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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Chapter.65(捉虫) ...

  •   柳生比吕士拍了拍劫后余生的竹财前辈的肩膀,小声提醒了他一句:“下次至少把性别分清楚吧,前辈”。他叹着气,内疚着掏出手机和手冢国光解释清了这一切,并为当晚的失态而致歉。柳生比吕士捏了捏眉心,自从他来到肿瘤科的每一天都过得兵荒马乱,准确的说,在结识仁王雅治后,再准确的说,在接触到立海大网球部后的每一天都在面对措手不及的意外。

      强迫症似的不喜欢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任何麻烦,希望每分每秒都踩着他的日程本的时间点度过,按部就班的精确到秒来落实他强大的执行力,此前仁王雅治一直用“精英”这个名称嘲笑他,偶尔还会更严重一些,使用“机器”这个词,于是从中学时代至今,多亏他和三日月昼的压迫,以至于他现在面对任何大风大浪都能平静的像汪死水。

      “真是太对不起手冢选手了——”竹财前辈对着手机,无精打采的发出第五声哀叹,柳生比吕士扣上病历本:“前辈,适可而止吧。”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幸运的是手冢选手和三日月后辈没有因此分手,不然我真的是罪过大了。”

      分手?他稍微仰起脑袋,避开面前遮挡视线的竹财前辈,望向隔壁病床上询问患者病况的三日月昼,她和手冢国光就像是要去往同一目的地的战士,他无法想象恋爱中的三日月昼是什么模样,因为在他面对她时就油然而生恋爱恐惧心理,是以将三日月昼和手冢国光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几乎是他微波起伏的生活里一颗不小的惊雷,假如有一天这两个人分手了,那他想,大概“世界毁灭”的确会出现吧。

      “柳生,我中午出去见一下老友,如果回来不及时记得帮我顶一下。”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匆匆扎起了头发,勾起包,有人请客的缘故是以脚步格外轻盈:“谢啦!”

      手碰到方向盘的瞬间,她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回到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回到了八幡前辈前往秋田前一天,霓虹灯乐此不疲的照亮着整个天际的夜晚。也不知道是风还是竹财前辈那句“劝告”让她的脑袋倏然清明,而后前所未有的惊慌就袭击来了,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急得原地打转,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晃的七荤八素:“啊喂!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令人意外的是手冢国光轻轻的叹了口气,走过来帮她搀扶住站都站不稳的竹财前辈,更让人意外的是帮她说好话的千岁千里:“三日月不是那种人吧”,让她一度激动的热泪盈眶,然而下一句就让她日后回忆起来两次三番呲牙咧嘴:“这家伙的脑袋一看就是一通到底,根本不会谈恋爱啊。”

      她捋了捋被抓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可谢谢你了。”

      将八幡医生和竹财前辈安全送回公寓后,三日月昼坐在副驾驶上,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手冢国光被路灯映照的忽明忽暗的侧脸,扣着衣服上最中心那粒纽扣,委屈的如同被抢了玩具的小孩:“我真的不知道竹财前辈在说什么……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定定的望着前方的路况,腾出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要给她笃定的力量:“我了解你。”

      不真实感掩盖了心里那点悄然蔓延的感动,她小声寻问:“真的有这么信任我吗?”

      “啊,我不想误解你。”五年前那通电话里,毛利寿三郎亲昵的称呼和她娇嗔的“喜欢”,三年前东京大学前牧野一生和她的拥抱,他已经因此错过太久了。没有哪段不吵架的感情,但他相信在大是非上,他们永远是一致的。

      “其实……”她低着脑袋,似乎在借着垂在脸颊两侧的头发遮掩着羞涩的表情,声音倒还平平缓缓的:“许多年前我就说过,我对爱情的期待值很低,许多海誓山盟最终都被鸡毛蒜皮打败了,我不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但我相信你。”说完她都要被自己感动了:“我真的是医学科的人吗?能说出这种话来,其实我更应该去文学科吧,天才果真都是相同的。”原本旖旎的气氛就这么被她沦陷在自我满足中的举措打破了,手冢国光扫了她一眼,她说过“以后就算是做乞丐,我确定我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就好像无论他输多少场比赛,他都会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网球选手。

