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名将莫如少年郎 ...
-
那是一场惨剧,羌末全族方圆五十余里,两千余人,上一刻还是一片祥和,轻松劳作的人们扬起欢声笑语,晨鸟鸣飞,艳阳化雾,碧荫初成,晴空流云。在那个时候,柯木智正背着柴担,从长满干草的小径走回村子。村边的一条溪畔,住在柯木智隔壁的尔玛正拿着水罐汲水,看到柯木智挑着柴担走来,于是便笑着向他招手,乌黑乌黑的大眼睛里映出溪水中的涟漪,乎闪乎闪的很好看。柯木智也露出憨憨的笑容,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提起尔玛装满水的陶罐。尔玛笑他力大人傻,他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这个邻家妹妹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一般在前面的路上蹦来蹦去,时尔提醒她小心脚下。
下一刻,尔玛背后已经能够看到全貌的村子上方的晴空却急速地飘来一片骚动的黑云。黑云走得近了,方才显露出它的原貌——
一团团由黑暗生出的怪物涌挤着奔来,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肢体与五官,只从其中裂开一张血盆大口,满口的利齿比豺狼更加尖长,几乎占据了身体的一半。这样的怪物迅速地占满了村子上的空,将艳阳遮住,只偶尔由缝隙中射下几道光束,零落地投映其间。奇诡而灿漫。
正于此时回过头去望向村子的尔玛尖叫一声,柯木智丢下手中的柴担与水罐,拉着她便往村子里跑。田间劳作的人们都已开始惊措地四处逃窜,留在屋中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探出头来,然后跑出屋子,为原本便已混乱的村子更增了无序。
男人们将锄头斧子当作武器一般拿在手里,女人们尖声呼喊着孩子,将哭泣的小孩死死拉在自己身边。行动不便的老人在搀扶下走出,却也拿着小一点的棍子或铲子,目光惊恐却仍露出顽强。
只是怪物们却并没有给人们以逃亡的时间,包围了村子上方之后,黑云立即死死地压下,开始了那场惨剧。
在柯木智十五岁的生命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但在第一眼他便知道,这就是冥妖。老一辈的人偶尔会在他们耳边谈起,冥妖不时从地底而来,用人类的血肉填饱它们的肚子。所以在黑云向着村子压下时,柯木智便一时间顾不上尔玛是否能够跟上他的脚步,加快了奔越的步伐。
当他终于跑回村子,却为时已晚。血迹四处飞洒,灿金夹绿的田地,青葱混白的石子路,浅红浮纹的门楣,灰黄交杂的泥墙,棕黑染苔的房顶,每一处都洒上了鲜艳的血迹,如同一支饱蘸疯狂的笔,给这幅清新的画卷中增添了不和谐的颜色。空中降下大串的血雨,偶尔掉落人类的肉块,碎骨,或是内脏。黑云时聚时散,连带着艳阳的光柱也变幻着形状与位置,令这片惨景时明时暗。
怪物们或是用大口将人类衔到空中,咀嚼之后把残体抛下,或是掠过地面,咬下逃窜的人们的一片血肉,然后去寻找下一个目标。村子里惨叫与哭喊声不绝于耳,村子的边缘已有大堆的怪物正大张着嘴巴,等着人类自动送上门,饶幸带着伤从怪物中逃出村子的人也并不能走远,马上便会被追上,然后如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被啃食殆尽。
人们无处可逃,只能在已经被包围的村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女人们把孩子藏在地窖里,然而怪物却能闻到哪怕一丁点人肉的味道,就算藏在地下,也一样会被它们找出。到处都是零碎得甚至看不出曾经是属于人类的一部分的碎片,从空中降下的血雨在地面扩散,将村子染成一个鲜红的屠宰场。
手中简陋的武器显得无用而可笑,完全不能对浮游于空中的怪物产生任何影响。就算是强壮力大的男人,也挡不住怪物们能够撕裂皮肉的利齿。
“阿妈——!!”
