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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126章 识破 ...

  •   126章识破

      食月这象征着臣服和示弱的一跪,让刘狩高涨的怒火霎时往下压了一截,恢复了些许理智,但他仍然用无鞘的利剑指着少年的眉心,阴寒着脸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朕的旨意!”

      “臣知罪。”

      食月再次顺从地认错,不等君王发作,紧接着用忠心耿耿的语气喟叹道:“陛下责罚臣之前,还请先听臣一言,倘若陛下肯听,就算治了臣杀头之罪,臣也无怨无悔,倘若陛下不肯听,错失了富国强兵的契机,臣也只好怀揣着一颗忠心义胆死不瞑目了。”

      “……”刘狩本来很想一剑砍了她,想着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草根而已,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但利益使然,他还是暂且忍了下来,用高高在上施舍一般的语气说,“既然你如此忠心,朕便听你狡辩几句。”

      来了。

      虽说遍观整个君国朝野,她的武艺之高无人能敌,但她要救的不只是一人,而是千人。

      想必不是十成十的把握,食月下意识地攥了攥掌心的汗意,方道:“岐海俘虏该死,但今日并不是良机。古人言,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那本秘籍便是鱼,虽然得到了它,却一时无法收为己用,而能将秘籍融会贯通之人便是渔,得之,君国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出大批奇巧之物为陛下所用。”

      “在如今群雄割据的乱世中,局势瞬息万变,这二者之间带来的时间差,或是早个一年半载,或是晚个一年半载,最后可完全是天差地别的局面。”

      并不夸张地说,这其中可是成王败寇的差距。

      纵观史书,因为一场战役出局的也并不少见,更何况一年半载呢。

      未尽之言无需她再赘述,素有问鼎天下之志的君王眸光莫测,很快就有了决断:“你说的尚有几分道理。”

      他的视线扫了一眼付仁,转而吩咐孙守平:“孙守平,明日,不,从今日起,你开始替朕网罗全君国最优秀的三百个匠人,七日后,朕要见到人。”

      孙守平自觉开始被君王倚重了,眼底一喜,连忙应下。

      “至于你,虽说阻停斩刑是为了献良策,但终究是损了朕的君威。”刘狩盯着食月低垂的半张脸,本想将其扔进东厂受刑,但念头一转,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初殿试之时,少年作为一甲一名时身上的那股不卑不亢,以及那双微带倔意的双眼。

      那种表情,他实在喜欢得紧。

      反正那具羸弱的文臣身板也熬不过刑罚,倒不如让他把玩尽兴。

      思及此,刘狩心口不由有些发痒,舌尖不自觉地舔了舔上颚,沉声道:“今夜你到朕的寝宫来听朕教诲,朕便不罚你了。”

      付仁蓦地抬眸,眼神凛冽如刀,杀意有如实质。

      刘狩莫名觉得脖颈一凉,他沉下脸,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却见众人表情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少年垂着头,看似平静,实则油然而生一种直接取了暴君狗命的冲动,但一想到那数千人的岐海俘虏,理智还是压制住了冲动。

      她告诉自己,都走到这一步了,冲动不可取,要智取。

      食月正要说话,却不防站在一旁从始至终冷眼旁观的付仁先开口了:“陛下,往后岐海俘虏该如何安置?”

      刘狩皱眉,斥道:“这还需问朕?直接关回奴隶营。”

      “数千奴隶不事生产,未来耗费的米粮不知凡几,若非战时也就罢了,但如今陛下征战四方,钱银米粮都应当用在刀刃上。”

      食月瞧见刘狩一脸“果然还是杀了好”的表情,眼神如刀地刮向青年——这个阴险小人,他此前骤转的态度果然只是个幌子,她就不该等确认了某件事后再实行报复,方才就该暗算他。

      付仁的余光接收到妹妹冷冰冰的视线,手指不由微拢,顿时没那闲功夫不徐不缓了,紧接着说道:“卫西铸币厂不日前曾发生过两次奴隶暴动,统共处置了将近一半奴隶。重铸新币是国之重策,铸币厂又正值缺人之际,陛下不如将岐海俘虏派去填补空缺。虽说铸币之活繁琐精细,但并不是什么重活,也不是非得用男奴。”

      提起奴隶暴动,刘狩没什么好脸色,一脸阴沉暴躁地说:“如此说来,用女奴竟反倒稳当一些。此事由你去办,铸币厂要是再发生奴隶暴动,朕拿你是问!”