      车子四平八稳的停在居酒屋前,三日月昼下了车,距离她上一次见西本雪桧已经过了半年多了。听她说之所以和牧野一生碰面是因为牧野一生大学时期的友人正在接受她的心理治疗。

      牧野一生这位友人是个公司文员,瘦瘦小小,作为一名男士身高约莫一百五十九公分,大学时代常被同班同学嘲笑,和前女友分手后加上周围人总是因为身高缘故被误认为是同性恋,于是谣言从一传到二,从二又到了三,不知道是从那个点解释变成了不敢承认的掩饰,来自外部的强大暗示让他真正走上了同性恋的道路,身心失调多少有这方面的原因,和一两个男朋友交往过后逐渐有了抑郁症的征兆,牧野一生在一次演出结束后就将西本雪桧的名片给了他,希望他能趁早看一看医生。

      “所以说所有施加校园暴力的人都该去死。”三日月昼将一整块手握全填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大的夸张。西本雪桧让她慢点吃,她嘟嘟囔囔的敲着反着蓝光的表盘,面目狰狞的说:“前辈,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冒着迟到的生命危险来见你们呢。”

      为了保住小命,她是在午休结束前半分钟喘着粗气,慌慌张张的倒像是个外卖小哥,扒拉着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脸颊冲进办公室的。临近圣诞节的这个下午,大谷先生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而医科大附属医院的窗外最近的那条街上已经装点上了热热闹闹的圣诞树和彩灯。

      夜里值班时,照顾大谷先生的护工阿姨曾来找她聊天,叹着气说希望她能劝大谷千鹤子来见一见她父亲,在“父女之间哪有什么仇恨”这句话里,她的眉梢一抖,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啪”一声合上记录簿,也不知道这副阴阳怪气的表情究竟是从西本雪桧还是从不二周助身上学来的,又寒暄了两句就扭头往办公室走去,勾起的嘴角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一条锐利的直线:你不知道大谷千鹤子过去经历的一切,也没有感受到她所感受的痛苦,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原谅他吧”这样不负责任又伤人的劝告就把过去二十几年的困苦都磨去,捅了别人的伤口还显出你的高尚和仁慈,她觉得这种人该遭雷劈。

      大谷先生临终前终究没能见到大谷千鹤子。他死在新年过去的第四个月,一个最黑暗的凌晨,北风呼啸着光顾了医院的窗口,呜咽着带走了他的魂灵,天堂容不下他,他一定是下地狱的那一个。刚升上六年级的三日月昼那天刚巧因为开学典礼请了假,没有见证他死亡的全过程,令人惊诧的是,大谷先生立下的遗嘱里将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大谷千鹤子,而他的私生子和情妇没能获得一个子的收入。望月夫人知晓这一切,带着人来大谷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时,大谷千鹤子已经将大谷先生名下所有的财产无偿捐赠给了一家妇女儿童保护基金会,连带由她继承的连锁餐饮企业一并以掩耳不及迅铃之势谈妥了价格,被迹部财团收购了。

      以逃跑的姿态处理完日本的家事前往阿德莱德当天,广播站已经响起了检票通知,握着机票的大谷千鹤子紧了紧背包,挽着母亲的胳膊,在对方灰心丧气:“唉,阿昼赶不上来送我们啦”的叹惋中,她想起来前日夜里,她发给三日月昼的短信,告诉了她自己即将前往澳洲的行程,然而那一整晚她都没能等到回复,想来也是,她可能天真到以为和她说了几句话,就等同于获得原谅了。