原本跟在身边的尔玛突然往一具只剩一小半的残躯跑去,柯木智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扑倒在地,刚才尔玛站的地方突然掠过一道黑影。然而尔玛的惨叫声却让他发现刚才的救护行为依然晚了一步。
右臂已经失去了踪影,正往外喷射着大量的血花。刚才那只掠过的怪物的大口中正叼着断肢,三两下便连皮带骨消失在了口中,只从齿缝中掉落了几片被染成血红的破布。
柯木智惊荒地解下自己的头带想要给她扎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不善言辞的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显然也并没有想起这并不是一个该去安慰人的时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将恐惧深深地映入他的心里,所以便乎略了周围的环境。
此时村子里除了柯木智与尔玛以外,已经再无活人。怪物们正准备往下一个目标而去,空中的黑云渐渐散去,晴空的阳光再次洒下。然而尔玛的叫声却重新引起飘浮在黑云最后的怪物的注意。
柯木智一心惊慌地用头带给尔玛堵着伤处,突然之间,背上一阵剧痛传来,头顶一片小小的黑云飘过,将他背后的一大片肉撕咬而下。
眼前一片发白,背后似乎正被熊熊烈火灼烧。柯木智一只手托着尔玛的身体,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却依然止不住身体的摇摇欲坠。这时他才想起并不是治伤的时候,而要快点逃跑。只是将刚因疼痛而胡乱挣扎尖叫的尔玛扶起,剧痛却使他失去力量而跌到了地上。
那只怪物又回来了,对准躺在地上的尔玛一口咬下,纤细的腰部失去踪影,只余一根血红的骨头仍牵连着些许碎肉块,下半小腹中还残留着的一些断节的内脏流了出来。尔玛耗尽所有力气哭叫,并无眼泪流下,然而清脆的声音却已经喊哑。双腿本能地抽搐,十指在已经空去的腰腹两侧的硬泥地上刨出两个小坑,指甲翻飞,血肉模糊。
柯木智在手边摸到一把丢在那里的铲子,奋力向又对尔玛回转身的怪物掷去。然而力量却没有到达这个如此近的距离,失去大半肌肉的背部没有力量完成这个援救的动作,所以铲子只掉落在了柯木智身边。
只是这一举动却从另一意义上转移了怪物的注意力。听到声响的怪物掠过惊惶挣扎的尔玛浮到了柯木智身边,柯木智忍住痛,奋力提脚向怪物踢去,却无谋地将自己的腿送到了怪物口中。
一阵连皮带骨的撕痛使一直强忍痛苦的柯木智终于吼叫出声,筋骨的撕扯牵连着身体的其它部分,痉挛出现,使他再不能做任何事来保护自己。十指深深挖进地里,却也根本不可能减缓剧痛。那里的痛连着心里,甚至灵魂深处,刻骨铭心。
怪物满意地叼着断肢,跟上了已有一段距离的黑云,向下一个目的地飞去。艳阳的光照又重新回到了村子里,晴空依然一片明亮。撒下的阳光给被鲜红染满的村子渡上一层薄金,使原本色泽清雅的小村庄变得艳丽。轻风拂过,掠起一片铁腥,浓郁入鼻。寂静遍布,再无人声,晨鸟再次响起鸣叫,却带着惊慌的音调。
插入泥地的手指突然被一只粘湿却柔软的小手覆上。柯木智偏过头,看到了挣扎着向他爬过来的尔玛。她已无力再出声,只拼了最后的力气爬到了柯木智身边。上半身俯爬着,空缺部分那唯一一条脊骨扭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依然能令人联想到她那曾经纤柔的腰肢。只是这条脊骨之下连着的下肢却无力而笨重地拖动着,像一条连在身上的死物,将她的动作迟迟拖住。
十指的尖端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鲜红涂在柯木智的手上,给在阳光下失去温度的手增加了几分温暖。血液在迅速流失,颜色也随之从脸上褪去。苍白的脸上只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还闪着些许明亮,只是连那唯一一点明亮的东西也在慢慢消逝。
