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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   夏夜里连风都是暖的,山村的湿气重,夜里惊醒时身下的竹席不再凉爽。

      喉咙有些干,翻身时身上还带着粘腻的薄汗。闭着眼把手伸到身旁,却没触摸||到瘦削却温暖的身躯。一瞬间恐惧驱散了睡意,我连衣服都顾不上披,慌乱地拿出床下的剑,趿拉着草鞋冲出门。

      借着月光看到院子里修长的背影,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把剑放到石桌上。

      洛河闻声转过身来,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禁露出微笑,眉眼弯得和树梢上挂的月牙一样好看。

      “怎么醒啦?”语气缱绻又温柔。

      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见你不在。”

      ——有些害怕。

      后半句当然没有说出口,然而洛河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他走到我身前伸出手,用指间轻抚我的额头。

      “都出汗了,是做噩梦了吗?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起来转转。”

      我顺势向前一步,把他抱在怀里,身体相贴、呼吸交缠的真实感填补了梦里的空虚。

      洛河把头靠在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声安慰:“放心,我的伤早就好了。一年多了,没人找得到我们。”

      我不肯放开他,两个人在院子里傻站了许久,洛河戳戳我的腰。

      “你穿的太少,先去睡吧,我再透透气就回去了。”

      我自然是不肯。他自从伤好之后就畏热惧寒,夜里极小的动静有时也能折腾得他一宿睡不着。虽说我们决定再避一阵风头就南下寻医,但见洛河身形日渐单薄,我还是止不住心疼。

      我故作轻松道:“无奈佳人兮,不在身旁,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说着我有些不舍地松开洛河,从院子角落的杂物堆里搬出两把摇椅——这是村头黄师傅为了感谢我们俩帮他找回在山里迷路的小儿子,亲手去山里砍下木头做的。

      “不知道美人愿不愿意,陪我这个落魄公子共度良宵呀?”我简单用布擦擦椅子,朝洛河做了个“请”的手势。

      洛河轻笑一声:“少来,你先给我回去,把外衣穿上。”

      “得嘞!”

      院子并不大,左右两侧是我几周前新种的蔬菜,这几天已经抽||出绿芽。两把大摇椅并排挤在中间的过道上,我和洛河各自扯着小毯子的一角,在椅子上摇摇晃晃。

      我把身体仰到最后,看向斑驳着点亮夜空的星河,它们像人眼里的亮光,微弱又璀璨。

      我曾经在太多人的眼里看见过这样的光芒,他们对我满怀期盼与爱,然而大部分已不在人世。逃亡在外的这一年里,就连他们的名字都化作沉重的又锋利的石头压在我胸口,让我想到他们时都感到尖锐的痛苦。

      可现在,在繁星的注视下,我忽然无比想对洛河再一次谈起他们,我的家人们。

      ……

      “我曾祖父当年是老皇帝钦封的镇山将军,曾除过无数觊觎皇嗣和龙脉的妖。托他的福,我们家族不仅衣食无忧,甚至还算得上锦衣玉食。可惜家族人丁兴旺,出路也多,文官武将,功名利禄,枯燥的除妖术法之外的世界太大,人心又总是不容易满足。到了我这一代时,家里几乎没什么人对除妖的老本行感兴趣了。”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一直没有续弦,他是个读书人,知道我喜欢除妖降魔这方面后,从来没阻止过我学术法,但我每次离家的时候他都会掉一大把头发。”

      “记得我们之前在岳阳遇到蛟龙妖的那次吗?他当时水淹了七个村庄。”

      “哈哈哈,对,就是我脑壳差点被削掉,剃秃了头发养伤那次。我回家的时候父亲看到我那道疤痕差点吓昏过去,气得一个月不肯让我出门。”

      “我的哥哥大我三岁,他自小喜欢读书,皱起眉来像个老学究。他一向是看不惯我的,总是骂我喜欢读的文章都不大像话,要我少接触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除妖师,免得给家族惹麻烦……出事的时候他刚过殿试。”

      “表妹是个小||美人,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从小就爱做男孩子打扮。哦,你应该见过她一次,她当时背着一把涂满银粉的桃木剑,看到你第一眼就把剑尖对着你,说你这么好看一定是妖变的。”

      ……

      我试着从言语勾勒的美好之中回忆他们的面容,却惊恐地发现,我只能回忆起他们最后死在我面前的模样。

      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除妖后的归家,迎来的不是父亲的笑容与哥哥的嫌弃,而是一场足以湮灭所有罪行的大火。

      迎着火光冲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鲜血。它们那么多,仿佛不是从表妹的胸口流出来,也不是从哥哥的脖颈流出来,而是从我的眼睛中涌||出来,染红一切。

      第二天,皇上下令处死当夜被扣在宫中的父亲,并以谋逆之罪下令屠青氏满门,一个不留。

      我一心除妖,对政事一无所知,甚至死到临头都不知为何君王的雷霆之怒会降临在我们家。失魂落魄的我随着家族旁支偷逃出城,不幸被搜捕的士兵发现。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引开追兵,第一次把祖传的除妖剑对准人。

      若不是洛河闻讯赶来拼死相救,我恐怕早就变成了冤魂野鬼,带着临死前的怨气为非作歹,最终被降魔之人铲除。

      洛河在我身边默默听我讲着以前的事情,除了偶尔回应我,他几乎不语,而他的手穿过摇椅扶手下的空隙,从毯子底下握住我的手,柔软却有力。

      我们的心意早在一次次的降妖除魔出生入死中彼此相通,爱意在这一年多的互相陪伴里融入骨髓。如今我们二人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里改名换姓扎下脚跟,过往的痛与恨我仍然铭记于心,但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比一切都重要。

      也许十几年后皇城里会出现一名胆大包天刺杀皇帝的贼子,也许几十年后江南那一片会多出两个来历不明、相伴除妖的老头子。但无论是弄清一切后复仇,还是重操旧业济世救人,我只想与洛河厮守相伴。

      月亮从云层里走出来时,已经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洛河在我身侧隐隐有了疲倦之态,我问他:“回去睡吗?”