      然后,在突然扭头的一瞬间,她嘴角苦兮兮的笑容还没收敛回去就见到了隔的老远朝她招手的三日月昼,裹着全黑的羽绒服,焦急的拨开人群,喊着“抱歉,借过”,像是从医院里练就的见缝插针的能力,穿过人潮的罅隙时游刃有余,虽然这么比喻有些滑稽,但大谷千鹤子想到了豚鼠。

      她站在母女两人面前,撑着膝盖大喘着气,站直之后又扇着风把衣裳拉链敞开了:“高速上发生追尾啦,我来迟了,美辛子阿姨。”她掏出手机,向大谷千鹤子推荐了一名联系人:“这是国光在澳网上认识的朋友,米鲁克米尔曼,是位网球选手,我拜托他去阿德莱德机场接你们——啊,还有米尔曼叔叔,他是做社会学研究的,很喜欢日本文化,日语说的也很好,而且是单身,我有和他提起过美辛子阿姨,不介意的话,到了阿德莱德请务必和他一起喝杯下午茶。”

      “这是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给我母亲介绍男友吗?”大谷千鹤子撇了撇嘴,就见她把卷成筒的杂志敲在了自己脑门上:“美辛子阿姨是温吞的个性,你多少也上点心吧,不论是你还是美辛子阿姨,以后的人生都还长着呢。”她看了一眼电子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去过安检吧,一路顺风。”

      “是——”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手指绞着衣角,小心翼翼的表情里显出几分卑微来:“我以后或许不会回来了,我……可以抱你吗?”

      她抿着嘴角,晴朗的天空里弥漫着厚重的流云,通过巨大的幕布玻璃倒映在她眼睛里,将整双眼睛照的透亮,迟缓的点了点头。大谷千鹤子很瘦很小,张开双手环住她的肩膀,温热的呼气打在她耳际,她听见她问:“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不能了。”她突然释怀的笑了,正如她僵直的垂在身侧,没有拍一拍她的脊背,也没有传达给她力量的那双手。年幼时的快乐已经成为了历史,比快乐更刻骨铭心的是伤痛,她也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但直到她在二十四岁仍旧可以一字不落的讲起十一二岁时的事,她就知道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它就像是一种创伤应激障碍,或许可以不去想,但阻止不了它冒出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疼,但偶尔又有如长针似的将皮肤扎个血珠子出来。

      她和手冢国光说:“我偶尔也记得这个答案对千鹤子来说有些残忍,可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我总不能三番两次的吃亏后还义无反顾的把一颗真心捧给她吧,人的信任和耐心都是有限的。”

      那是一个冬日里难的温柔的夜晚,地暖将整个公寓烤的干燥又滚热,他只是探出手来,CD机里播着很平和的一首歌,好像是《Love Yourself》,她听的歌很杂,时常放一些宗教气息浓重或是有地域特色的音乐,很多唱片完全无法和她挚爱的ALASHI归到同一类别里,蒙住她的眼睛:“你做的很好,阿昼,你没有错。”他不喜欢见到她这种悲悯的表情,假如无法做到每天都快乐,至少他希望她日后过得轻松一些,只管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握住那只捂着自己的眼睛的手,将整张脸埋在他宽厚的,带着粗糙的茧子但又格外温柔的掌心里,使劲抽了抽鼻子,但他的皮肤并没有感觉到湿润。

      “不过,听手冢阿姨说,手冢家今年是要去圣托里尼过新年吗?”她深吸一口气才将他的手扒开,直起摊在沙发上的脑袋,活动着盘久了有些发麻的双腿,握着遥控器换了一个电视频道。

      手冢国光合上书:“是,但我一月份要去澳洲,新年后就要去训练了。”

      “那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她咂着嘴,身体一斜就靠在了他的腿上,她很少好好的,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通常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地上就不坐沙发:“好可怜哦——”然而她的口吻里并没有多少同情的意味,对方缄默没有言语,到底还是要她自己来开口,像有多期盼,求着他似的:“不然你来我们家一起过新年吧。”

      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都没有做过多的思考:“嗯,好。”

