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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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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珺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绿绕。
那是在村尾的后山,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带她捉迷藏。平时这些孩子都不愿意和自己玩,这次竟然让她扮演最重要的“鬼”去找人。想到这里她兴奋得不行,面朝一棵大树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在心里默念着数到一百。
再睁开眼,四周一片安静,她顶着太阳找了好久,全身都被汗浸透时仍没能看到一个人影,空旷的山林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终于有些慌了,喊叫着同伴的名字,说自己认输,不要再玩了,回答她的却只有鸟叫和虫鸣。
太阳西行,山间的凉风和晚霞一起到来时,她仍没找到回家的路。
沈珺这时想起以前舅舅和别人聊天时,说到山里虽然没有吃人的野兽,但偶尔会有毒蛇出没,而且就算是最老的村民在山里也经常迷路,常常进山一天才走得出来,却觉得只过了几个小时。
热汗沾湿的衣服在傍晚冷冰冰的,冻得她有些发抖,裤子也在下坡的时候因为摔了一跤而划破了,好再没有流血,可裤腿却沾满了泥土。她既担心回不去家,又害怕回去一身脏要被舅妈骂。
拄着路上捡的树枝,她靠着大树坐下,手却被虫子狠狠咬了一口,瞬间刺痛从手掌传到大脑。她借着月光看着微红的手,胸膛起伏不平,喉咙发痛,却努力压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
哭没有用的。
哭不会让她找到回家的路,不会让后桌同学上课时不再扯下她的头绳,不会让淋湿后的作业本恢复原状,也不会让爸爸妈妈回来。
转眼间天已经彻底黑了,她肚子有些饿,迷糊之间想起来弟弟讲的饿死鬼回到人间之后如何杀死小朋友的鬼故事。
她不怕鬼的,人死后如果真的成了鬼魂,那自己就能见到父母了。但她害怕毒蛇。她小时候见过一位叔叔被蛇咬伤后,腿肿得像个紫馒头,嘴角抽||搐着连话都说不清,她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舅舅去城里开会,明天才能回来,舅妈今晚和人打牌,半夜回来时也不会上楼确认她有没有到家,弟弟更不用说了,恐怕就是他借着捉迷藏的由头把自己丢在这里的。
沈珺虽然因为家庭变故远比同龄人早熟,可说到底也只是孩子。她思索许久终于悲哀地告诉自己,今晚大概没人会来找她了。运气好一点,明天上学的时候老师会发现自己缺席,之后打电话给舅妈。舅妈虽然对自己不如对弟弟好,但总归会提着弟弟的耳朵问出怎么回事后,发动村里人来找她。
运气要是不好,可能没找到她时,她就已经死了。是的,她在理解父母的“死”后,知道了所有人都会有这一天的,自己当然不例外。
她又冷又饿,想到自己快死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风声仿佛蛇吐信子,“嘶嘶”在耳边作响,连自己的呜咽声都被吞没于其中。沈珺想象着潜藏于黑暗中的猎手正垂着涎水盯着她,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假装向山林宣布自己只是一颗蘑菇。
这时,她听到有人似乎在她身边轻叹了一口气。
“是迷路了吗?”
沈珺惊慌地抬起头,睫毛上还坠着泪珠,视线也因为哭泣而模糊。她借着当夜朦胧的月光,看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年。
紧接着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便离地。那人丝毫没有嫌弃她的衣裤染脏了自己身上的白色,而是稳稳把她抱在怀里。
那人身上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让她联想到江南水乡安逸的夏夜里,在庭院煮一杯茶后沁出的清香。沈珺自小时候就在书中懵懂地喜欢上了江南的一切,她曾幻想着那里会是她度过余生的地方。
后来,她的愿望变成了和绿绕一起去那里。
而当时的她只是在那人的怀里扭着身体,擦干鼻涕和眼泪后,轻拉着少年的衣领看着他的脸,干净清秀又白||皙柔软,就像从云层中露出头的皎洁月亮。
“你是谁呀?”
“我是……”少年停顿许久,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之后低下头对沈珺露出笑容,“ 我呀,是个妖怪,你怕不怕?”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溪流又像山泉,只是像是很久都没说过话一般,带着些生疏与试探。
“那你要吃了我吗?”沈珺糯糯地问道,心里却想的是,《西游记》里那么多妖怪都是模样骇人的动物头,这个人多么好看,怎么会是妖精呢?
“你闭上眼睛,我就不吃你。”
少年抽||出一只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走,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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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沈珺被发现晕倒在村口,明明在山里待了一个晚上,不仅一点感冒发烧的迹象都没有,连衣服都干干净净。舅妈拿着扫帚追着弟弟打得家里鸡飞狗跳,然而舅舅回来时,沈珺却完全不记得在山里迷路后,自己到底是怎么找回家的了。
等她想起和绿绕初见的那个夜晚,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走丢那一夜后,她对所谓的“妖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天放学之后也不再纠结有没有玩伴,而是跑回家翻找书架上已经落灰的书籍,企图从每一本书里寻找有关妖怪的蛛丝马迹。
家里的书有很大一部分是父母出事之后从原来的家搬过来的。弟弟不喜欢看书,舅舅索性把书架移到了她的房间。她对着字典翻看书籍,并对书中的一切坚信不疑。她最喜欢其中一本叫做《识妖》,上面写了很多识别妖的方法。
一天放学后,她在回村子的路上看到一个陌生的阿姨拉着自己的同学时,她冲上前去拦住两人说:“你不要和她走,她是妖。”
阿姨立刻看向她,笑眯眯道:“小朋友你可真有趣,要不要和同学一起去阿姨家玩?”
