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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侍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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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我便与鸿宝打好了商量。他每日下学后教我写字,而我,便为他备上几壶好酒。
鸿宝生性狂狷,行事乖张,每每再平凡不过的小事,他总能想出新奇好玩的说法。每逢作诗行书,他必乘着酒兴,或是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或是一边浅酌一边低吟,写写停停,亦可拈来佳句。他常与我说起饮酒之道,怎样喝的好看,怎样喝的淋漓,怎样喝出感慨,这些,全要凭心而为。我也曾暗自羡慕他的洒脱旷达,言笑态度间犹可见太白遗风,令人心向往之。然而,他又的的确确是个严肃古板之人,眼里容不得半点虚伪丑恶。不谙宛转不明虚与,刚直到近乎严苛,这样的性子委实教人担忧。
案边的小炉子咕嘟咕嘟地煮着酒,我盘腿坐在一边照料,分出心神看他挥毫。鸿宝今天兴致很浓,连书了几帖仍觉不够过瘾,他拈起墨迹尚未干透的镇纸轻轻吹了吹,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差不多了,火可以熄了。”
碗盖上的漏眼里渗出丝丝暖烟,我一面嘟囔一面熄了火,“大才子心思也比常人多出几窍,一面作着诗,这杯中之物倒也不耽误。”
鸿宝哈哈笑着,揭了碗盖道,“这好酒便是要热到七分,早了过辣,迟了没味,一分一毫也差不得的。”他饮了一口,五官全都舒展开来,“正好,正好!我是好奇,你每次都是从哪儿弄的酒?与陛下所赐御酒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啊!”
“都让你知晓了,以后我还拿什么来讨教?”
“好好好。”鸿宝一饮而尽,忍不住又笑开,“奉銮大人的心窍,也是不容小觑的。”
我凑到案前,看他苍劲有力的草书惯透纸背,孤昂不羁的风采像极了他这个人。鸿宝的书法在本朝颇有盛名,为着他那婀娜之中的刚健之力,锋芒外曜下的筋骨内涵,张扬却不凌厉,极具个性又不至突兀怪诞,人初见之,便能感受到如他为人般的宽博气度,充满着年轻激越的朝气。
“谁知死娥处,不是生娥所,茫茫忠孝魂,入水即水主……”我不知不觉念出声,鸿宝爱书自作之诗,也不知这一首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兴致。
半壶酒下肚,鸿宝已有些微醺,他侧卧在凭肘上眯着眼睛笑,“今日你便照我所书临摹一遍,我先……小憩一会……待我……醒来……”
话说到一半,他竟径自睡去,我握着笔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窗外暮色已至,细碎的日光透过单薄的苇帘洒在屋内,像铺了一层碎金。天地渐渐沉入一片暖色,远处的霞也淡了。我起身将支摘窗又撑开了些,檐下的风铃轻轻晃动着,声音清越灵动,我的思绪也跟着飘摇。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是熬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其实很久没这样勤奋过了,苦练了这么久,虽然说不上有多神速的进步,却也总归能露脸见人。练习闲暇之余,鸿宝也会和我说起他在宫里侍奉天子写字的事情。他说的很细碎,有一句没一句,喝一口酒,又想起了什么,便又补充上来。
陛下他实在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知道我的习惯,每次都会在案上摆两壶竹叶青。
用纸的感觉,摆放的喜好,全都一一照顾到。
偶尔我们不写字,说一些事情。朝里的,坊间的,哦,也说起过你。
鸿宝仰头又饮一口,笑开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真不记得了。
暝色缓缓笼下来,窗外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夜风缠着寒露,软软地抚在颊上,化成一片微微的凉。我想起那天鸿宝给我看的字——陛下说自己不会写诗,我要了半晌方才讨得,今日倒让你偷着了腥。
残春三眠柳,消得心血瘦……
本向桃花去,奈何是王侯……
他的笔力沉郁深重,我看了心里止也止不住的难过。皇帝的心事无人诉说,便只能流露于笔端,写给自己看,说给自己听。
鸿宝喝得醉了,声音也有些喑哑。
皇上自己的心事,他不说,做臣子的,也就当不知道。
他就是说了,做臣子的,也还当不知道。
残茶半盏,一灯如豆。烛光摇了几下,渐渐暗了。歪在一旁的人迷迷糊糊地转醒,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
“写好了么……唔……这么快。”
“是你睡得太久了。”
鸿宝嘿嘿干笑着,拿过帖子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我心不在焉地等着,见他眉毛合了又拢,最后往上轻轻一挑,“以后……你便不用来了。”
鸿宝眼中没有玩笑神色,我把帖子拿过来自己又细细看了一遍,良久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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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雨后新霁,露水垂在叶尖上,攀附着不愿落下。院里的琪花芳草被雨淋得透了,泛出鲜亮的颜色,殊慊心意。清新的味道弥漫开来,淡淡的青草香气,涉目的景致仿佛都被重新描画过,一切都是焕然溢彩的样子。
踩过地上的积水,鞋底也变得湿湿嗒嗒,我慢慢地走在去课房的路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朱尤!朱尤!”
那人近到眼前,手里捏着份东西冲我使劲地摇,“好……好事儿!大……大好事儿!天……天大的好事儿!”
“别急别急,你先喘喘。”
黄甫生好容易平复了,眼角堆出兴奋至极的笑,“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陛下……陛下要在我们中间选侍读侍讲官啦!”
我心里猛擂了一阵鼓,一把抓过黄甫生手中的邸报。前不久陛下重开了经筵与日讲,召回了前朝被贬的文起大人,而这次的选拔,正是由文起大人负责。
晦日?
我瞪着邸报上通告的日子大嚎了一声,“不就是今天!?”
黄甫生愣了一愣,“今……今天?”
我无心与他多说,拔腿就跑,远远听见他在后面喊着,“朱兄,朱兄……等等我哎……”
课房里众人谈笑风声,料想也没有几人知道此事,我心事重重地找了自己的位子要坐下,谁想那里却早有一人大喇喇地架着腿占了,我一看到他好死不死的笑就忍不住怒从脚起,他一弯腰吃了我一记窝心脚,哈哈笑了,“奉銮大人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你早知道了是吧?一个字也不透露,真狠啊!”
“嗨……作为朝廷命官这不是要秉公持正嘛。”
“我真想再给你一脚。”
我两正斗得不可开交,此时外面却又进来一人。并不是高大健朗的身躯,疏疏地立在门边,愈显得身形瘦削修长。容貌倒也不是如何的鲜艳凌厉,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眸光,只是看得久了,竟叫人欲罢不能。应是连日劳累,或是夜里不得安眠,原本清秀的颊上带了几许倦色,却又因着正是少年勃发的青春朝气,显出一种沉稳与顽跃交融的美来。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浅色衫子,袖口缀了几朵染蓝穿枝花纹,静静地立在那里,虽说不上怎样的惹眼,却也叫人再也挪不开目光。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朝我笼了过来,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笑,我只觉呼吸滞了,心跳也滞了。他不疾不徐地走近,修长好看的手自宽大的袍袖中伸出,随便指了一处,说道,“鸿宝,坐到那边去。”
刚才还一副顽劣模样的人慌手慌脚地站起身来,张着嘴看看他,又看看我,微微鞠了一躬便步伐踉跄着走开了。
那人坐下来,淡淡的熏香扑人眉宇。他漫不经心地翻弄案上的经书,眸子里的光像一汪清冽甘醇的佳酿,看着看着便觉得醉了,却又见他合了书卷,微微侧了脸,像是在笑,又不像。
“今日选拔讲官,”他说,“猪油,你准备给朕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