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不离》行舟野渡

1、楔子·金杯

　　法国巴黎是闻名遐迩的艺术之都，历届国际斯格兰插画大赛都在此举办。这个大赛的金杯，在插画界有着非常高级别的认可度，标志插画师的职业鼎峰，并且承载着多少插画师日日夜夜的梦寐以求和历尽艰辛。

　　说来奇怪，今年第52届大赛竟然出乎意料的不在巴黎举办，改为在国内的杭州。这消息一放出，作为参赛者之一的徐现感到十分失望，倒是站在她旁边的妈妈显得很雀跃。

　　徐现一直想要亲眼目睹巴黎盛景，但徐妈妈坚持反对她一人长途跋涉搭长时间的飞机去那里。毕竟近年来飞机事故频频登上新闻的头条，弄得人心惶惶。

　　徐妈妈还没去过杭州，这次抱有私心地劝说女儿，“改为杭州不是挺好的？机票钱省了大半不说，比赛结束之后也不用着急赶飞曼谷。美妮妈妈昨天跟我视频的时候千叮万嘱，美妮喊你一定要提前到。”

　　徐现撇了撇嘴，“我又没说什么。”

　　徐妈妈摸着女儿柔顺滑溜的乌黑长发，笑道:“你是我生的，我还不清楚你那点心思？”

　　徐现未施粉黛，脸庞如荷塘里粉润的芙蕖，淡雅清丽。五官谈不上精致小巧，却胜在灵动自然。细长弯月高挂额间，眉色暗淡同潺潺小溪，镶上鼓溜溜的眼睛干净纯粹，犹如初生儿般美好。

　　仿佛这些年熬过来的，都不足为谈。

　　九十年代初，香澳徐氏盛鑫集团财力雄厚，又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从下海爬上了岸，一跃成为最大的房地产商，真是无不风光盛极。

　　徐家有四子，徐现爸爸排行最小，最不受宠。因为他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子，又拒绝了有益家族旺盛的联姻，求娶了徐老太太最不喜欢的低门之女，还是一个靠抛头露面赢来的选美冠军。

　　婚后六年，他与妻女搬出徐家，独自创立门户。可能徐家的基因天生有捞大钱的好运气，敢于吃苦的徐爸爸凭借自己的能力终于干出一番大事业。

　　徐现十岁时搬离那栋老旧的出租屋，住进罕见之至的大别墅，番狗游泳池后花园应有尽有。可随之而来的，徐现又被送进每年需要支付昂贵学费的贵族学校学习，放假时也不能松懈，一切为上流社交应用的课程轮番而上从不间断。

　　徐妈妈为了做好一个体面的妻子，厨艺插花社交礼仪样样学起来。

　　这样生活持续了将近五年，不幸的事情来的是那么突然，打破了潜伏着躁动的八年平静。

　　那时全球爆发金融危机，爸爸投资不利信任错人，公司也被掏剩空壳，而那个早就密谋好一切的人已经席卷而逃无影无踪。

　　徐爸爸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始终未能放下，又觉得无颜愧对妻女，一时想不开从高楼跳下，离开人世。

　　同年十月，徐老太爷因抵不住心生梦魇的滋扰，在徐家大宅突发心脏病离世。随后，徐老太太并未对财产分配一事作出任何说明，办完丧事便带着三个儿子一大家子移居加拿大，期间没有问过徐现母女俩一句。

　　时值徐现正读初三，即将面临升学大考，但家里接二连三的糟心事使她无法聚精会神地备考。先是家道中落，被迫抵押别墅搬回那栋老式出租屋；再是爸爸的精神崩溃跳楼自杀，妈妈受不住刺激病倒于床榻；连亲生爷爷的过世，还是靠各大媒体新闻连日报道才知道。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缴纳完下葬和寄存骨灰的费用，她们手头里剩余的钱不多了。也就是说，她们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没人挑起家里经济支柱的担子的话，那么面临的就是被饿死的结局。

