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昔遥》昆仑子玉

6、第六章 她是答案

　　无忧院。
　　竹影斑驳。
　　悠长的小径蜿蜒向了未知处，道旁净是苍翠的碧竹，点点星火在前方招摇呼唤着。这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的。
　　安至清和慕容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两个聪明人各自在心底想了许多种可能，却始终猜不透此时此际，南宫和究竟要带他们去见什么人。
　　前方那高大魁梧却双鬓斑白的武林枭雄，给他们心底留下了些许疑惑：南宫和以那独步江湖的“惊雷吼”一举成名，成一方霸主，如今却给人一种未战先退的感觉。
　　这两名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年少得意的时候，温和谦让如安，心中亦是有对手难寻的骄傲；沉着自信如慕容，更是对南宫和产生了一丝轻蔑之意。
　　安至清想到方才自己一提流苏仙子，南宫和便向他说出“四神玉”甚至冷泉山庄的事情，似乎在情理之中又于情理之外。他出身的菩提门向来避世而居，历代不过寥寥数人，几乎不被世人所知，却绵延连续了近千年。饶是如此，师傅也从未向自己提过冷泉山庄、“四神玉”以及与南宫世家关系的事情。
　　但是，四神玉……四神兽……！
　　安至清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呈现一种恍然大悟却又迷茫至极的神情。
　　萧公子……欧阳流苏……
　　没有任何来历的两名天纵奇才，宛如凭空而出的奇迹。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凭空消失的传奇一般……萧破天……欧阳卿……因白虎符现世的二人，因白虎符消失的两人。
　　凌乱至极的思绪，安至清顺手摘下悬于头顶的一片竹叶，凑于唇边，旋律从那微抿的薄唇间点点泻出。
　　三两声，凌乱不成曲，却是动听得很。
　　随着吹奏人的心绪随意而走，时而轻快时而低缓，结有千千，却寻觅不着关键的绳结。
　　慕容渊目光在安至清身上随意地停留了一会，复又静静地朝前走去。
　　前方渐渐依稀出现了灯火，接着，他们很快就走出了竹林。安至清那不成调却动听的曲子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南宫和突然站在了原地。
　　多久，多久没有来到这无忧院了？那时的他，是多么憎恨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的才华，使得他永远难以得到肯定，不管他做的有多好，将南宫世家壮大多少，树立多少威信，那些背后窃窃私语的声音始终会在他耳边响起：唉，要是那个人，应该会做的更好。
　　他的眼里有伤有痛有愧，他对那个人又恨又爱又敬。
　　有那个人，他南宫和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南宫世家的二爷。
　　而如今，他不仅仅是二爷，还是统领一族的族长，称霸一方的正道领袖。
　　然而他还是敬重那个人，他的大哥。那的天下光环集齐身上的大哥，在一夜之间武功尽废、身中剧毒、双腿残废的大哥。
　　外人只道是南宫归一抱恙猝死，从此江湖上再无南宫归一的名字。
　　当年叱咤风云的南宫少主南宫归一，凭一只青崖白鹿笛，名列《兵器谱》后起之秀第一。
　　而今那只在南宫望手中的青崖白鹿笛，如今只排得第十四，仿佛昭示着对旧主人的怀念之情。
　　那个人独自在这片竹林深处幽居几十年，只有一年迈的衷心哑仆服侍着他。
　　南宫和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情形，慕容渊眉宇一皱，轻轻地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安至清抛掉竹叶，轻咳一下，南宫和刹那间回神，对他二人一笑道：“老夫失态了。”
　　话音刚落，前方那小木屋的门已经自动开了，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者在见到他一行三人时，带着惊喜之色蹒跚到南宫和面前，咿咿呀呀地开始做手势。
　　南宫和微笑地点点头，就像是对非常亲近的家人一般，而后他示意安至清和慕容渊跟他进去。

　　在见到南宫归一的瞬间，安至清和慕容渊都无法相信这就是那名曾经名满江湖叱咤风云的南宫少主，更想不到他竟然还活着，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就连南宫和也是一脸的错愕：他那意气风发的大哥，竟什么时候成了一名行将就木的老人？
　　木屋内很干净，干净的木桌，干净的茶具，干净的佛龛，干净的床，干净的轮椅。
　　形容枯槁的老人仿佛连坐在轮椅上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慕容渊略通医理，熟知毒理，一眼就看出这名老人身中数种罕见奇毒且早已根深蒂固，时日无多。
　　安至清那浑圆的瞳孔中发出一圈金色的细芒，薄唇微启，似乎轻轻诵了声佛颂，庄重地向轮椅上的老人鞠了一躬道：“晚辈安至清，拜见南宫前辈。”见一旁的慕容渊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好一并将他的名字也说了。
