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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经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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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七年的腊月,雪下得极深。那时候,他刚被选为锦衣卫预备役就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长假。
正值国丧,没有什么节目可供娱乐,他便与几个弟兄躺在炕上没日没夜地昏睡。对他来说,这个新年毫无喜气可言,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年后承袭父亲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同伴们都羡慕他,平稳的人生正等着他,初涉官场的毛头小伙,没有野心,没有目标,亦不去想未来。
能混口饭吃就行了。他当时是这么想。
然而,正月十五那天,长官身边的亲卫粗暴地叩开了他们栖身小屋的破门,挟着严冬慑人的寒气冲进来,凛得他浑身激灵。
长官背着手缓步入内,将屋里手忙脚乱的年轻小伙逐个细细打量。他至今也无法忘记长官那时的眼神,古怪,细腻又极其认真。长官用了很长时间来做决定,最终点出了包括了他在内的三个人。
“你们三个,整理一下,一会随我入宫面圣。”
或许这就是命运。他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能得入皇城觑德天颜,他和所有人一样好奇,好奇这个主宰大明朝未来走向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可真正跪在天子脚下时,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
这叫僭越。他记得父亲告诉过他。
长官用他一贯平板没有起伏的语调向天子汇报,“臣为陛下举荐的这三个人都是年后就职,没有任何劣迹在案,可供陛下驱使。”
同伴们在宦官的带领下挨个近到天子身前,巨大的屏风隔住了人影与声响,他只觉得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双快靴缓缓踩到他眼前,小宦官躬身道,“请。”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宦官的步伐。
“王世德。”接受跪拜之后,天子念出了他的名字。
他受宠若惊,忙直起身子响亮地应道,“是!”
便是这时候见到了天子,那真真正正是一个十七岁的秀美少年。不知为什么,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他迅速垂下头,只觉两耳发赤,面皮滚烫,再不敢抬头去望第二眼。
“你有什么理想么。”
“我……”他慌乱至极,“我不知道……没想过……”
“比如官位,权势,金钱。”天子耐心地启发道,声音是带有催眠式的美丽梦幻。
“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有些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更好地反驳。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急于向皇上剖白,却在看到他的微笑后愈显笨拙。
“看来这份世袭的差事让你对自己的未来认识不足呢。”天子盯着他,语气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和善,“朕不认为谁有资格享受理所当然的安逸,尤其锦衣卫。”天子顿了顿,“得有忠君报国的觉悟。”
他又是一怔,伏在地上已忍不住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那是自己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以前从不曾思考也来不及思考的东西被天子的话忽而迅疾地推到眼前,他惶惶不能直视,便只能垂首嗫嚅了。
“回去想想。”天子挥手,有内侍托盘上前,“什么时候想好了,直接来朕这儿报道。”
他捧着那袭金黄的飞鱼服木桩一般呆在原地,他疑心自己耳鸣,又怀疑这是梦境,他彻底乱了。
长官一直在殿门外等候结果,看到他手捧官服出来,眼神淡淡,语气也淡淡。
“到底选中了你。”长官扫了他一眼,“既如此……”他的口吻突然冷冽起来,“你当明白一件事。”
“从今以后,你这一生俱是陛下所赐。你这一生,再脱不了身。”
这是一种霸道的禁锢。不曾考虑他的所思所想,就这样决定了他的一切。然而,每天随侍天子左右,看他操劳国事看他挑灯夜读,看他人前的威严人后的落寞,看他眉弯偶尔溢出的闲适与懒散,王世德愈来愈觉得,他的心也随着皇上一同起伏浮沉,他的呼吸也同皇上一样,随着大明朝的脉动,时而舒缓,时而急促。
不自觉地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生命意义的真正所在,他感到无上的光荣与满足。
“克承。”皇帝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酒气这么重。”
“呵……呵呵……”他挠头苦笑,“奉銮大人那关的确不好过,不放开喝,臣今晚恐怕见不到陛下……”
皇帝伸了个懒腰,托着下巴饶有兴趣,“你们都说什么了?”
“其实臣正有点疑惑。”王世德开口道,“朱尤大人不像陛下说的那样多话啊……”
“……唔?”
“据臣这几天的观察,朱尤大人早上起来无非种种菜读读书,中午要睡一个时辰的午觉,哦他还养了只八哥,见人就叫[皇上万福]……”
皇帝一口茶喷了出来,满头黑线道,“朕要听的不是这个!”
“呃那是什么呢。”王世德又抓了抓头。
“有无结党,有无谋私。”皇帝的话一如既往地短促干练。
王世德也严肃了神情,他从腰间掏出个小本,“今天下午朱尤大人去了礼部王宝和王大人家,两人促膝长谈半个多时辰,臣挂于梁上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恭呈陛下御览……”
皇帝接过小本,古怪地瞥了王世德一眼,小声咕哝,“你还真行……”
“如果要臣用一句话总结,朱尤大人的生活完全是以为陛下为中心展开的。”
不知眼花还是怎么的,王世德居然从皇帝脸上看到几丝一闪即逝的窃喜。这么多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他还从没见过皇帝何时有过这样的表情,于是他有点郁闷。
“啊,克承这几天辛苦了。”皇帝不动声色地把小本拢入袖中,“这本东西,朕晚上会细细地看。”
“爱卿回去好生歇几天再去执行任务吧。”皇上似乎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打发他,“朕也要睡了。”
郁闷,很郁闷,实在是太郁闷了。
王世德退出乾清宫,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他往回走了几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再走几步,又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一双大手把自己浑身摸了个遍,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猪油你个死毛贼!!!”王世德失态地嚎出声,“我要杀了你!!!”
“唔?”正手捧小本歪在床头的皇帝吓了一跳,他狐疑地从帘子后探了探头,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嘿嘿嘿嘿嘿……”与此同时,黯然烛火下显出一张恶毒又猥琐的脸。
“正直小帅哥儿,等你很久了哦。”我拨了拨灯芯,听着灯花噼里啪啦的爆油声心里暗爽。
黑影一脚踹开房门,几乎咬碎了牙,“东西还我!”
我一边喝茶一边掏耳朵,“跪下来求我。”
他“唰”地抽出绣春刀冲到我面前,膝盖一软就要倒下。我尖叫着跳起来,“你跪下来试试!?”
于是他瞬间又直起了身子。
“那你到底要怎样。”
“交易。”我恶狠狠地,“用陛下的情报来换。”
“做梦。”他又扬了扬绣春刀。
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不怕死的。想靠近那个人的急迫心情没有一天不在灼烧着我,心甘情愿地扮演着现在这样的小丑,也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希望。可我没有办法不着急不难过,天子终究并没有完全信任我。那么长时间的试探与考察,不断给我希望又浇灭它,直到这个锦衣卫的出现,终于彻底地让我害怕。
陛下用过的笔,陛下写的字,陛下的旧袍子,还有……陛下赐予的防身匕首。陛下的所有,都被如此小心地珍藏着,片刻也离开不得。
我望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男人,这个独占天子荣宠的锦衣卫,嫉妒,也欣慰。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
男人收起刀,在我身旁坐下。
“让我考虑考虑。”
“过时不候。”我冷着心肠道。
他看了我好久,终于开口说道,“朱尤,耐心点。他需要时间。”
我扭过头,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