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戚顾]珍珑》海纱

21、空射之城（上）

　　戚少商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不过，他怎么都不明白，明明昨晚是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却躺在地上，被子倒仍是盖着，阳光透射进来，有些暖暖的味道。
　　没见着夜风，知道他定是往营帐去了。戚少商笑了下，也起身前去。

　　这一厢，易楚元已然醒了，见着夜风进来，满目微笑，道，“这一次，多亏你了。”
　　夜风知道他说的是昨日那一战，摇头道，“应该说，是援军来的及时。”
　　“比预计提前了三天。”楚元叹了口气，“幸亏他们快马加鞭，否则，淮上难逃覆灭。”
　　夜风猛然抬头，“你还敢说！你一人去拦齐九真，是觉得命太长了么？！”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齐九真不会杀我。”
　　“迂腐！”夜风冷晒，“就算他不想杀你，你就不怕寒毒发作，死在路边？”
　　易楚元没料到夜风有此一问，不觉愣住。半晌，才道，“我不想死，更不能死。我的命属于淮上，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叶昭阳端药进来的时候，便听见这么句话。拿着药碗的手似乎有些不稳，那稠如墨汁的液体便溅了几分出来。
　　夜风不愿打扰他休息，更不想面对叶昭阳，便走了出去，心里盘算着，繁忌兵败，必有一段时间整顿军行。而淮上，正可趁此机会休养生息，将两方兵马合在一处。只是，连云义军野战已久，怕是不会听他号令，这事，还是得去找戚少商。想了想，往回路去了。