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痛到极至也只能是一种麻木。此刻只有近在咫尺的死亡能令人哀伤与苦闷,死神的靴子已经来到了眼前,缓慢而优雅地走来,还有几步之遥。
尔玛说不出话,只是用光彩逐渐流失的眼睛望向柯木智,满含着苦涩与绝望。柯木智知道尔玛快要死了,他自己也快死了。如果说在这场浩劫之后,老天突然想开了要来救他们,失去一条腿与背部肌肉的他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失去几乎整片腹腔的尔玛却已再无机会。
柯木智将手指从泥土里抽出,回握住尖端几乎已被磨去的手。只是那只手却再也不能回应他那仅剩的微小力道,百灵鸟般的少女乌黑的大眼睛彻底变成一潭深黑的死水,再也无法泛起涟漪。
深深的愤怒与浓厚的悲哀充斥在柯木智残缺不全的身体中,无处宣泄。身体渐凉,断掉的腿根底下的土地已被渗入了不可抹消的黑红。
最终,不甘驱使着怨气化为怒吼,将全身仅剩的力气全部用尽。怒吼震动着空气,声波穿透云霄,直入晴空,惊起一片飞鸟盘旋,久久不落。
炎帝建国,西炎一统大业初成。然则世间风云漫卷,冥妖自地底而来,打破人世安宁。一时间烽烟弥漫,战火四起。上苍漠然,人心浮动,炎帝封将拓土,于四方抗击冥妖,守卫国土。西炎的晴空不再明朗,暗影重重。
帝都汉阳,繁景凝重。
入得城门,一眼望去便能看到宫殿的华盖宝顶。旅人无不向往之,直奔而来,立于城下瞻仰凝望,叹为观止。
在这一路上,有浮华轻阁,有热闹市集,有紫檀烟塾,有飘香酒肆。帝都自有帝都的一番非凡风味,首次到得帝都之人,总会有一番感叹。文人骚客们留下了无数的诗篇,为帝都的庄凝与繁容高唱赞歌。
城东的一条宁静的巷子里,一座庄严肃穆的以灰红为底色的宅子正默默地沉睡在那里。然而此时,却有一阵不和谐的铁蹄骚乱自巷外传来,惊扰了艳阳初照中宁静小巷的安睡。一队一身赤红军人打扮的兵士风尘而来,停在了宅子的大门口。马上之人还未全部下得战马之际,宅子朱红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窜出一个一身劲装,手持利枪的少年。
“爹!”
少年向领头的一个着将军打扮的中年男子直奔而来,急切地问道:“又是冥妖进犯吗?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是啊,”男子拍拍少年的肩膀,脸色凝重。
“这次冥妖的动向反常,并不像以往那样结为小队出没,而是纷纷向汉阳以北的祁岭而来。刚接到的战报,北方羌末族惨遭全灭,祁岭周围的郡县也已被冥妖屠为空城!陛下立即调军,马上就要赶赴祁岭,消灭冥军。”
男子匆忙的步伐直指主屋,少年紧随其后,不断地向父亲打听着战局。男子名为风雷,乃西炎建国兵马大元帅。他与炎帝一同长大,共建西炎,情同手足。然而一统大陆仅数年时间,冥妖却自地底而来,再次打破了人们短暂的安宁生活。
风雷走到卧室,将墙上的一件羊骨装饰扭动一周,紧密无缝的墙壁竟轰然而开。少年跟着他走到内室,在仅有简单桌椅的密闭空间中停了下来。
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刀,风雷的脸上露出了飞扬着光华的神采。此刀名为“青鳞”,刀刃银中泛青,在光线的照耀之下能隐隐看到鳞状细纹。风雷凝望着这把绝世宝刀,然后默默地将它收入朴实无华的刀鞘,挂于腰间。
“要用到‘青鳞’了吗?”少年的神色带着不安,但声音却透着兴奋。
“没那么严重,”风雷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虽然这次冥妖数量众中,但有你老爹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不过是图个战前的头彩罢了,有时候人不迷信也不行啊!”