      “是。”

      他垂着眼应下来,又不动声色地说道:“若是陛下将工匠一齐派遣至铸币厂,岂不是能避人耳目?”

      刘狩想起君临城内还住着一众国家使臣,以及他们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心中更是暴躁:“朕允了,你去办吧!”

      旁观的食月:……学到了!用情绪支配君王!

      她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并两块钱币,一块新币一块旧币,满脸严肃地对君王道:“按照规制,旧币银含量有九成五,新币银含量有七成,但目前所回收的旧币大多造假,只有八成五的银含量,足足少了一成。旧币造假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让国库硬生生少了一成的新币,还请陛下严惩相干人员!”

      刘狩一听,顿时气得怒火蹭蹭蹭往上涨。

      国库相当于君主的钱袋子,从国库掏钱,那不就是从他的钱袋子里掏钱?

      而且还掏走了一成!

      食月一瞧刘狩的表情,便知道数日前递到宫里的那封文书没有递到他跟前,于是更加添油加醋地说道:“臣虽然远在卫西办公,但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正四品户部侍郎,此前所递文书,竟没有直达圣听,想来还是臣的能力有所不足,陛下不如派其他年少有为之辈替了臣,臣瞧同期的榜眼就很不错。”

      同期的榜眼,那不就是封子楚?

      封子楚他爹是封常定,掌君国三分之一兵权的封都督,近年来在私底下逐渐拉拢了世家贵族一派。

      刘狩眼眸一沉,继而想到当初派封子宇走马上任卫西铸钱使时,封子宇恰好摔断腿一事,若是他今日当真将封子楚派去任命卫西铸钱使,封常定不一定舍得让自己的亲儿子摔胳膊断腿的,但只怕他们封家就要蒙住他的双眼,在卫西城只手遮天了!

      男人眼神幽深地瞥了一眼朱袍青年,而且付仁与封常定都是主战派,也不知有没有沆瀣一气,若是勾结在一起了,他就更不能派封家以及一干世家贵族子弟去继任这个铸钱使。

      如此看来,平月还不能死,至少此人出身草根,犹如水上浮萍没什么背景,如今只能依附于他。

      刘狩的脸色阴郁狂躁,如山雨欲来,当即道:“平月,你继续担任卫西铸钱使,并替朕督察岐海造物一应事宜!”

      他的眼神如刀,蓦地扫向朱袍青年,阴沉道:“付仁,你替平月扫清一切障碍,他若是死在了卫西,朕饶不了你!”

      付仁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他低眉顺目,真心实意地应了下来:“奴谨遵圣命。”

      刘狩觉得这般安排终于舒坦了,这才拾起一枚钱币,问平月:“这是新币?”

      “是。这是昨日刚铸成的第一批新币,尚未来得及上报,臣连夜赶回君临城时便带上了,陛下瞧着可还满意?”

      两枚钱币放在一起比较,银含量七成的新币虽然成色看起来比九成五的旧币差一些,但外表锃亮、形状规整、文字清晰,倒还显得新币更贵重一些。

      刘狩摩挲了一下新币,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退下吧,回去好好替朕办事,将来少不了你的赏赐。”

      食月正要功成身退,斜刺里突然响起一个阴柔低沉的声音,正是站在一旁如同木头人一样杆了老半天的孙守平。

      “陛下恕罪,奴婢有一话想要问问付仁。”

      “允了。”

      孙守平的眼神犹如阴暗的毒蛇,缠绕在朱袍青年身上:“敢问付提督,平月阻停斩刑是为了献良策,那么你呢?你我同为陛下的刀剑,本该指哪打哪,为何我执行斩刑之时,你却要帮平月、毕思等人阻拦我呢?”