      六年级的三日月昼除了要忙医院里的实习外还要准备来年一月份的修士考试和毕业答辩。整整一年忙的不可开交,几乎没怎么驻过脚,恨不能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原本已经有消失的迹象的黑眼圈在这一年里再度复苏,化妆品的价格一提再提也阻止不了蔓延的清灰眼圈,直到大晦日前几天,她终于给自己放了个短假。

      三日月真一从很久前就频频打电话来提醒她,临近年关,由于去年冬天,三日月女士,彼时或许称其为财前夫人更为恰当,去了东南亚,没来得及在大晦日前夕拜访,是以今年务必要去走动走动。大清早没能睡醒的三日月昼为了接电话而伸出了条胳膊,冻的她闪电似的“唰”一下就缩回了被窝里,连同头一起用被子蒙严实,懒洋洋的回答:“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就去啦”,扣上电话,将手机随手一丢就继续闷头睡回笼觉。

      晨跑完的手冢国光回到公寓时,三日月昼还没起,冬日里的白天格外消瘦,一直到七点半,阴霾的天际才露出一线熹微的晨光。手冢国光蹑手蹑脚的洗过澡,将暖气开足。三日月昼无意识的感觉到热,一脚蹬去了毯子,只用一角搭着肚脐,喜欢往边缘靠,如果床贴着墙,那她也会习惯把自己填进那道夹缝里。手冢国光顶着半干不湿的头发,撑着床沿,拨开她散在脸颊上的秀发,她的皮肤很白,肤质也很好,粉红色的耳尖上能看见细密的血管和绒毛,露着纤细白净的脖颈,闭着眼睛,安静的像是具摆在橱窗里售价高昂的限量瓷器,情不自禁的俯首衔住她红润的嘴唇咬了几下,她睁不开眼,只能下意识的小声嘀咕:“没刷牙……”

      “没事。”

      “困……”眼睛没睁开,但胳膊却勾住他的脖子,指甲在他肌□□理分明的后背上留下一片印记,享受着他自上而下的亲吻和抚摸,唇齿厮磨之中挤出一个字:“套……”

      “嗯。”

      攀上她的喉咙,下颌,然后是嘴唇,她轻轻咬住他的手指,然后在某一个点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栗,急促的喘息中不可控制的一声□□,意识还没完全复苏就陷入了另外一种混沌,像是漂浮在海上,她只有他这一个依托,只能随着他一起颠簸。

      “明天还有训练吗?”她伸手拨开他额前凝结着汗水的发线,窗外旺盛但冰冷的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来,恰巧洒在她漂亮的下颌线上,顺着脸部的轮廓跌宕起伏,再加上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起来神秘叵测。他抵着她的额头,喉结滚动时扑出来的热气是要将她的皮肤灼伤的温度:“嗯,怎么了?”

      “我要去见妈妈。”她偏了偏脑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嗡声嗡气的说:“我很久没见她了,突然有些怕见她,但又想见她。”

      他托着脸颊,顺着她铺在后脑勺和光洁的后背上的头发,一直数清了颈椎上不大分明的关节:“要我陪你吗?”

      “我自己可以啦。”时针指到了九,她打了个哈欠,身上粘腻腻的汗水让她难受,但又怪床的吸引力着实太大,她一时半刻都不想离开。从现在开始,她就已经在掐着指头过日子了,日历上被撕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等余下这些全部进入垃圾桶,手冢国光就要去澳洲了,再翻上二十几天,他就会回来,那个时候大概已经是二月份了,早樱就要开了。漫长的等待过程并不是空空荡荡,她从不是会为任何人停下自己脚步的人,满满当当的时间里会有一两个站起身来活动筋骨,或是看到窗外朽败的松枝承担不起雪的重量而被压垮,发出噼里啪啦声的瞬间想到了他。

      假如他要回来,她提前三天就开始祈祷国道上不要堵车才好。

      她用被子蒙住脸,几乎驱逐似的将他捋着自己脑袋的手拨开:“你走开啊,不是和亚历克斯先生有约吗。”

