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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耳光 ...

  •   殷凉夕在容安寺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犹记得她刚来这寺庙的时候,天天盼,月月盼,盼着时间过去,盼着她快快长大,盼着爹爹把她接回府中,她不想和这些沉默寡言的姑子待在一起。

      春去秋来,云舒云卷,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九年间,睿王府的似乎已经忘记了她这个没有亲娘的小庶女。

      她无人问津,和容安寺的姑子们一起安静地敲打木鱼,誊写经书,布施积德。她和寺里姑子的区别不过是,没有剃发,是俗世弟子。

      师父给她取了法号,空尘,让她打理一些尼姑庵里的杂活。

      时常有香客到山上祈福,见到寺内有个年轻的姑子,觉得很是好奇,便问道她为何要带发修行。

      凉夕不想回答,便淡淡地说:“佛曰,不可说。”

      是啊,为什么要带发修行,她是小时候做了错事,才要来此受罚。

      六岁时候,她和乳母在后花圈里躲迷藏,小小的身子躲在假山里,乳母笨死了,过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她蹲到脚都麻了,正准备出来,又听到亭子那里传来脚步声和嬉闹声,是二哥和三姐!

      凉夕又把脚蜷回假山里,正数着手指等他们过去之际,衣衫忽地一阵抽动,接着便是朗声明扬:“你是谁?为何藏匿在此。”

      说这话的人是当今三皇子,今日来睿王府家做客,小小年纪暗蕴威严,只见他身穿了件暗黄褐色八緵布织锦蟒袍,腰间系着春绿色连勾雷纹宽腰带,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眸子,身躯颀长,昂着头看她。

      凉夕才不愿意被二哥和三姐发现自己躲在此处,若是发现免不得又一阵嘲讽,于是紧张得举起食指放在嘴唇,示意这个陌生的哥哥噤声。

      三皇子乐了,玩心大起,遥遥看见有几人从长廊曲洞那处急急张望,右边处隔着假山流水也有说话声,于是挽起下摆碍事的袍子,急忙的打了一个结,三下两下的就攀上假山,跻身于小小的山洞里面,吓得凉夕嗷嗷大叫,本就狭隘的山洞,挤入了两个半大的人儿,凉夕的后背紧紧贴着凹凸不平的山石,好不舒服,伸脚踢了踢他,用眼神叫他挤过去一点别挨着她。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密,都在焦急地叫唤着,家丁家仆丫鬟乳母等人通通都在找寻着三皇子,几乎都快把睿亲王府后花园给翻了个遍。

      “到底在哪?刚刚还瞧着在这处玩耍的,天气热,我到小厨房去取碗蜜糖莲子羹,转头就看不见人了……”

      三皇子乳母的声音就在脚下走过,她急得大汗淋漓,额发都濡湿了一大片,偏偏就没有抬头发现有人藏匿于两米高的山洞里。

      树叶重重,落在假山处,凉风习习,吹得人好不惬意,整个王府里的人都出动了,焦急地寻找三皇子,却没人知道睿王爷家的七小姐也不知所踪。

      凉夕觉得好生无趣,踢了他一脚,小声问道:“你是三皇子啊?”

      他们躲在山洞里面,衣衫几乎贴在一起,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夏日炎炎里的炽热,三皇子点点头,乳母又远远的呼喊几声,慌得直直按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出声。

      他的手掌脏兮兮的,爬山而上沾了好一些沙砾和腐叶,按得凉夕的脸好不舒服,又脏又疼,一边唔唔直叫,一边手脚并用把他推搡开,洞里地方本就不大,躲进去两个人已是勉强。

      三皇子被推搡得脾气也来了,他自幼练武,力气是大了不少,她推搡,他扬臂抵抗,也顾不得被人发现的危险了,直直嚷道:“你这妹妹怎得如此野蛮。”

      凉夕的嘴巴连同半张脸都印了五个脏兮兮的指印,正占上风的她半刻也不愿意停下来,要把他挤出去,这山洞本就是她的秘密之地,他倒好,偏硬生生闯进来。

      三皇子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她的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暗黄褐色的衣袖在她眼前挥来挥去,凉夕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更加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一个反力,拉着她,两个小小的孩童,双双从山洞里扑落出来。

      凉夕闭着眼睛厉声高呼,双手不知道捉住了什么,顷刻之后,想象的疼痛没有传来,才发现三皇子在她下面,四肢着地,刚好垫着她,面容扭曲般苦痛。

      接下来纷纷有人慌张地跑过来,一个,两个,五个,十个,无数个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是谁的手把她拉起来,责骂她道:“这是谁?为何惊扰三皇子,可是好大的胆子。”

      三皇子已然昏迷过去,他落地时额头撞上了假山滚落下来的尖石,凉夕眼里只看到地面红彤彤的一片血迹,艳得她都忘记了害怕,整个人呆若木鸡,有人抱起三皇子,急急呼了太医来医治。

      凉夕被拖到大堂正殿里跪着,殿里四角立着汉白玉的柱子,抬头迎面悬挂着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睿和堂”,凉夕低着头不敢说话,盯着地面一格又一格的红砖看,平时见不着的爹爹和王妃都出现了,坐在金丝楠木椅子上,旁边还有好些哥哥姐姐在看戏。

      旁边跪着她的乳母,泪眼涟涟,哭得凄厉,拼命叩头,在恳求王爷的宽恕,又发狠地掐了一把她的大腿,让她跟着叩头。

      凉夕却是连怕都不会怕了,麻木地跪着,她没有看爹爹和王妃的脸,被乳母按着头伏在红砖上,额头抵这冰凉的红砖,磕得她的发髻都散落了,黑色的发丝落在脸上,身后有尖锐的声音亮起,是宫里的公公来了,公公的脚还没踏进门槛,凉夕就生生挨了一个耳光。