      “……”

      此话一出,殿内突然一片死寂。

      食月觑了青年一眼,虽然她有意先放他一马,但其他人未必肯。

      这不,西厂提督就在最后还了致命一击。

      然而,和孙守平做梦都想要看到的惊慌失措不同,对方脸上依旧是他极为讨厌的平静——只见付仁神色丝毫未变,不卑不亢地说道:“一来,奴生怕冲动行事会坏了陛下的要事,以至于事后无可挽回,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二来,奴也是敬佩毕思少年如玉,性清质洁,他领着诸位学子跪于街道,字字椎心泣血,奴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实在不忍拂了他对陛下的一颗拳拳之心。”

      孙守平听得脸色难看,瞧瞧这话里头,虽然一句未提他,但无一不是在点他冲动行事,就是在点他铁石心肠!

      他一扭头,果然瞥见君王脸色缓和了许多,心中不由更恨。

      付仁这个小白脸,脸长得漂亮,事办得漂亮,连话也说得漂亮,再这样下去,陛下身边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气煞他也!

      孙守平本来还想再给君王上点眼药,但转而想到王太子方才已经名存实亡,早晚都会被废黜,他便压下了火气,贴心地询问君王:“陛下,这会子已经到午时了,您要不要用膳?”

      “朕也乏了,先用膳吧。”

      刘狩随意地摆了摆手,让食月退下去。

      食月转身时,眼神似不经意间拂过朱袍上的饕餮凶兽暗纹,视野微抬,与恰好抬睫的一双瑞凤眼短暂地触碰了一下,便如微风过隙交错而过。

      跨出殿门的那瞬,冷风猝然灌进衣袍,她听到背后传来君王随着走动渐远的吩咐声:“那几个小俘虏,你去处理掉了。”

      然后是青年冷淡得毫无波澜的声音:“是。”

      食月脚步一顿,脊椎骨窜起一股深彻的寒意,分明是青天白日,她却突觉偌大的宫殿犹如一座白骨森森的死城。

      绕过金銮殿的前殿是必经之路,她沉默着,走得有些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她也没有停,脚下踩着这一砖一石,一步步地走过去,走到了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来福面前。

      少年唤了她一声:“大人。”

      她没理会,因为注意力偏移了。

      不远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几名内侍避讳一般低着头,用娴熟的姿势两两抬着一卷包裹严实的草席匆匆而过。那破旧的草席卷了边,因经年浸染过什么深色的液体,缝隙间凝固了洗刷不掉的暗黑污垢。

      不知是谁又在耳边叫了一声:“……大人?”

      某块地砖碎了一角,一名内侍被这颗毫不起眼的碎砖磕到,不小心踉跄了一小步,双臂也跟着一抖,随即不慎从草席中抖落一只细嫩的胳膊肘。

      小小的手心里攥着一张素色糖纸。

      被风卷着,一霎就不见了。

      她猛然回首,视线穿过两旁值守的御林军,越过富丽堂皇的殿门,往里光线由明转暗,骤然坠入一片幽黑,她的视线却犹如实质,仿佛要穿刺进阳光也照不进的深深殿宇里。

      那里站着一个背对她的身影,仿若厉鬼般,不停在人间索命。

      ·

      “大人,再往那边走就是冷宫了。”

      来福有些忐忑又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并不知道她已经来过,紧绷着音线小声提醒道:“听说冷宫里关的都是废弃的妃嫔和做错事的宫人,许多人熬着熬着就死了,还没死的也成了半个疯人。虽然陛下没有明令禁止,但也算是约定俗成,平日里外臣都不会来这边,内侍也几乎不会来……您瞧这到处野草丛生的,不用等到晚上,白日便阴森得很,常人都觉得晦气,唯恐避之不及呢。”

      他的本意是劝退,要是被别人瞧见大人来了这里,指不定要被编排出什么。

      食月抓住了“几乎”二字,不经意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一愣,回过神后,生怕被误解什么,连忙紧张地解释道:“奴和招福只是偶尔会带点食物过来,冷宫里被克扣食物的不少,如果没有人帮衬,早就被饿死了。”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十分沮丧:“可惜我们的力量微薄,也帮不了太多人。”

      “你和招福的关系很好?”