      “嗯,那我去洗澡了。”他吻了她骨骼分明的肩膀。直到背后想起淅沥的沐浴声,她才翻了个白眼摘下挡在眼前的毛毯,不满的使劲蹬了几下腿:“亲完就跑,无情。”

      雪是在这天半夜开始下的,等到破晓时分,积雪白皑皑的在房檐上堆了厚厚一层。冬天的空气脆而冷,楼群一角的冷杉在阴霾的天际下,一个不留神就会看成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半拉像人半拉像鬼,三日月昼踏出温室时,首先就被扑面而来没刹住的雪粒子砸了满脸,风又顺势涌来,呛了一嗓子,而后才被这株冷杉下了一跳。她举着亮晶晶的眼睛瞪了它一眼,扭头踩着咯吱直响,到了脚踝的雪地,步履蹒跚的朝地铁站走,心想这真是个适合堵车的鬼天气。

      三日月昼拎着礼物从半藏门站下了车,麹町是位于千代田区的高级住宅区,和三日月女士任教的大学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出门时忘记系了围脖,如今她只能缩着脖子,看起来猥琐的像个小偷,以至于保全人员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她把帽子拨下去,露出一张让人一见不忘的脸,保全小哥才“嘿”一声:“原来是三日月小姐啊。”远远在那栋一群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中另辟蹊径的独栋别墅门口,只消一眼便能识别出名取先生奢靡的车标,红色指示灯闪了两下熄灭了,雪地上还留着两排清晰的,没被破坏的车辙,像是刚刚外出回来。

      财前先生大约七年前从关西地区调任来了东京,是位新闻社的社长,很少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就做到了这个位置,至少在三日月昼的认知中是这样。他从驾驶坐上迈下来,体贴的绕去副驾驶的方向,打开车门时还没忘记用手挡住窗框,防止撞到脑袋。三日月昼直直的杵着,眼睛微微眯起,有几分欣慰在里头,下车来的三日月女士拂去了名取先生衣襟上落上的雪花,又说了两句话,别墅里穿着居家服的少年就懂事的跑出来帮父母搬东西,许久,她才在抬起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立在远处掏着口袋,人形路标似的三日月昼。

      一闪而过的“尴尬”多过“惊喜”的眼神让她刺在雪地里,冻僵了,一动也动不了。一片寂静的白里,她和她耀眼的深红色羽绒服像是多出来的一块不和谐的入侵者。不过母女两人很快都笑起来了。三日月女士朝她招了招手,踩着羊皮靴子朝她走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簇着眉头,用掌心的热量温了温她冻的通红的脸:“阿昼,怎么选这么冷的天来,先进屋坐吧。”

      “不……”她想不到该用什么借口来拒绝,好在柳生比吕士及时打来了电话,通知她上午出现一例急症患者,竹财医生一台手术可能要做五六个小时,要她下午去加班。她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结的碎冰碴随着抖落下来,把礼物郑重的交给三日月女士,笑着说:“看到你过得特别特别好,我就很开心啦,新年快乐,妈妈。”

      三日月女士望着一边打电话一边在雪地里奔跑的红色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她小腿的,明明整天只会惹事生非,但偏偏做什么都很优秀的小姑娘不知不觉抽长成为一名合格的大人,她不能确定她是在哪个瞬间长大的,但她知道,在她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具有独立思想甚至已经成熟的孩子之前,她就已经长大了。

      风好像有了止住的势头,三日月昼盯着公交站牌对面那张巨大的电影宣传海报,上头穿着光鲜亮丽的仁王雅治朝她不明所以的笑着,于是她蹲下身,赤着手从地上攒了枚雪球,狠狠的朝他脸上砸过去:“臭狐狸。”在这种天气的加持下,整条路上没有一个人,静谧的像死了一样,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声音响彻着天际。看着脚边没人踩过的雪地,心里那点破坏欲油然而生,神经病似的蹦蹦跳跳的顺着人行道,让附近一大片区域全留下自己的足迹,然后在某一个刹那,她停下来,低着头将脚边的雪堆踢开,抄着口袋,对着灰不溜秋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顺着嘴角凝固的白雾传来一声悠长的喟叹:“真无聊——”