      睿王爷带着玉扳指,狠狠地往她的脸甩去,凉夕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在地上,从口腔里咳出血来,堂中响起大小不一的惊呼声,乳母不敢扶她,哆哆嗦嗦的继续叩头求饶。

      凉夕终于哭了出声,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公公走进正殿内,尖着嗓子说,三皇子醒了,请七小姐到皇子面前认罪吧。

      凉夕浑浑噩噩的,又被拖起来,来到侧室,跪在三皇子面前。三皇子额上敷着白绢布,含着千年参片,苍白的小脸稍见一些血色。瞥见凉夕,倒是凄凉,半边脸红肿着,还有他恶作剧的脏指印,泪痕满面抽噎着,嘴里还跟着她乳母说话,乳母说一句,她就跟着磕头说一句,求三皇子宽恕。

      三皇子彼时不过才十岁,正是玩心正兴,心无芥蒂的年纪,他乐了,摆手道没事,七妹妹快起来吧,别跪着。

      凉夕瞥见乳母不敢起,自己不敢动,依旧跪在地上。恼得三皇子亲自下来床铺,着意要扶她,乳母这才吓了一跳,急急先让她起来。

      三皇子是宫里婉贵妃的儿子,婉贵妃风头正劲,受尽皇上宠爱,一时无两,连带着三皇子也极尽荣华,所到之处皆有侍从保护,今天在睿王府里受伤,阖府上下皆是心惊胆颤。

      睿王爷只差没亲自跪在三皇子面前认罪,王妃派人紧紧看护着三皇子,待三皇子醒过来之后,又跟着三皇子的步辇,卸钗环穿素衣,进宫谢罪。

      凉夕又被拎着跪到婉贵妃的宫里,庭院日光灼灼,黄琉璃瓦歇山顶,照射得空庭中的温度升腾起来,密密细汗不断地往下滴,瘙痒不已,凉夕却是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着。

      这次没有乳母,是睿王妃陪她一起跪,她的脸打理过了,半边脸红肿依旧,眼睛也哭肿得睁不开,万字锦底的梨花木门半开着,里面陆续出入几个丫鬟,没有婉贵妃的命令,她们口观鼻鼻观心,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对庭中跪拜的两人视若无睹,。

      三皇子从御医从匆匆赶来,急得小太监高声喊道:“主儿,小心点……别跑急了,小李子担待不起啊。”三皇子一来到母亲的宫里,就看到跪伏在地上的凉夕,急得直跺脚,三两步穿庭院,登上台阶,奔向廊檐,高呼着:“母妃,母妃……”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丫鬟出来通报了,冷淡地叫她们进入内室明间。

      凉夕一直低着头,牢记着爹爹的话,不敢抬头窥见婉贵妃容貌,三皇子为她求了情,凉夕的脸几乎贴着地面,他换了一身衣袍,略略窥见三皇子一身玄色窄袖蟒袍下摆和青缎蓝底鹿皮小靴子。

      三皇子不知为何怒了,捉了一把杏仁就往地上扔:“他们都怕我,都不愿和我玩,难得有位妹妹愿意陪我玩,母亲你又这样责怪她……”

      “好了好了,不容你这样胡闹。”婉贵妃的声音婉转空灵,似是雀儿在林间高语,她轻轻地安慰儿子,说道:“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我就喜欢她,喜欢和她一起玩。”三皇子直直指着凉夕,目光坚定地与母亲对抗。“母后你就饶了她吧。”

      婉贵妃败下阵来,心底是顶顶疼惜着儿子,许诺道不追究此事了,谅睿王爷家七小姐也只是个六岁小童,不过是无心之失,训斥睿王妃几句纵女野蛮之类的话,就让睿王妃把凉夕带走了。

      出了红墙宫门,睿王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嫌弃地甩开凉夕的手,瞪了一眼等候在宫外的乳母,发狠道:“看好她,下次再连累王爷,我就扒了你的皮。”

      正准备上步辇,却看到国师大人穿着蟒袍朝服而来,两手松松抱拳给睿王妃请了安。

      国师大人与睿王妃小时相识,倒也多了几句闲聊,问她今日为何进宫。

      睿王妃发狠地戳了戳凉夕的脑门,心中一阵好气,冷笑道:“还不是因为这个贱婢子。”

      国师大人细细地看了一眼凉夕,抚着胡须沉吟道:“这孩子是上元时候出生的吧,眨眼都过去六年了。”

      “我哪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出生,一出生就死了娘,也是晦气。”

      “六年前的上元节鄙人在睿王府上做客,恰巧四夫人生产,那晚的紫薇星动,逼近太阳星,可是百年难遇的星宿之仪。”

      国师认真看了一眼凉夕,又道:“如今这孩子张开了,倒瞧出些命格来,七小姐命里有无数贵气,仔细瞧着,这眉目里正正沾着凤仪。”

      睿王妃哧哧笑了出声,当他是在胡说八道,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压低嗓子说:“你说起六年前的上元节,我可想起了,那晚宫里丢了位刚满半岁的五皇子,上天入地的找,红烛燃起的火光都把五里外的睿王府照亮了,就是没找到那五皇子,后来可是赐死了数十位宫女太监,连同那位月妃都疯魔了,还被困在冷宫里呢。”

      国师大人笑而不语,摸了摸胡须,眼里瞧得这六岁的稚童,穿着淡绿衫子,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上泪汗一起,服饰打扮也不华贵,腰间坠着一块儿不甚通透的玉佩,有点呆意的站在睿王妃身后。

      也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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