      来福点了点头:“自打奴进宫以来,招福一直很关照奴,只是他忙于宫事,时常都见不着踪影。”

      他拨开疯长到路中间的杂草,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顶着冷风继续往御医堂走。

      先前从金銮殿出来后,食月打着要去御医堂查阅典籍并请教疗方的幌子,才没有直接出王宫,而是从冷宫附近抄近道去御医堂,为的是踩个点,便于今夜行动。

      不过他们才在这偏僻之处走了百来步,竟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激烈的说话声,不知道在争执什么,不多时,突然听到“噗通”一声落水声,似乎有人掉进了水里,然后便是一阵慌乱逃走的脚步声。

      扑腾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弱。

      食月和来福对视一眼,直接穿过疯长至人高的杂草,抄近路朝那边跑去,距离很近,绕过一座假山便到了。

      那是个废弃的荒园,因经年日久无人打理,草枯花败,落叶堆积,湖面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浮萍,水底下飘荡着长发般幽绿的水草。

      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湖水中沉沉浮浮,从食月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他看上去尚且是个孩子,细弱的双臂用尽了全力拨划,但双脚却仿佛是被水底下的水草缠住了,始终挣脱不了游向湖边,眼看就要沉进湖里溺弊了。

      食月脚步一顿,冷静地思忖,她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宫中动武,来个临空过湖将人给捞上来,否则定会前功尽弃,也不能直接跳下水去救人——此人是什么身份,会不会将她卷入麻烦事暂且不论,她这些年虽然惯于扮演男子,但可没有忘记自己的真实性别,更何况如今脸上还易着容。

      这一跳下去,恐怕会露馅。

      出于谨慎,她不可能会为着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么,就只能智取了——

      她的视线落到一丛经历了风吹雨打后倒伏在湖边的枯竹上。

      然而诸多想法于电光火石间从脑海中掠过时,来福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头扎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少年跳进水中的动作很勇猛,入了水后却笨拙得像只旱鸭子,四肢划拉起来很不协调,他勉强游到了即将溺亡的孩子身边,伸手将其托起来呼吸片刻,又潜入水中将缠绕住双脚的水草扯断。

      但要带着人游回岸边时,他却不会游了,怎么游都在原地打转,双臂将一大片浮萍打得七零八落,最后连自己的双脚也被水草缠上了,无法,他只能一边喘着粗气划拨手臂,一边求助地看向食月。

      食月:“……”

      她拖过一根较粗的枯竹,将枯竹的一端朝湖面伸过去,等来福抓住了,再用力往岸边拉,不多时,两人便平安上岸了。

      只是南方冬季湿寒,冬衣又吸饱了水,来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尚且冻得浑身哆嗦,被他救上来的孩子年纪更小,不到十岁的模样,身上穿的衣裳又单薄,更是冷得嘴唇发紫,脸色惨白,但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却像小狐狸一样讨好又好奇地看着她。

      “谢谢哥哥救我。哥哥,你是谁呀?”

      “你这小孩,不冷吗?”食月解下红狐斗篷,兜头罩在两人身上,“话可以等下再说,先找个屋子换下身上的湿衣,免得感染了风寒。”

      她转头又数落了来福一句:“你也是的,明明不怎么会游泳,结果一声不响就自己跳下去了。今日若不是我在这里,你救个人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来福腼腆又尴尬地摸了摸头:“奴刚才没想那么多……”

      小孩用雪白冰冷的脸颊蹭了蹭温暖柔软的狐狸毛,沉默了一下,讨好地笑起来:“两位哥哥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家里来,我家里有干净的衣裳。”

      食月点头:“来福,你抱着他。走吧。”

      他们跟着小孩的指引,走的路越来越偏僻荒凉,果然不出她所料,小孩所说的“家”,便在冷宫之中。

      “就是这里了。”

      小孩最后蹭了一下软乎乎的狐狸毛,主动从来福身上跳下来,带着他们走进一间年久失修的偏殿。

      进了屋后,食月便觉屋中光线不好,潮湿晦暗,小孩先点亮了灯烛,在一室晦暗中映出一块小小的暖黄色区域,然后小跑着进里屋,片刻后抱着一套衣服出来给来福:“这位哥哥,你快到里面去换吧。”

      来福接过后,食月点了点小孩的脑袋:“你要换的衣服呢?”