      收到联系后驱车来接她的手冢国光很远就看到了那一片白茫茫中的唯一一点色彩,他将车停在路对面,正要取伞下去接她,便见到了三日月女士匆忙的拿着条围脖,小喘着朝她跑过去,表情说不上严厉,但也柔和不到哪里去,一圈一圈缠在她脖子里,而对方乖巧的一动不动,被拿捏住了命脉一样:“还好没走远,说过多少遍,出门前先看看有没有忘记带东西,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就不能改一改,这么冷的天要是感冒了去,你爸爸又要找我追责了。”

      她快要被勒窒息了,扒着羊毛质地的围脖呜咽着:“知道啦知道啦。”路对面的手冢国光撑着伞,由于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三日月昼一度以为他是突然之间出现的,类似于漫画里常提到的会闪现的神仙。他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庞,黑色的大衣和修长笔直的双腿,高领毛衣包裹住了露在外头的皮肤,分不清天气和他的神色哪一个更清冷,距离感让他看起来和雪一样,美好的都不属于人间。她踩着斑马线跑到他身边,扑到他的怀里使劲蹭了蹭,他扣住她的肩膀,拍去她衣服褶皱里藏匿的雪粒,眼眸里的光触碰到对面裹紧了衣裳往回走的三日月女士,终于将记忆当中曾在机场看到的,带着副忧愁又小心的面孔的三日月昼和如今的她重叠起来,那天,就是在去年,他打完美网回国那天,她一定是遇到了三日月女士。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缱绻的目光没有分给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不开心吗?”

      “不知道呢……”她揪着围脖放在鼻端嗅了嗅,已经不是三日月女士常用的香水的味道了,不能说一切都变了,但也不能说一切都没变,生活像是一颗被剥开的柠檬,细心品尝过后才能在酸涩里找到微不足道的甜味来。

      平成时代的最后一个新年,三日月昼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如此幸运过,因为她携着手冢国光一起来了三日月家。当她将钥匙插进锁孔,拧动,开门,低着头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回来啦”,而迎接她的声音并不是三日月真一或是三日月拓哉,而是不二周助:“阿昼,好久不见。”她的双手随之一抖,耷拉着眉梢,没来及放下的钥匙哗啦一声一个不小心掉到地上:“不……不二……”听见门口的动静,从厨房冒了个头出来的真田弦一郎倒是看起来比平时和蔼:“阿昼,手冢。”

      那一刻,她听到了世界毁灭的声音。装潢的确是三日月家的装潢,电视走廊里挂着满墙的字画,全是三日月真一的墨宝,然而家里的人却不像是三日月家应该出现的人,比如真田弦一郎,据说是凌晨就要去秋田出公差,以免贻误时间,就临时在三日月家休息几个小时,搭乘四点钟的新干线;他的出现或许还好解释,但不二周助和上衫奈绪出现在她眼前的原因,她掐着指头算了好半天也没能算出来,直到外出购买调料的不二由美子和荒川慎也敲响了门,拎着包装袋询问着三日月拓哉:“是这个品牌吗?不是的话我再去一趟。”

      “没错,是它。”三日月拓哉就着围裙擦了把手,拨开站在门口碍事的三日月昼,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她木木的表情:“愣着干什么?”

