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日月里》肥夷

1、第 1 章

　　根据《文物保护法》第二章二十六条规定：使用不可移动文物，必须遵守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负责保护建筑物及其附属文物的安全，不得损毁、改建、添建或者拆除不可移动文物。

　　下午一点。
　　无风。
　　空气凝滞在太阳持续的热力之下。
　　蝉鸣吐露最后的求生欲望。
　　啼哭，嘶喊。杀伐，沉寂。
　　炎热就如同一只铁拳扼住喉咙。
　　谈无欲的耐心消耗地和汗水一般快。
　　但是他的耐心又是出奇的耐心。
　　在这样的夏日里，他已经等待了三天。
　　每天回去，单位里的同事都会说，小谈，明天确定人在了再过去吧。
　　他们坐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裹紧衣衫，一片好心。
　　谈无欲礼貌地笑笑。
　　他知道那些人每天都在。只是他过去了就装作不在。
　　拖，当然是一个好办法。很多事情在时间中会被拖成尘埃。
　　热血，正义，良知，原则。。。都逃不过。
　　何况一个谈无欲呢。
　　大学毕业就考进区里的文保所工作，日后多得是面对陈芝麻烂谷子，人和时间都无法解决，只能顺其自然的事。
　　老人们常常在私下议论多久谈无欲就会放弃，学会和那些人打交道。

　　弄堂拐角处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家小卖部。
　　零食、瓜子、冷饮。
　　还有一片浓密的梧桐叶。
　　炙热，蒸腾了人迹。
　　只有一个青年蹲在小卖部门口，滋遛滋遛嘬着棒冰，指挥屋内的老板赶快换一个台。
　　谈无欲倚在墙角，扫过一排排飞檐。
　　在新的历史里，那都是很旧的东西。
　　老房子，其实只是房子的一种时间表现，人也会老。
　　有些东西老得慢一点，有些东西老得值钱一点。
　　还有些东西会成为累赘。
　　对于社会是由价值的，但是它不能变成实打实的金钱利益，所以拥有者坐拥宝库但无法挥霍。
　　日月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百年历史，沧桑古拙，从外表看，这条中式老巷子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建筑审美，几个有名的文人还在这里住过，保存完好，具有极高的历史人文价值。
　　于是，某一天，住在里面的居民发现，自己家被贴上了区不可移动文物的标志。
　　这下子，房子是自己的，但是又不是自己的。因为他们一旦想要改建这些房子、修缮这些房子都要经过文保所的批准认证，做到修旧如旧，不可改变外表和内部结构。
　　前几天谈无欲收到文保志愿者的消息，他管辖的日月里有一家住户私自将房子改造成了青年旅社，原本三米的层高，地面擅自下挖将近两米，目的是能变成两层住宅，增加住宅使用面积。可这样一来，房屋承重受到严重影响，周围居民反映自家墙体也产生了裂痕，有重大安全隐患。
　　谈无欲当即发出了约谈通知，但是对方几番推脱，一会说自家没有问题，是邻里纠纷被报复，一会又说这几天出国了不了解施工情况。
　　很明显，他们想要拖，拖到施工完成，木已成舟，自然而然不了了之。
　　多少违章建筑、私建私盖就是这样到最后成了法外之地。
　　谈无欲还记得毕业那会，老师对他说，人先要守法，再谈人性，没有了法律规则，人性化只会放出人性的野兽。
　　谈无欲要抓住那只野兽，咬死它。
　　忍耐是一个好猎手的品质。