      “在里面。”

      “去拿出来。”

      小孩乖乖地点了点头:“哦。”

      他小跑着进去,不一会儿便抱着自己的衣服出来了。

      食月让来福进里屋换,转头对小孩道:“湿衣服穿久了不好,你也赶紧换下来吧。”说着她展开红狐斗篷,连带烛光在内,给他圈围出了一个隐僻的空间。

      小孩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着一张斗篷,食月片刻都没听到他的声响,正要再说句话,便听到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了,她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半晌,小孩声音低低地道:“哥哥,我好了。”

      食月放下斗篷,捏了捏小孩身上衣服的厚度,若是微凉的春季穿着还行,但冬季穿这样的衣裳,也太过于单薄了些。她蹙了下眉,将厚实的红狐斗篷又兜头罩回了他的身上,并问他:“炭盆和烧水壶在哪里?”

      被狐狸毛结结实实包裹起来的小孩呆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伸手指了指某个角落。

      食月走过去,角落里的炭盆稍显破旧,盆底留着一层灰白的炭灰,旁边剩下小半袋黑炭,跟炭盆的大小比起来,黑炭简直少得可怜。

      她将一半的黑炭倒进炭盆里,熟练地生起火,正要拿起烧水壶时,小孩突然钻出斗篷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哥哥,你是客人,还是我来干吧。”

      食月蹲着,恰好与小孩平视,她突然说了一句:“你是宫里的王子吧。”

      小孩脸色一变,蓦地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这时,来福从里屋出来了,他换了身灰色长袍,一眼瞧见食月蹲在炭盆边,连忙快步走过来:“大人,给奴来吧。”

      “我已经生好火了。”食月站起来,指了指烧水壶,“劳烦你去外面取点干净的水回来,这是我的银袋,你是要在宫里办事的,穿着这身总不太合适,待会儿顺便去针工局换套新的内侍服,再换两件厚实的棉袄,你一件,这小孩一件。”

      来福嗫嚅道:“大人是为民办事的人,奴怎么好花大人的俸禄呢。”

      食月笑笑:“当我借你,你以后还我便是了。”

      想着之后还要陪同大人去御医堂,穿着身上这身确实不太合适,来福这才安心地接过钱袋,拎着烧水壶出门去了。

      将来福支走后,屋内的氛围有些沉凝。

      食月拿起铁钳撩了撩炭盆,见有红炭了,便将炭盆往小孩那边挪了挪,她则就地盘腿而坐,以平视的角度看着小孩:“我们聊聊?”

      屋内昏暗,小孩的眼瞳黑沉,不见了那许灵动,他问:“聊什么?”

      “你想不想救你的娘亲?”食月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灵妃本是南浔鸟,你想不想,将她从这个囚鸟的牢笼中放出去?”

      小孩瞳孔微缩,炭盆中烧红的炭块灼烧着潮湿的空气,却也像在灼烧着他幼小的心灵。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的愿望成真。”

      炭盆散发出暖融融的温度,冰凉的肌肤被暖意舔舐,他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也许是被对方脸上自信的笑意所蛊惑,他问道:“……当真?”

      食月颔首,看向红狐斗篷:“作为约定,我的斗篷先放在你这里,等你的愿望成真后,我自会来取走。近几日你也不要住在这里了,带上重要的东西回你的王子殿去,否则我便要食言了。”

      第一次见的生人竟然点破了他的身份,一开口便能替他实现深埋心底的愿望,未免太过于虚幻,小孩还是十分不安,他板着一张小脸,眼神警惕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信你?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是谁,你以后会知道的。”食月将剩余的黑炭倒进炭盆中,“如果你不信我,何不带我去见你的娘亲呢?她若信我,她若想走,你难道会阻止吗?”

      小孩抿着唇,半晌,他转身朝另一间里屋走去:“……哥哥,你跟我来吧。”

      食月跟在他身后进了里屋,这间屋子最里面靠着一张衣柜,小孩打开衣柜,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墙洞,以他的身高刚刚好,一下就钻过去了。食月没有丝毫犹豫,一弯腰也跟着钻了过去。

      墙洞后的景致和冷宫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是一大片疯长至人高的杂草,不过也正是这片杂草,很好地掩饰住了墙洞。

      站直后,才发现屋墙的另一边是庭院的围墙,这处冷宫的庭院也是因为没什么人打理,曾经精心培植的名贵花草零落成泥,化作了土肥,而不知名且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则肆意生长,攀爬满了各处瓦顶、围墙。

      他们拨开杂草,穿过长廊,走进了颓败冷寂的主殿,殿内没有点灯烛,光线也不好,黑洞洞的似没有活人一般,殿中更是空旷冰冷,阴风阵阵。

      但一进到这里,小孩便挂上一副殷勤讨好的笑容,对卧在美人榻上的一个黑影说道:“娘亲,您今日好些了吗?”

