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遇见我的青鸟》穆清风

5、第 5 章

　　沉睡的少年，受伤的胳膊放在毯子外面。何彧有一张精致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面，是高挺的鼻梁，然后是小巧的薄唇。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在睡梦中都在皱着眉，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他的身体忽然蜷缩成了一团，剧烈的抖动了起来。

　　夏翎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真瘦，基本上没有肉。

　　少年忽然环住了她的腰，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阿姨，别打我！别打我！”

　　夏翎的心好像被刀尖刺了一下，难道何彧真是从小被家暴的吗？这可怜的孩子！

　　无声的泪水滑过夏翎的脸颊，轻轻落在何彧干燥的嘴唇上。

　　何彧幽幽转醒。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小姐姐，正流着泪，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怜悯，多么久违的感觉。

　　“夏翎姐，”何彧把没受伤的左臂从她背后抽出，“我刚刚怎么了？”

　　“你做噩梦了吗？”夏翎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哦，没事，”何彧脸色惨白，摇了摇头，“你一直在这里陪我吗？要不你去休息一下？我没事！”

　　“怎么没事？都被烫成这样了。”夏翎看着何彧打着绷带的胳膊，皱起了眉，“这事都怪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夏翎伸手在何彧的右胳膊上虚扶了一下。“你快点好起来吧！否则我真的懊悔死了！”

　　真挚的目光落在何彧脸上，何彧笑了笑，“真的没事。夏翎姐，你别担心。”

　　“对了，你饿了吗？我拿保温饭盒给你带了饭，你坐起来吃点？”

　　“麻烦你了！”

　　“怎么说麻烦呢？”夏翎扶着何彧坐了起来，塞了一个大枕头在他背后。

　　保温饭盒被放在床上的小桌子上面。夏翎拿出里面的西红柿牛腩和米饭，小心翼翼的摆在何彧面前，“你能自己吃吗？”她把一只饭勺递给何彧。

　　“能！”何彧点点头，“夏翎姐，你真细心。”

　　“哪有？”夏翎努了努嘴，“吃吧！吃完了早点休息。”

　　何彧安静的吃饭，夏翎安静的看着他。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是母性的感觉吗？夏翎暗自觉得好笑。自己不过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女生，怎么忽然就好像在看儿子呢？

　　在医院的这几天，何彧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太能继续在那个游戏吧打工了。他很想抓住夏翎好好问问她。不过夏翎这几天总是急匆匆的过来给他送饭，然后又急匆匆的离开，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在她总是很细心，带了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给他，说是给他打发时间。

　　“为什么给我看历史书？”当时拿到书的时候，何彧就问了夏翎。

　　“哦，我喜欢历史啊！”夏翎眨了眨眼，“我也希望你喜欢嘛！”她的嘴角上扬，“人生的几十年，不过历史长河里的一瞬。视野开阔一些，目光放长远，格局大一些，活着就不会感觉那么艰难？”

　　她“正经”的时候，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何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何彧在医院住了一周，护士说接下来可以自己回家换药了，夏翎就帮他办了出院手续。

　　“对了，何彧，我这几天有点犯迷糊，忘记跟你说一件事了，”夏翎抿着嘴，“过一会吴警官会来找你。”

　　“为什么？上次那个抢劫犯还要人证？”何彧把胳膊支起来，正靠在床沿上穿鞋。

　　“哦，不是这件事，”夏翎欲言又止，“待会我陪你去公安局，你别担心。”

　　何彧皱着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

　　“啊？”夏翎连忙摇头，“别紧张。对了，”她腼腆的笑了笑，“我自作主张跟李老板结算了你的工钱，你别嫌我多事哈！咱俩在那边干不下去了，还是早点算清工资比较好。给！”说着，她从身后的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笑嘻嘻的说道，“你的工钱！勤劳致富！”

　　“谢谢！”何彧接过信封，心里还是没底。

　　“我把你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都拿去我二姑家了。今晚你就跟我去二姑家住。我二姑是学校的教授。大表哥出国了，家里就二姑和二姑父。你一会跟我过去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人好了！”

　　“谢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何彧开始心安理得的接受夏翎的好意。他实在看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地方？从一开始的微微抵触，到如今的甘之如饴，夏翎真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对自己最好的陌生人了。陌生人，家人？呵呵，家人，一个可笑的词……

　　胳膊缠着绷带，何彧跟夏翎一起上了吴警官的车。

　　“小伙子，这个月过得还不错吧？看你壮实了不少呢！”吴警官坐在副驾驶位上，扭头冲着后排的何彧呵呵一笑，“什么时候回家上学？”

　　何彧突然瞪大了眼睛，左手用力的拽着裤子边缘，“你们要送我回家？”

　　“先别急！咱们一会再说。”吴警官笑着打了个呵呵，“到了局里再说！”