　　且说易楚元见着叶昭阳放下药来，笑着说，“这位兄弟想来便是连云寨的盟友了。这次亏得是遇上你，救命之恩，易楚元永生难忘。还未请教兄弟姓名？”
　　叶昭阳转头看着他，冬末的阳光射在他的脸上，覆上一层模糊不清的朦胧。易楚元是个很柔和的人，不同于夜风的清冽，他会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让人甚至与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这份宁静。但他在大事面前却决不含糊，果断坚决，拼力作为。这样的人，让人见过一眼便很难忘记。
　　叶昭阳自是不会忘的。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便深深记住了这份感觉。于是他笑，一如十年前那般纯真。他说，“我叫叶昭阳。”
　　他很满意地看到面前的人，眼里掀起一丝波澜。于是他笑得更欢，他知道，原来记住的，不仅他一人而已。
　　“只是我没有想到，竟会是你。楚大夫——”
　　易楚元没有去仔细分辨这句话里饱含了多少未名的情绪，一句“楚大夫”足以将他的思绪回到十年之前。那些尘封的记忆，便像是锁在铁盒里的瑰宝，一点点地浮现在眼前。
　　那一年，易楚元为了筹备资金，去了北方崎城的通济钱庄。当时政局不稳，淮上拥兵自重早已是众矢之的。易楚元化名楚大夫，提着药箱奔走南北，一路之上，未受侵扰，也救治了不少贫苦百姓，正是一举两得。
　　一日，在崎城甬道上，一群半大的孩子追着一个孩子跑，那孩子似乎年龄更小一些，却全不屈服，跑不过，便挥拳相向。很快，又厮打在一起。那孩子毕竟人小力衰，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逼到了死角。易楚元再也看不过去，走上前，喝道，“都给我散开！”
　　那些孩子见有大人过来，都一哄而散，剩下那个被追打得孩子，靠在墙上，迟迟不肯转过身来。
　　易楚元见他浑身脏兮兮的，膝盖也蹭破了几分，不觉有些心疼起来，将他的脸转过来，却看到那孩子的脸上满是泪水。楚元一呆，将孩子揽在身边，问道，“是不是很疼？”
　　那孩子并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在煤炭里打滚的双手突然抱住易楚元，哭道，“从来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易楚元任由他抱着，伸手将他的乱发拨到一旁，露出一张黑乎乎却不失英气的小脸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小鬼，你父母呢？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他们……都死了……”孩子说到，“大胖，他们……说我是没爹没娘的破小孩……”
　　乱世风云，城春草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孩子，也许只是其中之一罢。
　　伸手扶了他，问道，“你有名字么？”
　　“我叫叶昭阳。”挺直的眉别有一种不屈的弧度，似是傲然于这个充满了耀眼光芒的名字。
　　易楚元见惯了南人积弱，见这孩童虽小，但气势天成，不觉欢喜，于是道，“我姓楚，是个大夫。”
　　易楚元是个不喜欢找麻烦的人。可麻烦一旦沾身，他便不会不管不顾。于是，他带走了这个孩子，同吃同行，甚至，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眼看离回淮上的日子越来越近，易楚元终是不能再将叶昭阳带在身边。除非——
　　那一日，天空中升起无数颗繁星，璀璨的，夺目的，在暗黑的天空中汇成银河般的纽带。
　　易楚元把昭阳叫到身边，问道，“你可愿做我的徒弟？”在他的想象里，昭阳处处乖巧伶俐，断无不允之理。
　　可他——叶昭阳那时的表情，楚元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先是讶异，而后失望，结果，便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不”字！
　　“昭阳不愿。”毋庸置疑的口气，易楚元不懂，很多年过去了，直到今日，昭阳又站在他的面前，将那碗压制寒毒的药放在他手里，他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在十年前，与叶昭阳乡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易楚元的寒毒发作过两次。每一次都是痛彻心肺死去活来。那时，易楚元还没有研制出可以镇住的药物，所以，那样的疼痛，便格外的触目惊心。他还记得，当时还是孩子的叶昭阳紧紧地抱着他，哭着说，“我一定学好医术，一定要治好你！”
　　原本以为只是孩童时代的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真的上了心。那药里清清的桓草的味道，正是抑制他体内寒毒的良方。只是没想到，易楚元曾经遍寻不到的草药，叶昭阳竟是随身带着！那是在极北之地才能生存的植物，往往长于峭岩陡壁之上。易楚元今生也只见过一次，便是那时北上路过塔克族的领地，帮他们解决了一个难题，塔克族长为了感谢他，将勇士在悬崖边采到的一株桓草赠予了他。
　　“我一直想着，也许有一天就碰上你了，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昭阳说着，解开随身的包袱，那里，有六株桓草，静静的躺着，深浅不一的色泽，显是年代不一。这里的六株，加上药碗里熬成的那一株，一共七株。
　　够了，足够了。易楚元的寒毒却是与身俱来，当年曾有人言道，寒毒虽然可以压制，却难以根治。除非能服下七株桓草，那么其毒自解，再无复发之虞。易楚元如何不知，桓草乃是单颗生，一年便只得这一株，叶昭阳取这七株桓草，想是年年都去那苦寒之地，从险绝之境得来。饶是易楚元早已封情绝爱，但面对如此情义，他又怎能不为之动容？
　　“昭阳，你——”喉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
　　叶昭阳却似未闻，只是端起碗来，说道，“快喝药吧，这天气太冷，搁一会儿就凉了。”