      “有一点不可思议呢……”她揉着自己的眼睛:“慎也哥这个胡子拉碴还说一嘴土里土气的方言有时候根本听不清发音的无用青年为什么会和不二女士在一起?”她捂着自己的脑门,最最重要的是这句话说的无比真诚:“我是在做梦吗,这个噩梦怎么还不醒。”在荒川慎也别住她的脑袋,颇有掰断她脖子的趋势之下,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在做梦,她的的确确身处真田弦一郎、不二周助和荒川慎也这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

      总之,平成时代的最后一个新年,和女友不二由美子一起来拜访老师三日月先生的荒川慎也,和上衫奈绪一起来拜访三日月昼的不二周助,好巧不巧的攒在一团。

      不二周助和手冢国光许久没见面了,如果仔细回忆,他们今年联络的时间比前几年更少了,上一次正式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好像还是在巴西。他出去采风,正巧遇上了来打巴西公开赛的手冢国光——但不论何时,一遇到这位挚友,哪怕是在将棋上,他少有的胜负欲也会完全占据理智:“手冢,还有一步我就要赢了哦。”

      隔的老远的三日月昼敏锐的感知到了不二周助的笑容,两位下将棋的男士神情也称不上多严肃,但总有一股杀伐果断的气息顺着空气,通过眼睛和口鼻渗透进她的身体里,她狠狠的打了个寒噤,婆娑着胳膊,在上衫奈绪犹如期盼投喂的幼崽似的眼神中,带她去参观卧室了。但当她握着门把手,无可奈何的垮着肩膀望着躺在自己床上,抱着自己的枕头激动而直打滚的上衫奈绪:“啊!是三日月前辈睡床!这是三日月前辈的枕头!全部都是三日月前辈的味道!”的片刻就后悔了,有气无力的“嗯”上那么一声。随即,她的视线随她一起转移到那一排书架上,那已经是她高中时代看过的书了,很多英文小说,期刊和杂志,还有一些涂尔干、弗洛伊德和叔本华:“三日月前辈很早就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不全是,有些书买来之后并没看完。”她打开书柜门,随意揪出一本被压的平平整整的旧书:“很多时候我只挑重点看或者有用的地方看。”

      “阿昼,来帮忙切一下萝卜。”听见真田弦一郎的召唤,她随手把书丢回去,拖拉的回复说:“来啦——”至于让她来帮忙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真田弦一郎很快在她立在自己身后,假装自己是动画片里正在施法的仙女一样,左边撒一把洗完手后没来得及擦干的水,划了半个弧,右边撒一把,又是半个弧,嘴里念念有词:“铁树弦一郎快开花!”之后就明白了。

      真田弦一郎身上是容易吸灰尘的布料,藏青色毛衣和黑色裤子上白花花的一片水渍,他告诫自己,这是在三日月家,他不能过于训斥她,但冒上脑门的那片火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三日月昼!不许对长辈无理!”于是两个人的战争就从厨房横穿客厅蔓延到了露天阳台,所到之处杯盘狼藉,抱枕散落了一地,连同手冢国光与不二周助那盘没定论的棋局也被席卷而来的三日月昼撞翻了。不过,外部喧闹的一切似乎和上衫奈绪都没大关系,因为她在三日月昼的书架里找到了一本旧相册,正抱着要找她询问能否翻阅,就看到了立在厨房门口握着锅铲,像是要将谁大卸八块般的三日月拓哉。不出意外,她想这个“谁”一定是指三日月昼。她捧着相册:“那个……三日月前辈的哥哥大人,我可以看一看三日月前辈的相册吗?”

      “欸?”三日月拓哉愣了一下,是因为上衫奈绪那怎么听怎么中二的称呼,然后是她手里那本相册:“啊,可以的。”他伸手取过来,随意翻了两页,越发感慨小时候的三日月昼虽然无恶不作,但的确可爱的想让人把最宝贵的东西都呈递给她:“以前她的理想是买一座山,最好是那种遍布着小神社的山,然后在山脚下开一个小卖部,她想做一个简单的人,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所以也想做一些纯粹的,无关利害的事。”

      立在不远处的手冢国光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他推了推眼镜。直到大家一起吃完晚餐准备看红白歌会,三日月昼拽着他的袖子偷偷溜出来,去看烟火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问她:“为什么想要买座山呢?”

