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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过期肉桂卷 ...


  •   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墙皮脱落了一大块,红砖露出来像是白布上的补丁。军绿夹克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眼睛合成一条缝,眉毛胡乱扬着,每句话都带着脏。另一人翘着二郎腿,眼看就剩自己手里有牌了,怒气突然上来,把牌砸在桌上,指着对方鼻子骂。屋内好几股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一瞬间被引爆,打牌的、围观的突然打作一团,啤酒瓶、玻璃茶杯摔倒在地,桌上的花生米满天乱飞。最后镜头也像是被卷进去,猛烈摇晃了一阵,最后没了画面。

      屏幕再亮起来时,是人对着镜头的诉说,某些冗余的言语构成一种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机器了么,”穿发黄衬衫的男人欲言又止,惨然一笑,“咱工人……唉……那点活用不了这么多人。”

      “十六岁,跟着我爸进车间……后来一起下岗……”另一个男人牙齿上盖着浓厚烟垢,“以前多风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粮,别人家都羡慕。改了,铁饭碗就没了。”

      “那东西太毒,那会儿他肺就不行了,亲戚朋友借个遍,还是没救回来,现在还在还钱。我一天要炸几百根油条,做几百个烧饼,晚上再帮人送外卖。”女人的袖套上泛着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摆着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寻思呢,过两年还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户毛坯房,回声很大,男人戴着安全帽,脸上糊着粉尘:“四十岁退出来,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着养活呢,怎么办?我白天帮人家装修队粉刷,晚上当停车场保安。儿子问我,为啥他不能跟同学一块去补课,我能说什么……那课太贵了,我没钱。”

      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乌青的男人用力睁了睁双目,举着啤酒说:“打针啊天天,那时候,铅毒是没了,健康细胞也没了。夫妻俩一起下岗,死了一个,拿了安置金,就当孩子读书钱了。现在他也大了,我无所谓,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后是来往的车流,中年人手里一片乌黑,周围声音嘈杂,“我开修车摊,还行吧。时代洪流嘛,大家都没办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还是要读书,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学,以后啥也做不了。”

      说不清是被哪句话戳中了泪点,还是被这种暧昧不清的真实打动,何犀坐在电视前面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擤鼻涕。她已经三天没出门,也不跟人联系,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复复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么东西就会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热情被耗尽。比如,如果她偶然听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欢的歌,她一定会单曲循环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内都不想再听到为止。

      此刻,通过集中大量阅片,她渐渐领悟到纪录片的迷人之处——一部电影的时间,或许只能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局部,但却能通过隐喻和留白,让观众窥见到生活的千头万绪。那些平铺直叙中的弦外之音,不着修饰的毛边质感,太有意思了。

      随着黑屏,何犀觉得眼中酸涩,大概是用眼过度,于是关掉电视,把一地纸巾捧起来塞进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蓝莓汁。刚走进画室准备干点正事,门铃就响了。她打开监视器,看见成聊的脸,突然有种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悦。

      成聊外带了韩国料理,穿着那熟悉的蓝色法兰绒衬衫,一进门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料袋里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间飘满了整个门廊。

      何犀勉强挤了个笑,从他怀里挪出来,接过袋子让他换鞋。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成聊抬脚脱鞋,看着何犀往里走的背影纳闷。

      “没有,就是正准备开始工作。”她把餐盒摆开,倒了两杯大麦茶。

      成聊坐到桌边,“最近在画什么?”

      “人像。”

      “哦,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他又介绍了一会儿最近买的股票和金价情况,见何犀兴致寥寥便不再多说,何犀也没找话题,二人一时无话。洗碗的时候,成聊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话,意思是晚上想留下来。何犀一听到就觉得心情差极了。

      “你来就为了这个?”