　　那老人，缓缓睁开眼，先是看了看白衣潇洒的安至清，又看了看黑衣桀骜的慕容渊，再将目光投向那许久未见得二弟，仿佛是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那苍老的瞳孔中激射出两道寒冷的利芒：“你们……想知道‘白虎符’的事情？”
　　慕容渊将目光一转，眼神已然转变；安至清上前拱手道：“还望前辈告知。”
　　“可笑！‘白虎符’乃吾南宫世家守护的秘密，莫不说你们，连二小子都不知道来龙去脉，为何要告诉你们？”南宫归一苍老的脸上闪过嘲讽之色，尖锐的目光直刺向南宫和，连一眼都没看过安、慕容二人。
　　南宫和似乎没有发觉兄长眼中的不满，许久开口道：“三弟受到了袭击……”
　　话音未落，就听见那刚刚端上的一碗茶连茶带碗全都砸在了地上，安至清微微抬眼看去，却看见南宫归一已经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似是要吁出那满心的愤怒和不甘：“是他？”
　　“不，但与他有关。”
　　“三弟如何？”
　　“……”南宫和目光转向那蓊蓊郁郁的竹林，清风抚竹，夜色撩人，除了那清冷却带着血色的月光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
　　南宫归一见他如此反应，便问：“他们……来了？”
　　“快了……”南宫和冷笑一声。
　　“那你何必带外人来见我？”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也想给南宫世家一个解脱，六十年前的事情，南宫一族承受不起第二次。”南宫和突然声调变高语速变急，似乎将一件纠缠了他很久很久的事情终于吐露了出来。
　　他不懂，不清楚，不明白，那两百年前的祖先为何要允下这样的一个承诺，困难且危机四伏。
　　因为他不是长子，除了知道一个守护“白虎符”的承诺之外，其余他一概不清不楚。
　　“……你想卸下这份责任，丢给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南宫归一语调里尽是嗤笑，他看不起这个二弟，从小便是；相比之下他更欣赏那豁达睿智的三弟，所以当他不能“活”着的时候，将那支珍宝般的青崖白鹿笛交给了南宫望，而不是这个即将坐上南宫家主人的二弟。
　　南宫和面上一红，惊觉自己早就未战已言退，实在是有失大家风度。莫名的惧意，从一开始他就退却了，因为对手是曾经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大哥毒残、伤残、废去了全身武功的人，而那个人不过是修罗道一个极卑微的角色。
　　“你听好了，就算今日南宫世家亡于此，除非是冷泉山庄的人站在我面前，否则那样东西那个秘密将永远埋在地下，谁都别想得到！”
　　南宫归一一字一句，就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安至清等人心中微动。安至清心里对这位传奇老人更是平添敬佩，就连慕容渊的眼中也少了三分桀骜，多了五分敬意、七分欣赏。
　　南宫和虽被兄长责难，却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道：“大哥教训得是，是我一时愚昧了；不求胜先言败，实乃兵家大忌，枉为南宫家人。”
　　安至清本也没有寄希望于能够一睹神玉风采，如今只是想略施绵力，会一会那传说中令中原武林正道颜面尽失的修罗道。看上次那个女子的阴狠冷漠之处，又孤身一人就将南宫三爷逼迫如斯，其实力的确让人有些担忧。
　　那慕容渊却另有所想，淡淡道：“倘若真有人想要，只怕掘地三尺也能将他要的东西给挖出来。”
　　“……你又是谁？”
　　“我是谁可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宫大爷可得将那秘密藏好一点，莫让旁人抢了去。”慕容渊一下子言语顶撞，令南宫兄弟颇为有些恼了。

　　那南宫归一正要说话，突然脸色转厉，眼神转向门外。
　　南宫和侧身负手立在兄长前，冲竹林大喝一声：“出来！！”
　　与此同时，安至清和慕容渊一前一后已跃出小屋，立于空地之上。
　　方站定看清来人，安至清脸色立即缓和，左手拇指上正蓄势待出的白色光华瞬间暗下，浅笑道：“是你？”
　　夜色之中，那一袭紫衣依旧是那般动人，那一双淡淡的青瞳依旧流转着万般清丽。
　　绰约娇小的身姿，轻飘飘地从竹林顶端缓缓而下，足尖轻轻点地，好似踏波于湖上。
　　上官惜梦低眉转身，见到安至清只是浅浅一笑：“我找你们好久，可惜迷路了，幸好你刚才吹的小曲，我才找到这里？”
　　原来，当时上官惜梦独自追赶那黑衣女子之后，虽然上官轻功胜她，却经验不足。
　　费了一番功夫才抢到了解药，还是让那黑衣女子逃了。之后再返身寻找南宫望和安至清，二人却已经离开。
　　当时在事发附近遇见部分寻找南宫三爷下落的武林人士，心猜那受伤的人应该就是南宫望，于是一路询问找上南宫世家。
　　到了此处，竟在这大片庄园之内迷失了方向，又不确定那南宫三爷和白衣青年有没有回来，一时犹豫不定。碰巧安至清无聊之时折竹叶吹曲，所以好奇寻音而来，方才遇见。
　　慕容渊看见那双独一无二的青瞳，便猜到那是之前所说的神秘少女，面色稍缓。此时，身后的南宫和道：“这位便是救了我三弟的上官姑娘么？”
　　安至清点头微笑不语。
　　南宫和心中闪过了别的念头：这少女在此盘桓已久，一路闯进南宫世家竟没有任何人通知于他，轻功竟妙至如斯；抑或是……家中有内贼？