      他闭着眼睛摇头,“屋里太热啦,我想在这里睡。”

      “这怎么行?”我摇着椅子想坐起来,然而手还握在一起,我这一动差点扭到他的手,只好躺了回去,但仍不放心:“这样睡得着吗?我回去拿个枕头吧?”

      “你给我讲讲你喜欢的那些‘不像话’的文章,我很快就能睡着的。”洛河侧过身来对我眨眨眼睛。

      我无奈道:“哪里不像话,你不要听我哥胡说,那都是绝好的词句,我的名字不也是……”

      “我知道呀,”洛河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勾勾画画,“你教我写过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嘛!”

      手心的触感让我的心也有点痒,我抛去乱七八糟的想法,伸长手臂抓到身后石桌上的扇子,一边给洛河轻轻扇风,一边把我的心之所向缓缓道来。

      “渔人的小船沿着溪水向前,他滑啊,滑啊,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忽然遇到了一片桃花林。

      “正逢三月,桃花香像清酒一样醉人。春风吹过的时候,每一片落花都像蝴蝶一样飞舞盘旋。

      “渔人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他忘记了今天的收获如何,忘记了乱世的战争与纷扰。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样景色有没有尽头,尽头会不会也是动||乱与喧嚣。

      ……

      渔人被村里人热情款待的时候,洛河悄然睡着。

      他的呼吸平稳,不知是否有桃花入梦。

      我轻轻松开他的手,把他抱回房间。借着月光看他的睡颜,只觉得心安又满足。

      “洛河,对我来说,现下的你我便是在世外桃源。”

      我虔诚地吻上他的额头。

      绿水绕青山的桃源里,愿我们白首不离。

      ————————————————————
      ————————————————————

      我迷茫地睁开眼,正对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

      这段几百年前的往事过于真实,作为主视角切身感受的我,就连情感与心意都能与当年的青来相通。一时间里我竟分不清庄周与蝶,一方面作为亲历者沉溺于幻境之中深入骨髓的爱情,另一方面又以旁观者的身份感慨于青来与洛河最后的悲剧收场。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向身侧看去,花了好久才认出来这人是李茂。

      “我们不是在山上吗?怎么……”

      话说到一半,我终于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山会合之后,青姒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同时觉得这只妖可能正掌控着所有村民的因果线,重置时间快到了,贸然行动很可能对村民不利,因此我们并没有进木屋直面扰乱因果的妖。

      商议之后,白菱留在木屋附近监视,一旦有异样就通过降魔杵传递给我们,而李茂和青姒则负责傍晚对沈珺的观察,以及确认无误之后在夜晚的抓捕。只有根据操控者提供的信息,我们才能对这只妖的状况做一个更全面的判断。

      而重置将近,我必须赶回村子,防止超出重置范围后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回到村里时刚过六点,还余下一些时间,我把找到的因果线交给青姒,又问她要了她在山里寻到的那一条粉红色的因果线,躺在201的床||上进入幻境。

      李茂见我彻底清醒,把笔记本递给我,要我简单记录一下下午的事情,说他们马上就要出发。

      我已经把青来的故事理得差不多,大致勾勒出来了前因后果,无奈时间不够来不及讲述,我只好翻开本子潦草地记录下关键信息。

      不经意间撇到中午写在最后一行的字,心里当下一颤。我慌忙把本子合上,递给李茂,“你们快去吧,别耽误了。”

      李茂点点头,临走时嘱咐我:“不用担心,我做完任务一定会来找你。”

      我摆摆手,“没问题,等你。”

      李茂离开之后,我仍有些不信邪地想亲眼见证重置的瞬间,于是七点之后我调出手机的时钟,认真注视着秒针走过的每一刻。

      “哒——”

      “哒——”

      “哒——”

      ……

      ……

      老实说,刚才与村口老大爷的对话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思索之后毫无头绪,只好归结于白天在水镇走得有些中暑。

      从村口一路向上走去,大部分房子集中在较为平缓的山坡,远远望去村尾似乎有两座山,天色转暗,只能隐约看到朦胧的绿色。

      村子里大多都是二层小楼,白墙红瓦,风格大同小异,好在房子侧面用红油漆刷了号码。我绕了一圈才终于找到二十号开头的房屋,沿着这一排小楼慢慢往前走。

      左手揣进衣兜里的刹那竟然隐约有些刺痛,我以为是刮蹭到了什么,一看却发现手背没有任何伤口。

      越来越接近二十七号目的地,我没由来地有些心慌,却并不过分害怕。

      就好像知道,会有人在那里等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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