　　“何彧，别着急！”夏翎也连忙补上。

　　几个人进了公安局，吴警官让夏翎在走廊上的长椅坐着等待，接着便带何彧进了房间。

　　说实话，夏翎这一路也很忐忑，不知道吴警官会怎么跟何彧谈。对于何彧的过去，她其实真的一点都不清楚。何彧从来不谈，她也不好舔着脸去问。不过，要是何彧不愿意回家，她也是理解的，毕竟他的离家出走跟家暴脱不了关系。只是，自己找二姑帮忙给他办理附中入学手续的时候，那个二姑的朋友阿姨明确说了，得把之前的学籍和户口转过来。现在的何彧，就是个黑户，人家校长也是很难办。

　　“砰砰！”房间里忽然传来巨大的响声。夏翎连忙跑到了门口，一把推开门，正看到何彧脸朝下趴在桌子上，被吴警官和另外一个沈警官按住了肩膀。

　　“出什么事情了？”夏翎吓了一跳。

　　“小伙子一听说要回常山就爆了，”吴警官喘了口气，“力气还挺大。小子，你先等我们把话说完！”

　　“何彧，你冷静点，”夏翎走上前，示意两位警官松手。

　　何彧猛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他使劲蹬了一眼夏翎，接着便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站住！”两个警官跟着他跑了出去。

　　何彧在公安局外的人行道上被制服了，又被架住了胳膊，回到了局里。

　　在夏翎的强烈要求下，这次夏翎被允许坐到了何彧身边，何彧的手被手铐跟桌脚绑在了一起。

　　经过吴警官的一番解释，夏翎大致明白了目前的情况。吴警官他们已经跟常山那边的公安局取得了联系，何彧的家庭情况，他们也清楚了。何彧的母亲早逝。五年前，父亲因为诈骗被判入狱，何彧一直跟后妈和弟弟住在一起。他身上的那些伤痕，自然是后妈动的手。那边的警方也去了何彧之前的学校，何彧的老师也还记得何彧身上时不时会有伤。至于离家出走的时间，何彧大概已经在外流浪了快一年，这也是有老师报警的记录可以证明的。

　　考虑到何彧年纪不小了，两边的警方讨论的结果，是剥夺何彧后妈的监护权，然后给何彧换个监护人。所以，何彧这次的回家之旅，是无论如何也要自己走的。

　　听完了警官们的解释，何彧也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用力挣扎。只是，对于回家这个词的抵触，可能已经深入到了他的血液里。暗无天日的五年，夏翎不愿意多想一秒。

　　“小伙子，回去好好想想！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早点做选择吧！决定好了给我电话。”出门的时候，吴警官拍了拍何彧的肩。

　　何彧低着头，没吱声。

　　“走吧！”夏翎朝着吴警官挥了挥手，扯了扯何彧的衣角。

　　一路上，何彧走得很慢。

　　他是不是有点生自己的气？夏翎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毕竟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跟他全无关系的陌生人。

　　老教师楼很有些年纪了，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墨绿色的爬山虎。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路灯大半的光线。喧嚣的蝉鸣，听起来实在有点吵。

　　“二姑，二姑父，我们来了！”夏翎一边敲门，一边叫道。二姑父是个老干部，平时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所以当时学校分配房子的时候，二姑要了一楼的房子，正是看上了一楼有个小花园。

　　“怎么这么晚？饿了吗？”一张满是笑容的脸从门后出现。二姑是个略微有些消瘦的老太太。虽然头上有不少白发，但头发永远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就像她对待学问的态度。

　　夏翎亲热的挽住二姑的胳膊，撒娇似的说道，“本来不饿，结果大老远就问到糖醋排骨的香味了，我就知道二姑最懂我！”

　　“你这小丫头，从小就是个嘴甜的！快带你朋友去洗手，你姑父连饭都摆好了！”说着，她朝着何彧和蔼的笑了笑，“小朋友，别见外，就当是自己家。把鞋放门口就行！”

　　何彧腼腆的点了点头，跟着夏翎进了门。

　　一顿饭吃下来，夏翎添了两碗饭，这才挺着圆乎乎的肚子下了饭桌。虽然二姑一个劲的给何彧夹菜，何彧却也没吃多少。夏翎也不好劝他，只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学校的事情。当然，主要的目的还是抱怨课程多时间紧，自己也来不及好好学，这才导致期末考得不好。

　　“不考虑出国吗？”帮姑父洗完碗，四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姑父忽然冲着夏翎问道。

　　“啊？”夏翎一下子愣住了，“我吗？”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我的GPA不行啊！”

　　“才大一嘛！还有机会！”二姑语重心长的拍拍夏翎的肩，“你表哥刚上大学也不太适应，后来三年用功追赶，成绩也够用了嘛！”

　　“我考虑一下啊！”夏翎腹诽道：表哥从小就是第一名，高考发挥失常，报清华差了一分，这才念了本校。所以，他其实完全有上清华的实力，读本校是绰绰有余。而自己呢？也就比电子系的录取线高一分吧？自己跟表哥之间，简直就是隔着马里亚纳海沟那么大的鸿沟嘛！不过，当面拒绝二姑的好意，实在不太好，夏翎还得再斟酌一下自己的用词才行。

