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五两三钱

151、问心（一）

　　谢断江从谢玄度身上看到了一些往日的影子，半晌，才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言罢，谢断江拂袖转身，先行走入殿中。

　　谢玄度跟着进去，抬头见谢断江的背影晃了一晃，似乎站不大稳了，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满目狼藉与鲜血中是谢玄鸿的尸身。

　　谢断江恍神片刻，跪下身去，将谢玄鸿抱入怀里。

　　他手指微微发着抖，抚过谢玄鸿被血条覆盖的眼睛，很快谢断江恢复如常，卷起白色袍袖，替谢玄鸿擦去脸上的血污。

　　他静静地看了谢玄鸿一会儿，似乎跟这孩子分别太久太久，谢断江都对谢玄鸿有些陌生了，因此才需要时间去细细端详。

　　半晌，谢断江说:“这些年，飞羽一直都很想你。”

　　谢玄度跪在他们面前，眼睛血红:“我知道。”

　　他想说“对不起”，然今时今日，这样的话说出口都太轻飘飘了。

　　“当年那场变故之后，大哥身亡，多少同门弟子死在你的手上，谢家就此元气大伤，若不是飞羽一力挑起重担，苦苦支撑这些年，花间谢氏早就衰落为仙府之末了。”谢断江目光定在谢玄度的身上，“你该给谢家一个交代，一个真相。”

　　听他问起当年事，谢玄度低下头，怔怔看见自己满手鲜血，思绪也随之回到了最不愿提及的那一夜。

　　“真相？我爹死在指鹿剑下，就是真相。”谢玄度道。

　　“为何要杀他？”

　　谢玄度默然片刻，反问道:“三叔，你知道我阿娘是谁么？”

　　谢断江眼睛一沉:“她是妖。”

　　“妖？”谢玄度苦笑，“她难道就没有名字么？”

　　谢玄度自记事起就跟在谢清风身边，他不知道自己阿娘是谁，只有他和谢清风相依为命，在外漂泊，有时能宿在客栈，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有时往林野间一躺，闭上眼就算过夜了，如此风餐露宿，从来也没有个家。

　　一次谢清风领着他去逛庙会玩儿，谢玄度看见别家的小孩子举着彩色的纸风车，咯咯笑着扑到自己爹娘怀里，当爹的大笑着将孩子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当娘的则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唇角微微含笑。

　　谢玄度忍不住好奇，抬头去问谢清风，他阿娘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想知道，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阿娘是不是也这样疼爱过他，是不是也用这样温柔的目光看过他。

　　可听谢玄度这样问起，谢清风神色一黯，后笑着摸一摸谢玄度的脑袋，却始终没有回答。

　　等谢玄度再长大些，他才知道谢清风黯然的神色下皆是对他阿娘的思念，因不想父亲伤心，谢玄度从此乖乖地不再追问。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十年前，那一场抱风山盟会上。

　　谢断江在最后的对决中赢了张人凤一剑，继任武林盟主，守住了花间谢氏的荣耀，也守住了中原的尊严。

　　四海八荒都看到那个凭借来仪剑横扫中原、难逢敌手的张人凤独独败在了谢断江手下。

　　“天际流”或许已经老了，但他的剑依旧锋利。

　　因这一战，中原各路世家门派不敢再对谢家“五大仙府之首”的地位有任何质疑，纷纷来无涯峰上，跟谢断江道喜。

　　谢家也不分昼夜地摆起流水一般的八方大宴，宴上欢声笑语、轻歌曼舞，端得是一个热闹，唯独谢玄度高兴不起来。

　　抱风山最后一场对决过后，谢玄度就跟谢断江大吵了一架。

　　他质问谢断江，为何张人凤明明已经答应让剑，他还要出手废去张人凤的修为？

　　谢断江说:“张人凤的剑法来路不正，若不废他，日后必定为谢家招来灭顶之灾。”

　　谢玄度追问到底是什么灭顶之灾，谢断江却不肯再回答了。

　　见谢断江态度漠然，谢玄度对他全无了往日的尊敬，道:“是你教我的，修剑者无风骨不可立身。你言而无信，又算什么风什么骨？！”

　　谢断江只回一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问心无愧。”

　　谢玄度辩不过他，越发怒不可遏，转身奔下山门。

　　他走在路上，心里有说不出的煎熬，不知该怎么排解，想着去找张人凤就好了，跟他解释清楚，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谢玄度踌躇不定，他必须去见一见张人凤，哪怕遥遥看上他一眼也好。

　　等谢玄度费尽周折在一处旧巷里找到这人时，张人凤不知遭谁暗算，浑身筋脉尽断、手脚俱废。

　　谢玄度还没忘记张人凤在小酒馆中对他的一夜轻薄与侮辱，见他沦落至此，本该大叫痛快才是，可不知怎的，他对张人凤竟一点也讨厌不起来，瞧着他被人害成这个模样，谢玄度心中唯有愧疚。