      成聊有些惊讶,皱着眉说:“当然不是啊。”

      “我晚上想工作,你回去吧。”她小幅度地挣脱开来,擦干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里,语气平静。

      他抬手把柜门关上,正好挡在何犀身前,“你明天再画不也一样嘛,我好不容易休息。”

      “有思路的时候不画,明天可能就画不出来了。”她靠在水池边上,往手心挤了些护手霜,柑橘薄荷味散开来。

      成聊觉得她那头黑色卷发下面的肩颈线条好看极了,眉毛舒展,睫毛也浓密,抬眼看他时眼目明亮,加上右脸颊那一颗不太显眼的痣,特像黑白电影的女主角。

      第一次见她时,外面正下着太阳雨,房里是墨水味,她穿着养老中心的马甲,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条纹T恤。她站在窗边,垂眼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描摹,跟爷爷有说有笑,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想知道她是否单身。

      他唯一一点遗憾是,她没什么工作,基本靠家里养着,爱玩,奇奇怪怪的想法多,稍微有些养尊处优、不食烟火。至于画画,姑且可以看作是爱好,也是她气质的一部分。不过,这些他都能忽略,毕竟钱他能赚,结婚之后她留在家里也挺好,养孩子会比双职工家庭轻松些。

      “那我就陪着你,什么也不做,行吗?”他拿起何犀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背,微笑道。

      何犀看了眼他的酒窝,没再说冷话,“你知道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儿睡吧,别进画室就行。”

      成聊点点头,咧嘴对她笑,“在画室门口坐着可以吧?”

      “我会把门关上。”她学着他的表情笑了一个,拿了水杯走出去。

      背后成聊还在说,“那我跟彼得帕克一样吊在窗外可以吗?”

      “你试试呗。”她边说边上了楼。

      会议室里,尤叙靠在椅背上,看着投影里的预录画面,不大满意:“她太注意镜头了,一开机就不自在。太刻意,不适合当纪录片拍摄对象。”

      “那没办法,演艺人纪录片嘛,投资方就是要拍她啊。专业的,多少都有点镜头感。”袁野泉按下暂停,起身打开窗,点上烟。

      尤叙手指用力地从眉骨划过,叹了口气:“我们一定要拍这个吗?”

      “嗯,再不整点钱我们要破产了。”袁野泉呵呵一笑,头发没扎起来,迎着夜风往脑后飞。

      “摄像组还是找之前那几个吗?投资方有没有要求自己的人参与拍摄?”

      “可能会有,反正你就先按原计划来。”

      尤风风敲了敲门,探头来问:“要不要吃水果?”

      “吃!”袁野泉把烟头熄灭,爽快响应。

      她端着一盆香瓜进来,看见屏幕上的女性,问道:“这是谁?素人?还挺好看。”

      “叫温非尔,演话剧的,真人特别高。”袁野泉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他鼻子。

      尤风风端详着那张脸,又问:“哦,她有什么故事吗?”

      “大概就是从小跟着父母在艺术团泡着,早先是练舞蹈的,后来被话剧团看中就去演戏了。”

      “那应该挺多人爱看的,很有话题性啊,还容易吸粉。我觉得你们的自媒体账号也可以发点这种,拍拍网络青年喜欢的人物。美强惨里面,只要占到两个,就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尤叙笑了一声,戳一块香瓜塞嘴里,没评价。

      尤风风斜眼看他:“你笑什么,针对我?”

      他陷在椅子里,一肘抵在扶手上,随口说:“又不是做网红孵化器的。”

      “你真得改改你的臭脾气,”尤风风手掌轻拍几下桌面表示强调,“就拿何犀来说吧,多好一姑娘啊,豪爽大度,心灵手巧,长得又美,也没图你什么,你何必那么冷眼相对?少来历尽沙场,看破红尘那一套,交个朋友有什么的?”

      尤叙没说话,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袁野泉接嘴道:“何犀是挺好聊的,也够大方。不过咱们总共也就一起吃了两顿饭,盹儿就这不爱社交的性格,可以理解嘛。以前那些个整天来堵门,到处刻意制造偶遇的女孩你忘啦?搞得外面人都觉得盹儿风流成性似的,谨慎点也好。”

      尤叙顺着这话,对尤风风扬了扬眉毛表示挑衅。

      “我觉得她跟以前那些妖精不一样,清爽。她上回拿来的那些吃食是真不错啊,你吃了吗尤叙?我那天塞了个小面包在你包里。”

      “没,忘了。”

      尤风风无能为力,感叹道:“你真无情。”

      尤叙骑车回到家里,一进无风环境,背上顿时出了些汗,便从冰箱拿了瓶无糖乌龙茶,灌下一大半。眼睛瞥到那天随手挂在门上的包,他拎起来拉开拉链。里面有个小纸袋,隐隐飘出黄油和肉桂的甜味,但一摸已经硬成石头,他又撑开袋子往里看了一眼。

      肉桂卷,他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吃一个。

      尤风风居然连这个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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