　　易楚元依言喝药，微风穿过弄堂，轻拂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照在他柔和的面容上。空气中飘散着桓草的清香，渺渺萦绕，续而不绝。十年悲苦付之一笑射落月当空，而他们，只是静静的对坐着，叶昭阳少年心性，乍然见到思念多年之人，有多少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寻找，及至后来上了连云寨，每一年，都会去一趟塔克族，他知道那个人曾经去过，于是聪慧如他，也学起了那守株待兔的农夫。昔日不屈的少年渐渐长大，成熟，几乎看不见往日里跳脱肆意的影子，只是那份坚持，还一如从前。在塔克族的领地，别人笑他太痴，他倔强的抿着嘴，言道，他信那人一定会来。因为，这世间唯一可以解毒之物，就在此间。只是，年复一年，花落成空，最终总是失望。他忽然就埋怨起自己来，当初为何要拒绝做他的徒弟，为何不问清楚他的家乡籍贯，那些当时在他眼里觉得根本无所谓的事情，他如今觉得重要极了。也许是，当时的他，还不确定自己心里那些朦胧的依赖是什么，可当他明白了，想要追回的，却已不在。
　　就像现在。他终于又见到了他。他还是那般清俊，那般出尘，那般的淡泊温暖。十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可他依旧知道，他变了。在他的心中，那个宠着他的好心大夫已然是岁月沉积里的一段过去，现在的他，是义军统帅。掌握着淮河南北，甚至于全国政局命脉的淮上易先生！
　　为什么是他？他又为何是易楚元？
　　昭阳心中苦涩，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易楚元却不知短短时间内他已转过了无数心思，只是感动于他这份厚意，但自己这一生，决意与淮上共同存亡，那些个儿女心思，早就摈弃抛除，面对昭阳如此苦心，也只得道一声亏欠了。更何况——
　　易楚元心里存了一个疑惑，却不知是否该说。半晌，方才笑着打破沉寂，“我为你奏一曲，以谢此情。”
　　看见昭阳的眼中闪出热切的光彩，易楚元不由得一笑。落满尘埃的旧柜里，有一把沉睡了十年的古琴。琴，是上好的焦楠木所制，弦，是珍贵的金蚕丝缠绕而成，想是年代久远，已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却更让这一把七弦显出一种古朴的大气来。
　　易楚元清弹七弦，未成曲，韵意已然流泻。琴音缈缈，透过薄窗，渐渐的蕴冉开去。夜风行至营帐之外，听得此音，不觉驻足。“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淮上会琴者何止数千，但能奏出如此胸襟抱负，唯一人而已。夜风从未听过他弹琴，也曾笑过他，空有一把好琴却从不声乐，但今日聆听，方才明白，他的心思，他的生命完全予以了淮上，琴通情，他真真无暇顾及。而如今，尘封之琴再次开启，却是意味着什么？
　　夜风这般想着，不期然与一人擦肩而过。那人仿佛也沉浸于琴声之中，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走过之后方才回头，唤道，“惜朝。”
　　夜风一震。那样熟悉而热切的声音，一如多年前，他笑着请他挂柱时的诚挚。只是，时光易转，他们之间，早已隔了沧海桑田。他知道他对他有情，只是不知道，对他的恨，是否可以减少几分。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转身回头，依旧笑着，淡然而真诚，“那日多谢戚兄援手，夜风感激不尽。”
　　昨夜的事，就当作是一场幻觉，谁都不要再提，心照不宣。
　　戚少商显然是愣住了。他没料到，当两人真正清醒地有空的面对面时，他竟会抛下这么句话。如此淡定，如此陌生。
　　于是他张了张口，涩声道，“以前——”
　　“戚兄大概是认错人了。在下夜风，淮上夜风。”打断了他的话，却在说到自己名号时，依旧是那般睥睨天下的神情。
　　怎么会不是他？戚少商笑，那样执著于权势，傲气自负的性格，真是一点都没变。或许那时伤他太深，以至于无法原谅……还是说，他无法不在意的，是他自己。毕竟，曾经过往中的那些血腥，真实的存在着，三门关的那场火，燃尽了一切，却没想到，七年前的烈焰遮天，将一切的时光在沉积中倒流。。。
　　戚少商已经对不起兄弟们，却不想，再违了自己的心。于是开口：“从今往后，我们一同并肩作战，如何？”
　　“可我不是他。”夜风方才所想，便是联合抗敌，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方向。
　　戚少商大笑，“那便又如何？计较那么些，反倒失了本色。我们过得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有一日没一日，能够驱除鞑虏，还我山河，方是我辈所愿。”
　　听得此言，夜风豁然开朗，笑道，“与其站在这儿吹风，不如几杯下肚来得爽快！”
　　“可你的伤还没好——”
　　“那有什么关系？”夜风笑，“戚兄难道不以为江湖儿女，当洒脱性情？”
　　相视而笑。此去经年，多少幻梦一场醉，为别离，不胜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