　　古来新旧交替之事，莫不是祸起萧墙，家贼难防。当年“白虎劫”一案，不也是轻信了他人么？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许多激动地颤抖，就连南宫和也从未见他那大哥有过如此的失态：
　　“御风术？你竟然会御风术？”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御风蓬叶，泛彼无垠。
　　世界上没有不需借力的轻功，然而借风之浮力，却是世间再神奇不过的轻功了。
　　那是，失传已久的御风术
　　传言，冷泉山庄之后，江湖上再没有这绝妙的步履，再无有人使出‘御风术’。
　　“你是什么人？！”
　　上官惜梦青瞳一挑，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先将一个陶瓷做的药瓶扔给了安至清，道：“上官惜梦。”说罢，竟转身要走。
　　足尖已经离地，安至清身影一动，指尖轻触她的肩膀，已将她拦下，笑道：“姑娘且慢，就当是再帮我们一个忙吧。”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想找姑娘确定一下。”
　　“好！”这回竟是如此的爽快，连安至清也不由一愣。
　　“有个条件！”少女清丽的目光直射屋内那激动的老人，“我要看‘白虎符’。”
　　南宫兄弟脸色都变了，慕容渊和安至清却是好整以暇，似乎也在等着他们做决定。
　　南宫归一目光闪烁了一阵，渐渐回复了平静，盯着上官惜梦看了一阵，从她那奇特的青色瞳孔，到背后负着的一口宝剑和一张古琴，竹林里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会御风术？”
　　“是。”
　　“你不姓萧。”
　　“当然。”
　　“你也不姓欧阳。”
　　“（废话）……”少女自然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移开了目光，看着那名黑衣金冠的青年，但只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你既不是萧家人，也不是冷泉山庄的人……可是你却会御风术……”南宫归一慢悠悠地说着，目光也盯着手中一杯新泡的茶，似乎他说得不是什么武林奇闻，而是向这群年轻人讲述品茶妙处一般，“所以，你，必然，和，欧阳流苏，或者，萧公子，有关。”
　　安至清眼角挂上了疏懒之色，心中却思绪翻涌，“御风术”失传已久，六十年前“白虎劫”之后出现的四人当中，萧破天之妻萧静、奇人欧阳卿轻功出神入化，令人望尘莫及，传言“御风术”再现江湖。
　　以南宫世家与冷泉山庄的交情，必定知道他们是冷泉山庄的人，之后昙花一现的少女盟主欧阳流苏和“剑神”萧公子身世来历模棱两可，而南宫家却一定知道。
　　南宫归一这句话，无非是肯定了那欧阳流苏和萧公子分别是欧阳卿、萧破天的后人。
　　可是，上官惜梦的脸上却出现了些许迷茫之色，只见她极其优雅地摇了摇头，依旧是浅浅一笑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这下，众人皆愣，不明白这个美丽少女的意思。
　　“我没听说过什么欧阳流苏什么萧公子，更没听说过什么冷泉山庄。但是，你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轻功是‘御风术’，莫非你认识她？”
　　他？哪个他？
　　是他，还是她？
　　众人再愣。
　　“谁教你武功的？你师傅是谁？”南宫和开口问道。
　　上官惜梦面上闪过一丝黯然，贝齿轻咬下唇，幽幽道：“我不知道。她只指点过我七个月，她身体很不好……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说的那个‘ta’，可是一名穿白衣的女子。”
　　“是。”
　　她没死！！
　　欧阳流苏自南蛮一行后，没有死！！
　　南宫兄弟心中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但是南宫和心里却还有另外一份不安，那些信，那些消失了的人的信。他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那清朗干净的声音插了进来，安至清带着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前辈们认为那是消失多年的流苏仙子？”
　　“倘若上官姑娘真是欧阳流苏的传人，莫说是看‘白虎符’，只怕南宫世家也得乖乖双手奉上。”南宫归一正色如是说。
　　“你既然会御风术，便已经被流苏仙子承认，但老夫还是有几分疑问，上官姑娘可还有其他能够证明是流苏仙子传人的证物么？”
　　当年，流苏仙子武艺已达化境，几乎没有出过第二招便可退敌，无法凭借其他武功路子来判断。
　　那柄碧水似的宝剑更是闻所未闻，而流苏仙子当年并没有携带任何兵器。
　　沉吟了一会，南宫和突然醒悟道：“流芳盏，盟主的信物流芳盏！”
　　点苍派太虚真人邀请群雄召开武林大会，选为盟主者，则以一神话传说中的宝物——流芳盏为信物。
　　流芳盏本存在于一个昆仑附近的神话之中，传言是昆仑木仙遗落的宝物，却不想竟真有这个东西，而且还落入点苍派手中。
　　欧阳流苏力挫群雄，取得流芳盏，之后，那流芳盏便随着欧阳流苏的消失而再次不知所终。
　　“却不知，上官姑娘有没有见过一个类似灯盏的琉璃质地的东西？”
　　素手一扬，小屋内霎时被一种温暖祥和的柔光所覆盖着，令人舒畅而又安心。
　　流芳盏。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