      高中时期她就说过,她的理想是买座山,许多年过去,到她已经可以买座山的时候,她却放弃了:“我偶尔也会想到逃跑,在我想逃跑的时候就想买座山,这样我藏进山里,就没人能找得到我啦,但是后来发现逃跑也没有用,你以为你逃掉了,有些事就找不到你的,可你总会有冒出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该是你要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所以说,与其逃跑,还不如底气十足的把生活揍个满地找牙。”

      最近的几条主干道被挤的水泄不通,她站在路口左摇右摆的晃着脑袋,灵光一现,她捉住手冢国光的手腕,开始朝地铁口奔跑。他簇起了眉头:“去哪儿?”

      “去看烟火啊。”

      然后他们再度来到了须贺神社,大部分市民或者是在看红白歌会,或者是在热闹的市中心参加新年祭,这间一夜之间成名立万的神社今夜看起来缺少游客,还有些荒凉。她爬上漫长的阶梯顶端,立在好像又添了几个的白纸灯笼底下,两旁居民楼里的灯火照亮了狭窄的道路,连冷光里都透露着温情:“真是安静呢。”

      他低下头,镜片里和眼睛里全部倒映着她的身影,他突然说:“如果你下次想逃跑的话,就逃到我身边来。”

      她怔了一下,仰起下巴凝望着他,拉出一个晴朗而欢愉的笑容:“好啊。”

      秒针走过十二后,东京大大小小的神社都响起钟声,绚烂的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寂寂无声的夜空,从一个光斑迸射成一团锦簇的色彩,所有能折射光线的地方都被染上无与伦比的绮丽。寒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的乱七八糟,她只好不停的伸手拨开眼前一团糟的发丝,亮出澄明的双眸:“新年快乐,国光。”

      他举起抄在口袋里的那双十指交叠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背:“新年快乐,阿昼。”

      不经意从外套口袋底端碰到一枚冰凉的金属,熟悉的形状让他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一枚发夹,他掏出来,温柔的捋着她柔软但顽固的秀发,将她散在发际上怎么也长不长的绒毛用发卡别住。

      三日月昼狐疑的抓了抓脑袋,掏出镜子左右打量了一番,是那枚许多年前,在一场《奥赛罗》的表演中机缘巧合被他拿到的发卡,上头的水钻已经掉了许多,一些光芒陈旧,而一些光芒崭新。此前手冢国光拿着它去专卖店补钻时,售货员建议他与其花这么大价钱修补,还不如重新买一支新的,但他执意就要这一枚。她合上镜子,垫着脚尖来回晃悠着,鬼精灵的眼珠里折射着烟火和狡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嗯?”他轻轻发出一声鼻音,怕惊到了这宁静的气氛。

      她揪着他的衣袖,明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却还是掩着嘴角,凑到他耳边,小声的嘀咕:“其实你的初吻不是在十八岁生日,也不是在二十三岁的希斯罗机场,是十八岁的第一场雪停的时候,在图书室,我偷偷吻过你。”她坦诚的笑起来:“所以我也觊觎你很久啦。”

      特别久了,从认识到现在,手冢国光喜欢三日月昼的第十年,也是三日月昼喜欢手冢国光的第十年。

      他攥着她的手,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年的第一天,漫长的台阶和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夜风将影子吹的隐隐绰绰,远处灯火幢幢。她挽着手冢国光的胳膊,散漫的朝前走着:“假如我们两个人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是不是就能横穿整个世界了?”

      他微微侧目,温柔就从低头倾听这难以察觉的细节里渗透出来:“大概是这样。”

      “那我们得走多久?”

      “一生吧。”他说:“走完整个世界,就用一生吧。”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解压小甜饼,写的很开心
    副线CP会以中篇的形式出现在番外里
    没有意外的话手冢君和三日月少女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啦
    感谢各位陪伴
    祝您阅读愉快
    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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