　　怀着这样复杂交错又惶恐的心情，很快到了徐现的升学考。

　　徐妈妈不想给女儿压力，劝说她继续上学，自己的身体已经复原，可以出去工作养家。徐现对读书感到无望，一心想要赚钱，但抵不住妈妈的连番请求，还是上了高中，不过进的是普通班。

　　高中有三种班，一是众所周知的文理分班，二是学校用来维持升学率的艺术特长班。

　　徐现很早接触了艺术，在自身条件可选择的艺术类别中，最喜欢也是天赋发挥最好的，就是钢琴。她不但学的神速，而且可以无师自通地创作，前晚哼着优美动听的旋律，后天就可以谱成曲弹响别墅。可是现在家庭的情况已大不如前，她不敢提出要求继续深造，毕竟学艺术真的很费钱。

　　她一边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一边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几乎交不上真心的朋友，或是家道中落后青梅竹马嘴脸的叛变，亦或是善于恭维的朋友无情翻脸，导致她不再主动上前，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

　　那时候的她很寂寞，千丝万缕的情绪无人可倾诉。深夜等待妈妈归家的途中，她慢慢重拾绘画，一只简单的铅笔描绘一个一个可爱稚趣的人物陪伴自己，熬过传说中漆黑夜晚可能出现的吃人鬼怪，更是温暖了寒风凛冽中街头灯下翘首以待的自己。

　　香澳思想开放，定位国际化大都市，比较爱赶时髦潮流，用的社交软件有很多类型。徐现就比较喜欢用简便快捷的ins，修图功能和好看滤镜足以满足她的日常使用。每次她画完一个人物就往上面传一张，并用英语配上当日的心情。

　　高中毕业后，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直接去工作。她没意识到初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与平日上学做的兼职可以有所不同，所以她第一份挑了和兼职一样的，在餐厅当个洗碗工。

　　有人问她，年轻轻轻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不找个前台接待或者服务员之类轻轻松松的工作，反倒选择来脏兮兮油腻腻的厨房洗碗？

　　徐现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着说:“因为它的工资比其他的高呀。我只想要钱，轻不轻松的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况且工作这两个字包含的，本来就不是个轻松活。”

　　直到领取第五个月的工资，她才敢买了一份水彩颜料全套装，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够用。

　　后来，她按照不踩底线的原则寻找高薪工作，不断跳槽，没有改变的是，仍然是领到第五个月的工资便买一份不同上一次品牌的颜料。

　　接到第一单来自海外的生意，她还处于震惊状态，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平淡无常过去了，没想到绘画让她绘出另一条人生出路。

　　为了能流畅同外国友人交谈，她自学了几门外语；为了能接到大量国内生意，她学会了使用淘宝接单，创立了名叫“一言”简约风格的个人品牌。

　　纵然辛苦劳累日夜颠倒，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当她觉得绘画所带来的已足以养活妈妈和自己，她便辞去了在外的工作，专心开创自己的个人事业。

　　随着插画界大量涌现的人才辈出，徐现明白自己的能力需要获得一个不容置疑具有说服力的认可，才会更有出路。于是，她开始踊跃参加各种比赛，当然不可能每每获奖，成功与失败，对她有鼓励有反思有总结的作用。

　　一路走来，“一言”守护她已经有六年的光阴。前年她把它落实为一个实体，一间综合旅舍，位于地段偏远却必经的交通路径，附近不仅有著名景点，还有紧密成片分布的果园农场。

　　徐妈妈就在“一言”二楼的餐厅做厨子，精湛的厨艺和出色的雕工秀色可餐，佳肴的香味经常引诱一楼看书的和四五楼住宿的人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品尝一口。

　　总的来说，平易公道的价格和综合齐全的亲切服务还是使“一言”相当受欢迎的。

　　……

　　此时徐现和妈妈已经落坐于秩序严明保卫森严的杭州会馆，插画大赛正举办得如火如荼。

　　大赛有个明确规定: 第一轮由插画师做一个简短的个人介绍和摆放一幅作品在网络进行自主投票，该投票结果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三十；第二轮是现场根据给出的主题作画，蒙住作者名字，再由提前一个星期被关禁闭的二十位评委剔除一部分成绩不达标的参赛者，这些评委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眼光独到的专业插画师；最后一轮便是由大赛组织团选出的公正无私画史丰富的姆兰德大师评分，宣布奖项获得者。