说着风雷便哈哈大笑起来,领着少年走出了密室。
“爹,我也要去!”
少年跳到父亲面前,眼里闪着明亮的光点。风雷一愣,这样的光茫曾经也在自己的脸上出现过,然而随着步月流逝,历经百战,自己这张老脸上却也只剩下了沧桑。风雷突然在心里羡慕起青春年少的儿子,果真不愧是风家的血脉,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呢。
“就凭你?上了战场也是白搭……”
“我都满十五了,不小了!”少年不服气地紧握利枪,与自己的父亲争道,“师父都说了,我的功夫要是在战场上,冥妖那还不一见一个跑?爹你也太小看你自己的儿子了!”
虽然许久未曾仔细打量过儿子,但习武之人却能一眼从少年飒爽的身姿与稳健的步伐中看出其门道。这几年来,印象中瘦得跟猴儿似的小子也日渐挺拔,即使没有亲自过招,也能看出必是经得了一番苦练,才小有所成。只在欣慰的同时,却又不满于儿子天真的豪言壮语。纵然事实如此,但若要习得武之上成,却必得戒骄戒躁。在这一点上,少年人总爱无意犯之。
于是风雷沉下脸来,对恃才而傲的儿子道,“你师父是为了鼓励你才小夸了你一番,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深知自己失言的少年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然而片刻之后又立即抬起,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风雷从未见过的坚毅。
“儿子知错。不过说起来,爹你整日忙于军务,又有多久没看过我的功夫了?现在的我当然不敢与爹相比,但我的进步,爹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等再过几年,我可就要超过爹你啦!”
听了儿子带有责意的话,风雷心里一片凄楚。妻子早逝,儿子风行从小便没有得到过多少母亲的关爱,自己又常年带兵在外,还真没多少时间与儿子在一起。每次回家,都能从儿子稚嫩的脸上看到成长的痕迹。虽心里欣慰,却也实在愧对于他。这次也是,只在京师呆了不到两月,便因冥妖的进犯,又只得离家而去。
“是吗?”干脆地将郁结的心思甩到一边,风雷道,“那么,只要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一招半势,我便带你去祁山,如何?”
少年眼睛一亮,“好!一言为定!”
院中的校场虽不大,却也够二人展开身手。风行挑了一柄长刀,摆好阵势,风雷也手持金枪架开步子,等着一脸兴奋的儿子的进攻。
风行的攻势凌冽而激扬,如同严冬冰雪,激刃有力。而风雷则没他那么多花架子,每一招都扎实醇厚,却招招致命,直攻心脉。不过看似险招,风行却能一一将之化解,没有伤到半点。但应付父亲毫不留情的攻击,却也是心中惊颤,险险避过,同时还要不忘攻击。
风行身形灵活,左窜右跳,风雷竟也没在他手下讨过便宜。然而风行多余的动作太多,力量消耗过大,几十个回合下来,额上便已渗出薄汗。风雷突然一个回枪,直逼咽喉,如此狠烈之势惊出风行一片冷汗,想要举刀挡去,却被风雷一个虚扫,下盘失了稳重,跌坐在地。正欲滚往一边避开下一招之时,奈何金枪的矛锋已经指上他的喉咙。
“哼!再来再来!”
风行不服气地跳起来再次摆开架势,却被风雷笑着阻止。
“到此为止吧,”风雷给儿子拍拍身上的灰尘,“你还差得远呐!”
“可是爹……”
风雷阻止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战场可不比这里啊。就算你老爹是兵马大元帅,也不能给你特权,得从普通士兵做起。而且到了那时,可没人帮你,一个不小心,丢的可就是性命呐!”
听了此话,少年原先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下,大声地说:“放心吧,爹!你的儿子不会丢命,更不会给你丢脸的!”
庄穆的兵马大元帅府里发出阵阵朗笑之声,映得帝都的晴空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