      榻上随即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不过一条贱命,病死罢了。”

      小孩忙道:“您别担心,我带来了药,待会儿我去给您煎药喝。”

      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一个防水的油纸包,献宝一样想呈上去给她看。

      女人冷笑一声:“那些人都恨不得本宫去死了,怎么可能给本宫药。你这次又是从哪里偷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个身,终于发现殿中多了一个人,空气凝固了一霎后,女人的声音蓦然尖利起来:“刘墟,你带了什么人进来!”

      女人的眉眼有几分往日的侬丽,脸色却像死人一样苍白如纸,在这殿中莫名地诡异,此时更是疯疯癫癫地撕扯着休憩用的枕被,无差别地朝他们抛掷而来。片刻后,突然一口咬在自己纤细苍白的手腕上,咬得鲜血淋漓,嘴里也开始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刘狩你毁本宫家国,□□玷污本宫,本宫要亲手杀了你!啊啊啊本宫咒你不得好死!人间富贵图本宫死也不会给你!本宫死了定会化成厉鬼向你索命!本宫想回家,来人!送本宫回家!”

      小孩慌忙小跑过去抓她的手腕:“娘亲,您别伤了自己。”

      不想被女人一巴掌扫过去,怒斥:“你这么肮脏的东西,怎么敢碰本宫?!”

      从进到主殿开始,食月始终默然地看着这一切,看到这里,她终于大步地走过去,强制地抓住了女人再次抬起的手腕。

      她转头对小孩道:“你先去煎药吧,我同你娘亲说说话。”

      她的声音莫名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小孩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脸上不自知地流下了委屈的眼泪:“我娘亲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别怪她,她只是被关起来太久了。”

      “她都打你了,你心里不怨?”

      他突然破防一般,猛地扑上来抱住食月的手臂,连绵不断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哥哥,我求你了,你别嫌弃她,别不带她走,你要是不带她走,她会死的。”

      食月叹了口气,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知道了,我不会食言的。”

      看着小孩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去煎药后,食月才松开女人的手腕,她没有什么周旋的心思,直接对着蓦然安静得如同一具尸体的女人,凝眉道:“姬谕,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囚笼。”

      女人没有反应。

      “我还可以带你见姬聆。”

      女人的睫毛动了动。

      “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半晌,女人才声音低哑地问:“……姬聆还活着?”

      “嗯,卫南珠也活着。”

      听她提起卫南珠,女人瞳孔骤缩,本来不信的,现在心中也已经信了大半。但片刻后,女人却嗓音低幽地说:“你也要问本宫人间富贵图在哪里?”

      “你死心吧,本宫不会说的。”

      这八年来,已经不记得刘狩使过多少次这样的手段,她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骤然跌入谷底的失望,反反复复,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心里早就麻木了。这么多年了,她也快到了忍耐的极限,近一年来,她明显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逼得不太正常,时常会变得疯癫,还有自残的倾向。她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已经保守了八年的秘密,她也不吝啬用这最后的光阴保守下去,直到带进坟墓里。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食月神色非常认真地看着女人,或许是殿内光线太昏暗,竟让女人恍惚间觉得,她要问的这件事,比群雄相争的人间富贵图还要重要。

      “我信不过别人,所以听姬聆的来问问你,你早年间可曾见过付仁?”

      “见过。”

      食月心口一跳,不由追问:“他的容貌可有什么特征?”

      “特征吗?本宫见他的次数不多,就记得那双狭长的瑞凤眼,细白如薄瓷,过于好看了些,至今还记忆犹新。”

      食月有些失望:“没了?”