　　第一轮，希腊的纽塔罗画师、徐现和姆兰德先生的徒弟三人票数不相上下，与其他人比又优胜一筹；第二轮，躲在幕后不能露面的评委们快速果断，不一会给大赛剩下两位参赛者。一般第二轮经过评委挑挑捡捡，几乎只会留有一人让姆兰德直接宣布。但这次有姆兰德的弟子参加了，有一部分评委认为应该给姆兰德大师一个面子，也有人觉得两人旗鼓相当并不好选，所以把最后抉择的权利交给了姆兰德，好过为难他们自己。

　　姆兰德对评委们提交的名单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得意弟子哈宁即使画技上尽得他真传，但是容许他不客气地说句，他始终认为哈宁的画像失去灵魂的机械性复制，完全没有自己的情感。

　　他对徐现本人的了解仅限于哈宁的口中提及过，她是ins上不肯露面的神秘画师。她懂很多国家语言，闲暇时会用ins评论者的语言一一回复他们。她还开了一家特别的旅店，简单不奢华，细致又温馨。

　　他握紧手上的名单，迈步踏向舞台中央的立地麦克风，观察观众席上每人的神色，幽默地使用纯正的英语口音说:“看见大家对结果的关注程度，我觉得大赛的举办是非常成功的。”

　　前排坐姿优雅身穿靓丽的老爷夫人会心一笑。

　　姆兰德大师年过花甲，沟壑般的皱纹却不影响他本身多情浪漫的法国气息，端庄的黑西装依旧给人展现威风凛凛的绅士姿态。

　　他收起嘴角不经意泄露的那抹笑，瞬间变得严肃道:“第二轮的现场作画，相信胜负大家心里已有分晓。我们的主题就是没有主题，将表达的权利交给了作者。我们一直奉行艺术无国界无区别对待，就是希望我们的作品能自由的人性化，不是只会卖弄机械性流水线生产般的技巧，这跟买一幅赝品有何区别？艺术有人性的支配，它才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否则就是一幅刚入门的练手临摹品！她，跟在座资历深厚的众位相比，显然使用独树一帜鲜明浓烈的笔触的她在技巧上稍有缺陷，但构思上这幅作品是富有人情味的，表达的意境使我身同感受，忠爱创作的诚挚使我钦佩。所以，我与其他二十位评委一致推荐这幅画的作者将获得这届的金杯。”

　　姆兰德突然停顿下来，转而问道:“如果你们知道她是谁，请大声喊出她的名字，看看她是不是实至名归！”

　　台下一阵喧哗，异口同声地叫喊出同一个名字，“Xuxian！Xuxian!”

　　声音一波接一波，如翻腾不息的浪花不停迎面打来。

　　徐现和妈妈坐在这些人当中，被这股不可思议的震撼力所打动。徐现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声音哽咽地问旁边的妈妈，“妈，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做到了？”

　　徐妈妈握住她的手鼓励她，“现现，妈妈一直都相信你可以做到。”

　　徐现用指尖抹掉泪花，仰头笑着说:“其实，我听到他们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最后是不是我拿的这个金杯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的能力已得到在座各位的认可，这就是支撑我源源不断画下去的动力。”

　　姆兰德举手示意暂停，拆开红色烫金信封，抽出里面的粉色纸张，低头凑近麦克风道:“既然大家都喊出来，我也不卖关子了。她就是……2019届国际斯格栏插画大赛的金杯获奖者—来自中国的Xuxian!”