　　紧闭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一番，又缩回去。过了一会，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进弄堂，警惕地打量周围的情况，然后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门突然打开，他消失在门后。
　　谈无欲从梧桐的阴影里走出。这个弄堂里没人认识他这张新面孔，可是他却认识那个男人，被举报的日月里8号住户。
　　终于被他抓住了。
　　谈无欲刚要上前踹门，被一只手拉住了。
　　手的主人正用另一只手吃完最后一口冰渣，甩进垃圾桶，抹嘴起身。
　　“小谈同志是吧？”
　　谈无欲无论如何也扯不开牵制，忽然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是认识他
　　就只见一张玉盘般的大脸凑得极近极近，皓齿明眸。。。个鬼，靠那么近实在吓人!
　　所以谈无欲下意识就挥拳出击，正中鼻梁。
　　“哎哟，哎哟——”
　　无名青年低头哀嚎，还不肯松手，弄得谈无欲手足无措。
　　“我不是。。。你，怎么突然靠近？喂，你没事吧？”
　　“有事，”青年泪眼汪汪，“劣者如此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鼻子呀～”
　　“断了就上医院，我会负责的。”
　　“同志你这句话就对了嘛，”对方虽然捂着半张脸，但是谈无欲敢保证这家伙绝对是笑着的，“有纸吗？给张纸。”
　　谈无欲不情不愿，递上。
　　“小谈同志，你这脾气太爆了，除了我谁受得了呢？我自我介绍一下，素还真，苦境居委会的，前来支援你。”
　　谈无欲这倒终于看清眼前的人了。青鼻梁，两坨纸巾勉强止住鼻血，一看就是要拖人下水的标准微笑，白瞎了这副好皮相。
　　“谈兄难道是被素某迷住了？”
　　谈无欲冷言相对:“我联系你们居委会那么多次，都无人理睬，今天我要抓到人了，你却出来捣乱，我要怀疑是不是你们相互勾结，妨碍我排查违建。”
　　“我们当然是全力配合文保所啦，但是居委会最近特别忙，人手又不够，周围大大小小的事情总要一件件来。我也是今天得到消息，8号住户可能会回来，所以特地来通知你呀!”
　　“那你放手，别碍着我抓人”
　　“哎哎哎，谈兄，且慢。”
　　素还真堵住去路。
　　“你我皆非执法部门，没有抓人的资格，不如我先联系这里的社警剑子仙迹，你去叫文化执法大队，走正规程序。”
　　“等他们来，人都跑了!”
　　谈无欲推开他，执意向前。
　　“谈兄谈兄，莫冲动，那帮人你不知道——”素还真刚要耳语几句，不远处却传来动静。
　　“谁啊，在这里吵吵闹闹？”
　　8号大门里瞬间出现几个拿铁棍的大汉。
　　谈无欲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愣在原地。
　　“快走！”
　　“我是来办公事的，他们不敢动手。”
　　素还真半推半拉，心急道：“周末还来办公事，谁信你啊，先把你打咯，你有理都没地说。哎，文保所那些人没教你吗？”
　　谈无欲噎到说不出话。
　　“是那边！”
　　糟糕，被发现了！
　　素还真带着谈无欲一顿跑。这个时候素还真充分发挥了居委会工作经验，日月里每个拐角他都熟悉，可惜青天白日，两个大男人太显眼了，身后紧追不舍难以摆脱。
　　“进去。”
　　谈无欲被猛地推向两间屋子的墙壁，猝不及防，以为要撞个头破血流，心里大骂素还真。意外地是，疼痛没有袭来。
　　他真开眼，发现自己进去了一条不到半米宽的缝隙里，从外面看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茂密的爬山虎将两间房子间的缝隙堵住了。
　　素还真也进来了。瞬间，两个大男人面对面，肉贴肉，呼吸对呼吸。
　　谈无欲面无表情。
　　素还真面上含笑。
　　起初视线偶尔相交，后来谈无欲侧过头专心关注外边的情况。
　　这个姓素的，眼神可不吃素。
　　他身上的气味好似儿时去外婆家玩，那亩盛开的莲池。甜甜的莲子，清香的花瓣。
　　想着想着，谈无欲就饿了，就更不想靠近带有食物气息的素还真了。
　　素还真说：“这户人家黑白两道都沾点关系，你没实据，没后援，上门只会吃亏，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温暖的气息缠紧谈无欲的耳垂。
　　奇妙地是谈无欲没听到大汉们的脚步声，反倒心跳声异常清晰。
　　谈无欲不语。
　　沉默是最好的抗争。
　　素还真不恼，轻轻地问各种问题。
　　“你几岁了呀？”
　　“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
　　“看你这气质，像儒门大学出来的，清高固执。不是啊——难道是道域？”
　　“半斗坪。”
　　谈无欲回望素还真的眼睛。
　　“我是半斗坪大学的。”
　　素还真嘴角轻扬，笑意动人。
　　“哟，那你肯定听过八趾麒麟的课，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说起来，你还是我师弟呢。”
　　谈无欲抿住嘴，生怕让他喊出“师兄”二字。
　　忽然对面那朵巨大的莲花蠕动起来。
　　天呀，谈无欲感受到了什么？素还真的胸肌？腹肌？某些不可描述但存在感很强的地方？
　　咬牙切齿。
　　“你别动！”
　　年轻气盛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
　　素还真委屈地说道：“这有虫，你看墙上，好多白色的虫。”
　　谈无欲定睛一看，果然。
　　有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一。晴。黄历上写着，宜破土、入宅。
　　日月里的居民一早就被居委会小素叫起来，挨家挨户登记白蚁灭除同意书。
　　“小素啊，这几天你不来，阿姨都想你了。”
　　“哟，小素，你这英俊的脸蛋发生什么事情了，越来越帅了，让阿姨捏捏~”
　　素还真在一群街坊中游刃有余，深受喜爱。
　　殊不知他在某位学弟的心目中已经自动划定为老油条一类了。
　　“小素，”花枝招展的美人磕着瓜子，“有对象没？”
　　素还真还是那副标准的笑容，只是不察觉中多了一丝玩味。
　　“有。”
　　“这么快？长啥样？”
　　“高高瘦瘦，很好看。”
　　“瘦瘦的摸起来不舒服！”
　　“我喜欢。”
　　“哎呦，你都不带脸红的~下次记得给我们看看哈~”