      女人看了她一眼,正要说“没了”,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几乎快要忘记的片段,她有些迟疑地说道:“……想起来有一夜暴雨如瀑,本宫在卧龙殿外见过他,彼时他跪于阶下,身上雨水淋漓,本宫让内侍给他撑把伞,他抬起头婉拒了,白皙的眼睑下有一粒细小的朱痣。”

      “……”

      “不过下次再见时便没瞧见了,想来是本宫那夜眼花了。”

      食月沉默地听着,纷杂的心绪霎时如同那张飞走的糖纸,不知该如何安放。

      女人想了想,又道:“本宫已经许久没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了,现在竟也还记得些许,既然你想知道,本宫便把记得的与你说说。”

      “说起来,付仁以前还不叫付仁,他那时叫小夜……”

      ·

      深夜。

      朱袍青年走进卧龙殿时,隐约觉得有目光在窥视自己,他倏然回首,却捕捉不到来人的藏匿之处。

      背后传来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付公,陛下已经久候了。”

      意思便是,不要再妄图拖延时间了。

      “想想今日的权势富贵,可都是谁给你的?”老太监眼含威慑地告诫他,“有些事,忍忍便过了,莫要惹恼了陛下。”

      青年眼神一暗,无暇再深究在暗中窥视的是何许人也,转身随黄吉安走进了卧龙殿。

      殿内与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龙床四周燃满了红烛,融化的蜡油如同冤魂流淌在人间的血泪,滴滴鲜红。一张十尺长的架子上挂满了污秽的器具,各种形状大小的玉势,带毛刺的皮鞭,连着脚链的狗链……与往常不同的是,那张龙床上没有趴卧的美人,虎皮毯上也没有跪卧的美男。

      君王今夜等的人,是他。

      青年低垂的眉眼扭曲出几许狰狞,幸而殿内光线昏暗,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片刻失控。

      见他并不似别人乖觉,木桩一样直挺挺地杆在原地,刘狩的好心情立刻散了不少,他脸色阴沉地发布施令道:“衣服脱了,爬到朕脚底下。”

      “是。”

      付仁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实则捏着腰带的手指寸寸收紧,指骨紧绷,青紫色的经络几乎要从薄玉似的肌肤里爆出来。

      正当他要有下一步动作时,密闭的寝殿内突然传来飒飒破风声,一支利箭裹挟着气劲从黑暗中飞出,直射君王的心脏!

      付仁刻意犹豫了一瞬,才出手拿起身边一只名贵瓷瓶抛掷而出,利箭瞬间击碎瓷瓶,方向仅偏了分毫,便继续势不可挡地射向君王,可见偷袭之人内力之深厚。

      刘狩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避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瞬间被一箭捅了个对穿,剧痛袭来,他伸手一捂,一手淋漓的鲜血。

      也是他运气好,利箭在中途被打偏了分毫,才能在最后避开了心脏一寸。

      紧接着外面惊惶地跑进来一个内侍,得了失心疯一样大声喊着:“陛下,金銮殿和冷宫都着火了!好大的火!这是天降神罚啊!”

      刘狩不说话,他捂着伤口垂头立在原地,片刻后,蓦地往前一倾。

      朱袍青年负手而立,任由男人像一具尸体一样没有尊严地爬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昏倒了,快叫御医!”

      卧龙殿一阵兵荒马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宫内几乎无人能够安睡。

      睡在偏僻寝殿中的刘墟也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他本来睡眠很浅,但今日落水受了寒后,身子骨偏弱的他突然发起了烧,下午一回到九王子殿就熟睡到现在了。

      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听着外面的内侍断断续续地讲了君王遇刺、金銮殿着火,又随口提了一句“冷宫也着火了”,便将刘墟昏沉的睡意顷刻打消了,他猛然起身,就着皎洁的月光,看到自己妥帖安放在软塌上的红狐斗篷不见了。

      他便知道——

      他只剩自己了。

      殿外的内侍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听说今夜高妃娘娘宫里暴毙了几个内侍,全都是脸上长满血瘤子挠破流血而死的,也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传染给人……”

      小少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慢慢合上眼睫,盖住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梦里,他站在金銮殿外隐秘的一角,看着那座象征着绝对王权的宫殿以不可阻挡之势燃起了熊熊烈火,像是要烧尽一切残暴和不公,橘红色的火焰映亮了半边黑夜。

      周围全是慌乱的跑动声和叫喊声,故无人注意到,似有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火焰中飞起,如一滴水溶进了未明的夜色中。

      天亮时,火尽了。

      金碧辉煌的殿宇也化为了一片废墟。

  • 作者有话要说:  天辣,又快一万字了。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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