　　一下子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宣布后，一直站在黑暗角落的侍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捧出金杯上台亮相。

　　“有请Xuxian女士上台接受奖杯!”姆兰德再次提醒道。

　　被叫到名的徐现紧张得如坐针毡，她右手挠了挠座椅的扶手面，又捏一把大腿的肉肉，急促地来回深呼吸，想要快速平静下来。

　　徐妈妈看着她好笑的行为，忍俊不禁拍她，“快去吧，让人等待是不礼貌的行为。”

　　徐现放开双手重重地点头，“嗯。”

　　她缓缓起身顺平雪纺裙尾，随即昂首挺胸落落大方地微笑，不畏别人投来的目光。

　　纤细的小腿不紧不慢地落下阶梯，一路自信地抬头保持与人的对视。

　　大概是从小练舞的缘故，即使徐现身高不出众，但是身材比例意外地匀称良好。

　　脚踩是黑色高跟鞋，打扮是普通休闲风，轻薄飘逸的碎花雪纺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灯光师迅速地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立马打下大堂的灯，把璀璨的灯光拉长照向徐现前方的路。

　　周围黑暗，衬托她像一只恣意飞舞的蝴蝶，飞出了高朋满座的观众席。

　　姆兰德同台下观众席的人一样惊讶地看着徐现走来。他没想到徐现竟然如此娇小年轻，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梢处是捉摸不住的风情，又隐含一种东方特有的娇俏灵动。最难得的是，眼神清澈纯粹，宛如山间鸣叫的黄莺，令人舒服。他转念一想，倒很符合她作品的画风。

　　徐现上了台，见面前的姆兰德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她脸上渐生燥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向前倾身问好:”姆兰德先生，久仰大名。你好，我是徐现。”

　　姆兰德猛地回过神，越靠近越发觉得面前年纪轻轻的人就拿奖不可思议，“哦，不好意思，徐现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你……有二十岁了吗？”

　　徐现笑着用流利标准的英伦腔回道:“姆兰德先生不愧为法国的绅士先生，很懂得如何讨取女生的欢心。不过你只钟情二十岁的少女的话，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现在处于二十八的尾巴，即将要面临二十九的大关。”

　　“尾巴？大关？你的说法真特别，像明明在意年龄的增长又好像很平和地享受。”

　　“对，我很享受。年龄的增长，是为了让你能更加宽容地接受上天恩赐的礼物。我们人类无法预知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趣的冒险旅程，那种体验就像打游戏通关。我觉得你是最能体验到的。还有，我敬爱的姆兰德先生，可以开始颁发奖杯了吗？台下的人听不到我们说什么，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有私情。”

　　姆兰德无可奈何摇摇头，“你真是可爱又可恨。”

　　他上前一步，再次凑近麦克风道:“我和在座众位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ins上拥有超高人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Xuxian，不免有些惊讶好奇。Xuxian的出现让我感到特别，我们的大赛以往也有中国的获奖者，却很少见一份浑然天成的灵动。如我之前所说，艺术人性化，Xuxian的灵动带动她的作品活灵活现，我希望未来我还能给插画界更多这样的人颁发这个奖杯。今天，恭喜你，Xuxian！”

　　他后退一步，接过侍者托盘中的金杯递给徐现，“祝贺你，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徐现敬重地伸出双手接住沉甸甸的奖杯。

　　“谢谢您，姆兰德先生。”

　　他笑笑，请徐现上前一步发表获奖感言。

　　动作一出，台下观众席的人会意，瞬间安静下来。

　　徐现舔舔唇，看着手中印有2019字眼的金杯，向前迈出一小步。她抬头时眼里忍不住涌上丝丝泪花，欲言又止。她抱住金杯向前俯身鞠了一个躬，停留半刻才挺直腰身说:“谢谢大赛对我的认可。说实话，我自知人生履历比不上各位大师，可在报名之前我就抱着必胜的决心来的。不是我有多恃才傲物，因为我需要这个奖证明给他们看，我，徐现，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一个不能再穿梭上流社会的普通人，也能靠着努力摘到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

　　她稍稍停顿一下，台下迫不及待发出掌声，像赞同，像鼓励，像为她摘到明月而高兴。

　　她又铿锵有力地说:“我很感谢姆兰德大师说的那番话，尽管他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点评了我的作品，但我非常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未来我将会专注改进自己提升画技，决不辜负从大家从姆兰德先生手中接过的这个金杯！”

　　一旁的姆兰德小声嘟囔:“我何时在大家眼里变得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