　　“我明年年中就要退休了，”二姑接着说道，“可能一退休就跟你姑父去你表哥那里了。我们跟亲家说好了，小孙儿今年归他们带，明年我们去换班。要是你也去美国，可以让你表哥帮忙推荐一下。毕竟你们专业隔得不远。”

　　是的，表哥学计算机的。这会已经是硅谷的高薪工程师了。

　　不过，自己真的有机会吗？

　　“小羽多久才来一次，你又老是说这些学习什么的！”姑父给夏翎解了围，“是不是被这老太婆说得耳朵起茧子了，这才不愿意来看姑父？”

　　“没有啦！”夏翎乖巧的给姑父捶着肩，“我光是想到糖醋排骨，就恨不得飞奔过来了！”

　　……

　　屋里的空气是快活的，除了何彧的周围。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这样全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聊天说笑，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吧？那时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经常深夜才醉醺醺的回家。爷爷奶奶都身体不好，父亲又是独子，照顾双亲的重任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是位小学数学老师，平时工作也挺忙。谁知道那段时间爷爷奶奶同时住院，母亲积劳成疾，过了没多久就去世了。虽然父亲后来又请了护工和保姆，但毕竟照顾得不够周到，爷爷奶奶也没过两年就相继去世了。

　　亲人们陆续走后，父亲就越发肆无忌惮的很久都见不到人。何彧每天回家，对着空荡荡的别墅，心中只有失落。再之后，父亲带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阿姨回了家。一开始，那个阿姨还只是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克扣何彧的伙食。直到五年前，父亲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合伙人跑路，他负全责，被判了十年。再之后，他的噩梦开始了。

　　不愿意想，任何跟那个阿姨有关的念头都不要有。何彧努力克制着自己发散的思维。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是不是太热了？”细心的二姑起身拿起空调遥控器按了按。

　　“时间不早了，何彧要不去洗漱一下睡觉？”夏翎看出来何彧脸色有点不太对劲，“我带你去卫生间。”

　　何彧去了卫生间洗漱。

　　二姑父进了卧室。

　　客厅里一下子有些空荡荡的，只剩夏翎和二姑两人坐在沙发上。

　　“你真的想好了吗？”二姑的语气很是严肃。“这可不是说脑子一热就能做到的。二姑明年退休，也照顾不了你们很久了，你真的想好了？”

　　“我老妈还一直在资助失学女童呢，我怎么就不能资助一个失学的孩子呢？”夏翎不太在意的摇了摇手。

　　“那怎么一样？在不在身边差得远了，你仔细想想。”二姑轻轻拍了拍夏翎的手，“人家失学女童还有家人，这孩子以后可是就全指望你了，你真的要想清楚。”

　　“是的！”夏翎咬着下唇，“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想得越多，越是觉得我不能退缩。我活了19年，运气好的话，还能活七八十年。要是今日我放弃了，岂不是要拿剩下的七八十年悔恨？这道算术题，我还是做得过来的。”

　　“既然你决定了，那二姑也尽量帮你。你去跟那孩子好好谈谈，看看能把学籍户口早点办妥，张阿姨也能早点把他的入学手续办好。毕竟现在离开学也就半个多月，时间不多了。”

　　“嗯，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开导他的。”二姑面冷心热，夏翎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刚刚咱们聊天，不是二姑不懂礼数，故意冷落人家。我估计要是一直问他话，他倒会更尴尬。等过些日子，熟悉了些，他应该会没这么生疏吧？这孩子，心事太多，以后你还得多开导开导。”

　　“知道二姑最好了……”夏翎体贴的帮二姑捏了捏肩。

　　夏翎不知道的是，其实何彧早就洗完澡了。刚刚她和二姑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久违的家的感觉，真切的出现在了他的心里。或许，有爱心和关怀，才是家存在的基石吧？就像记忆中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跟他相处的时候，除了询问功课时候的小小骄傲，真的有家的感觉吗？或许，他不过是像在打听一桩生意的细节一样问他的学习成绩吧？毕竟有的时候，他还会带自己出现在一些饭局上，像是介绍花瓶一样介绍他。那些有求于父亲的生意人，发出的赞叹声，大部分也只是空洞虚伪的奉承罢了。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餐，何彧告诉夏翎，自己愿意跟吴警官回去办手续。夏翎还是有些不放心。恰好魏娜忽然家里有事，也要回常山。所以夏翎就拜托了魏娜帮忙。
　　何彧提着满满一包零食，在火车站前跟夏翎挥手道别。

　　命运的列车驶向未知的前方。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自助者天不弃，但愿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能帮到这个孩子吧？我也没试过养孩子，就当提前实习？夏翎嘴角勾起一个灿烂的弧度，转身离开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