沈珺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不会错的,自己终于再次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味,按照书上写的来看,这个阿姨绝对是妖!
等等,再次?
沈珺愣住片刻,再回过神时阿姨已经放走了同学,偏僻的乡间小路上只剩二人对视。
女人紧盯着她,冷冰冰地开口:“我倒是没见过你这么小的除妖师,是家族传承的能力吧?”
沈珺有些紧张地握住书包带,努力让自己不怯地与女人对视:“我不怕你的,你是鸟妖吧?我知道你们鸟类的弱点,你快走吧,我家里人马上就要来接我了。”她隐约记得鸟类妖有着共同的弱点,是什么来着?雄黄?不对不对那是蛇……
“呵,小朋友,难道你的家人没教过你吗?个体如果足够强大,可以无视种族的限制。”女人轻蔑地打断她的思考,笑道:“而且,你都离学校这么远了,家里人要来也早就来了吧?”说着她一步一步向沈珺靠近。
沈珺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转身就想要逃,却被女人一把抓||住胳膊。
胳膊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痛,呼吸之间女人竟化作一只极大的雀鹰,利爪嵌进她的血肉里,带着她飞到高空去!
风呼啸着从沈珺耳边吹过,眼前的景色快速变化。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拖拽到了村尾的山里。雀鹰盘旋在十几米高的空中,沈珺看着脚下的树木只觉得一阵眩晕,她不敢有丝毫的挣扎,鲜血顺着胳膊流到身体上。
“从这里丢下你,恐怕你的家人也要找很久才能发现你的尸体吧?”女人的声音从她的头上传来。
好高,好疼啊。
好害怕,好后悔。
突然雀鹰的爪子紧||合,痛得她在空中无助地蹬腿挣扎,伤口却被拉扯得更痛。
雀鹰警觉地环顾四周。
“谁?谁在那里?”
沈珺对妖的感知只在极其接近的时候才能做到,她勉强在剧痛中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头晕目眩之时她仿佛看到自己额头处竟散出五彩斑斓的亮色,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她正站在往常回家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面前站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她惊呼一声坐在地上,想起自己刚刚戳破妖的阴谋救下了同学,紧接着那只鸟妖向她扑过来……
那只妖呢?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胳膊,那里明明完好无损却让她心惊胆颤。这时她忽然觉察到,眼前的少年也是妖!
之前的鸟妖呢?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朝沈珺伸出手,看起来是想扶她起来,沈珺害怕地向后蹭去。
“别怕,没事了。”少年温柔地抚摸沈珺的头,却吓得她蜷缩起身体。
“唔,虽然一切复原了,但是下意识还能感觉到危机么?蛮有天赋的嘛。”少年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沉默一会后,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他弯下||身轻轻||握住沈珺颤抖的手,从自己袖口取出把丝线一样的东西缠在沈珺的小指上。
刹那间,沈珺的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两段记忆。
沈珺终于记起当年被困在虫蛇围绕的深山时的惊惧,以及方才被雀鹰吊在高空时的后悔。不知为何,仿佛委屈也随着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大声哭泣。
少年手足无措地蹲在沈珺身旁,任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当成手帕。
不知过了多久,沈珺抽抽搭搭着努力止住哽咽。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两段记忆带给她的不只有恐惧。两年前的夏夜,正是眼前的少年把自己抱在怀里护送回村口,并且勾起了她潜意识里对妖的兴趣。就在刚才,他还从一只雀鹰的爪里救下了自己。
虽然沈珺想不明白自己的伤是怎么消失的,但她敏锐地发觉少年的脸色有些差。一时间书里教她“对不作恶的妖也要敬而远之”的道理被置之脑后,她拽着少年的衣袖轻轻摇晃。
“谢谢!哥哥,谢谢你!你是好妖呜呜呜……那个雀鹰是被你打死了吗?”沈珺的眼睛微肿,怀揣希冀看向少年。
“啊,其实我也打不过她,只能带着你一起逃跑。”少年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以后的你也许可以做到。”
“我?”
“是呀,之后她可能会盯上你,我不会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今天你为同学挺身而出自然是好事,可在这之前要先有能力让自己不受伤啊。”说着少年站起身再次伸出手,沈珺傻傻地笑着,把沾着灰尘的手递过去,温暖通过手心传递,“好好努力吧小珺,或许你以后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驱魔师。”
沈珺被拉起来后才想到:“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我不止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爷爷……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的哦。”少年没有放下沈珺的手,继续牵着她向前,“走,我送你回家。”
“哥哥比我太爷爷还要大,我是不是要叫你太太太哥哥呀?”
“怎么听起来有点老,还是叫哥哥吧。”
沈珺自父母出事后就没人牵着她的手送她上放学了。舅舅工作忙,偶尔来接他也是两人并排走着,舅妈一般是拽着她的胳膊,方便遇到摩托车时把她拦到自己身后。
哥哥的手很大,握住她小小的手时,像她对待藏在糖果盒里的宝贝糖纸时一样轻柔。她努力握得更紧一些,走得更慢一些,第一次希望回家的路没有尽头。
“那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少年思索片刻,“你就叫我绿绕吧,‘绿水绕田’的绿绕。”
“嗯嗯,绿绕哥哥。”沈珺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却没再多想,因为她有更好奇的事情:“你是什么妖?我只觉得你很好闻,却识不出来。”
绿绕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他的眼神仿佛穿越百年的时间回望,其中包含的感情远是那时的沈珺所不能理解的。
“我在四百年前就化形了,在那之前我是一只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