　　“这是我欠你的，”谢玄度将张人凤背起来，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一定救你，张人凤。”

　　谢玄度背着他赶去折梅宗，求“枯木逢春”梅敬亭救命。

　　彼时梅敬亭正值修炼的关键时期，他背负着“桃李符”，日日夜夜替儿子梅开云承受着邪煞之力的反噬，倘若耗费数十年的修为去施救一个苦行境人，来日万一遇到什么劫数，他怕自身都难保。

　　梅敬亭不愿答应，又不能对外解释其中缘由，于是便故意刁难谢玄度——只要谢玄度肯一步一步跪上半峰雪，他可以考虑一二。

　　以梅敬亭对谢玄度的了解，这位骄矜狂妄、不可一世的谢大公子绝不可能忍受此等折辱，可他没料到，谢玄度竟为救一个半死不活的张人凤，当真在山门跪下了。

　　一步一台阶，一步一叩首，至半山腰时，谢玄度的膝盖已烂得血肉模糊，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路上跪出一路的血，遥遥望去，如似红梅落满山阶。

　　梅敬亭看他如此，摇头一声轻叹:“何苦来？”

　　可谢玄度不觉得苦，他心中只有数不尽的困惑。

　　他开始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倘若为了谢家的前程，就对张人凤痛下杀手，算对的么？

　　他从小受教于花间谢氏，以剑为修，以君子之心立世，不可欺凌弱小，不可背信弃义，为仙者更要有侠义心肠，既如此，他便不能对张人凤见死不救。

　　可如果张人凤醒转过来，记恨抱风山上的一剑之仇，来日杀回花间谢氏，不知多少谢家子弟会死在来仪剑下，那他谢玄度今日救人之举算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找不到答案，道心剑胆一乱，只觉得一股邪戾之气直冲脑门，令他越发控制不住情绪。

　　他就这样跪上了半峰雪，梅敬亭也终于松口，答应救一救张人凤。

　　好在张人凤命格够硬，到底还是在鬼门关活了回来。

　　谢玄度不知要怎么面对张人凤，又不愿再跟此人有太多纠缠，在张人凤苏醒之前，他就启程回到谢家。

　　那段时日，谢玄度的意志格外消沉，独自窝在房中不见任何人，就连谢玄鸿求见，他也一概不理。

　　因膝盖上伤得太重，谢玄度每日都要服用一些丹药，他又喜欢混着烈酒喝，药效和酒力摧得他神识越发浑浑噩噩。

　　睡着时，他还会梦到张人凤持剑杀上无涯峰，同门师兄弟指着他痛骂“都是你害的”，谢玄度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后背皆是冷汗。

　　他心中惶惶不安，已隐隐察觉到自己似陷入了某种魔障，对于那些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以防走火入魔。

　　谢玄度只盼着父亲谢清风能早日回家，解他心中困惑。

　　直到那一个雨夜，谢玄度在书房正捧着书卷打瞌睡，忽然听得有什么动静，一睁开眼，就看见出门游历快两年的谢清风竟回来了。

　　父子二人甚少分别这么长时间，见到他，谢玄度自然又惊又喜:“爹！你怎么才回来？”

　　他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张开双手，想给谢清风一个拥抱:“我最近心里好不痛快，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谢玄度全没料到，下一刻，谢清风手中的绿腰直刺入他的腹部。

　　他第一反应还不是疼，而是惊惧与疑惑。

　　他低头看见鲜血从绿腰的刃上流下，皱了一下眉头，脑子似生了锈一样难以转动:“爹？”

　　谢清风神色出奇的冷漠，手指沾了沾绿腰剑刃上的鲜血，抬手往谢玄度的眉心一抹。

　　谢玄度顿时只觉热血上涌，体内有两团真气纠斗起来，一股冷如雪，一股炽如火，似要将他的灵魂生生撕裂成两半，这些时日一直被他压制在内心深处的暴戾也如熔浆一样，从灵魂的缝隙中涌出，沸腾不休。

　　大痛之下，谢玄度低吼一声，出掌推开谢清风，捂住腹部往后倒退数步。

　　谢清风横起剑来，冷声问：“明郎，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知道吗？答不上来，爹可以告诉你。”

　　“爹，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谢玄度惶惑万分，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茫然一望，正望见房中的一面镜子。

　　镜子中的人左眸异化成金色，在暗淡的夜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腹部那被捅烂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谢玄度跟狱界的邪魔交手数次，自然明白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中原人，而是妖，或许连妖也算不上，只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半邪。

　　谢玄度身上一半的妖血都源自于他的母亲，可世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她的名字，没人知道她的来历，没人知道她的过往，也没人知道她的死亡。

　　就连谢断江再次提及，也只不过说“她是妖”罢了。

　　“她有名字，”谢玄度盯着谢断江，“她叫林雪轻，道号‘香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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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香罗夫人”之前小提过一下，这里展开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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