　　谈无欲抠着墙根，等了素还真半天都不见动静，心里一遍遍问候着。
　　没听见文化执法大队的佛剑分说队长已经把锉刀磨了一遍又一遍的声音了吗？
　　终于，素还真敲响了8号的大门。
　　过了一会，门缝里露出张脸，问有啥事。
　　素还真拿出白蚁防治通知书，告诉他要进行集中灭除治理，赶快把同意书签了，然后他和灭虫公司要进去看看情况。
　　对方当然不肯，嚷嚷着不除。
　　居民们一听这架势，怒了。
　　“喂，我说你们家，太自私了吧。这一百多年的老房子，白蚁多得都不能住人，天天爬来爬去，砖头都松动了，居委会免费上门除白蚁，你干嘛拒绝呀？”
　　“对啊对啊~”
　　又有人酸酸地说：“这个月里面动静可大了，怕不是在装修，担心别人知道了，所以门都不敢开。”
　　“你胡说什么！”
　　8号的声音骤然提高，凶神恶煞。
　　素还真打圆场：“既然你们说没有，我当然是相信你们的。除白蚁也是为了造福整个日月里居民，如果有一家落网之鱼，白蚁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倒时大家又要面对白蚁的危害，对生活造成很大影响。所以啊，对待白蚁一定要赶尽杀绝，全面防治，大家说是不是？”
　　居民纷纷点头。
　　8号犹豫了一下，说要再考虑。
　　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这是要害我们啊！”
　　不得了，人群沸腾，看看周围居民都瞪着眼睛，似乎他们家已经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
　　只得松口，对素还真说：“就你和灭虫公司是吧。”
　　紧闭多日的大门随即露出了里面的真相。
　　改建已经接近完成。
　　素还真心中一叹，终是来得太晚了吗？
　　而下一个瞬间，谈无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门口，身后一排整整齐齐的文化执法大队与警察部队。
　　“你们不能进来！”
　　8号住户听到风声从室内走出，还跟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工人。
　　谈无欲亮出自己的身份，并将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中。
　　“文保所接到举报，日月里8号非法改建不可移动文物，着我前来核实，请配合。”
　　“谁举报的？谁？”
　　无人应答。
　　“你看没有人举报，这完全是空穴来风。”
　　“根据档案局的案卷资料显示，你这一处住宅乃是一层外加阁楼，为何我现在看见多了一层结构？”
　　“这是几年前我买下这座房子的时候就有的，要怪就怪从前的人，而且那时候这里还不是文物点呢，不知者无罪。”
　　谈无欲沉声道：“你撒谎。”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你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谈无欲示意身后，“佛剑队长。”
　　佛剑分手利刃出鞘，刀光剑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块木板出现在谈无欲手中。
　　谈无欲点点头，高举木板，昂声道：“这是从他口中所说的好几年前所搭建的隔层割下的一块木板，大家知道，日月里的房子是老式砖木结构，时间长了，白蚁灾害严重，你说这是好几年前就有的隔层，那你看看，现在可是白蚁泛滥的季节，这层木板里可有一只白蚁!”
　　干干净净，一只没有。
　　再看那群凶神恶煞，脸色煞白，哪还有半分早先的气焰。
　　谈无欲将现场交给执法大队控制，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通知所里。
　　所长很满意，赞扬了一番，然后又派下一个任务。
　　“又有人举报文物点被破坏。”
　　“在哪？”
　　谈无欲缓缓抬起目光，素还真靠着墙，冲他一笑，不是形式化的微笑，这个笑让谈无欲莫名感受到邪性。
　　素还真比划了一个动作。
　　电话里还在继续说：“就在你待的地方，日月里。”
　　素还真指着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