杀他的!
      只是,在他还没有走到他的面前,变故突起。
      屋子的上部陡然降下一个巨大的网罩,冰冷的金属将他与他隔成两个世界。
      叶昭阳却在此时,无声的笑了,带着些惨然的意味,“你早就知道是我?”
      易楚元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昭阳,你实在不该过分自信的。”
      “我自认为天衣无缝,是哪里出了破绽?”叶昭阳满心疑惑。
      易楚元看着他,眼里俱是傲然绝然之色,不由一笑,到底还是争强好胜的少年,总是俯瞰天下,傲气天成。
      叹了口气,道,“那一日,其实,你是不该救我的。”
      叶昭阳回想起那日与穆鸠平一同救人的经过,心中疑惑,脱口道,“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不妥在于,你之前已经与齐九真取得了联系。”易楚元苦笑。
      叶昭阳想了想,的确是这个样子,可是,易楚元如何会知道?又如何会成为他计划中的破绽?
      “其实那日我并没有昏过去。虽然不能动,可头脑清楚,感官也很敏锐。”楚元轻叹,又道,“你或许不会明白,一个时刻处于危急状态下的人,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感知。所以,那一日,我清楚地感觉到,你在未见到我时,身上充溢的杀气——”
      “但是在看清你的样子后,消失殆尽。”叶昭阳接口道,不由得一声苦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是栽在这里。
      他要杀的,是淮上易楚元,可他没有想到——
      “从那之后,你就起了戒心?”
      “嗯。”易楚元点头,道,“其实还不止于此。连云义军与齐九真部下兵马分庭抗礼近一年之久,如何能一场大火便燃烧殆尽?而且,这次齐九真带兵前来,精锐尽出,让我如何能不疑?”
      叶昭阳只好苦笑。多年的苦心谋划被他一语中地,却没有被识穿的惶恐,心里竟似松了口气一般。
      想逃的,终究逃不过。
      易楚元停了一下,又道,“你让金兵从南线全面撤出,怕就是想要集中兵力对付淮上吧?毕竟,这里才是对阵的主战场。而后,齐九真传书与你,让你在前来途中杀了我,顺便挑起淮上内乱,是不是,昭阳?”
      易楚元望进那冰冷铁栏后平静的双眼里,按下心中翻腾的苦涩,一字字道,“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金国九太子,完颜霏征?”
      叶昭阳浑身一震,如遭电噬。抬头看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颤抖,“你……都知道了?”
      “我让猎鹰去查了跟你有关的事,结果——”
      金国九太子完颜霏征,因为是庶出,从小不得宠爱,尝尽世间冷落。八岁那年,母妃赫兰氏病故,之后不知所踪,据传言流落北宋民间。
      五年后重回女真族驻地,挽弓射箭,以其年纪之幼,箭法之准,震惊全族。金国皇帝不由得另眼相看,欲以藩王之位授之,霏征不但拒绝,更是在两日后便离开族地。传言说他和金国皇帝达成了一个协议,又说在他临走之前,曾与金国第一名将齐九真有过秘密的会谈。
      易楚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只是眼底的死寂让叶昭阳心中揪痛。忍不住出声唤道,“楚元——”
      楚元看着他,竟是一笑。灿烂的炫目的笑容,竟是苍白的惊心动魄。
      昭阳伸手,想要抚平他心中的伤口,可掌心所触,却是铸炼寒铁。
      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楚元右手一挥,撤了机关。
      见到昭阳缓步走进,说道,“其实你从未骗过我。当年你说父母双亡,我本以为是战乱之故,却没有想到,你母妃忧郁致死,而你的父亲——”
      “我父亲早就死了。”叶昭阳冷冷地打断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愤,“他告诉我,我娘只是他的玩物,而我这个意外,根本不配拥有他完颜家族高贵的血统,在那一日,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易楚元吃了一惊。他知道霏征受人冷落,丝毫不得宠爱,可也没料到,竟是如此——
      那时,眼前的少年方才几岁?这样一句残忍的话,会将一个未偕世事的孩子伤到什么地步?!又是什么样的心念,支撑他从泥土里站起身来,傲然绝然的,面对世间沧桑?
      忍不住伸出手去,却在中途止住,硬生生收了回去。
      叶昭阳恍若未见,继续说道,“后来我娘死了,我再也不要呆在那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便跑了出来。本以为宋国乃教化礼仪之邦,人人当亲厚不分异己——”昭阳噙起嘴角,一声冷笑,“也不过是些个欺软怕硬,仗势欺人之徒!”
      说到愤慨之处,叶昭阳不由得紧握双拳。却在触到那人的目光时,完全卸下心房。
      “——当然,除了你。”
      短短五个字,却包含了太多太多。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温暖,落日凉风里一无所有的叶昭阳,怎能不动心,怎能不渴求?
      一入坊间从此醉,经长年,不罢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