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千尘》齐天新娘

161、一

　　元绪五年末，皇城。
　　国子书院里，墨枫异支着脑袋，他迷迷糊糊地撑起沉重的眼皮，手中的笔晃悠着正在滴墨，真的好困啊......
　　砰!
　　墨枫异成功地磕在了桌上，惊醒着抬头的时候，脸上还有一大片墨迹。
　　众学子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沉闷地哼几声。
　　应延奇无奈地摇摇头，吩咐仆役打来水给他擦洗。
　　“墨枫异，站起来。”
　　墨枫异其实还没有多么清醒，他只激灵了一瞬间，站起来也是昏昏欲睡。
　　应延奇看他这幅样子险些被气笑，还是问道:“方才提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来讲讲是什么意思。”
　　墨枫异脸上被擦干净，他也被凉水激了个全醒，终于揉揉眼睛。
　　“就是......就是学海无涯啊......”
　　应延奇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没错，学无止境，所以你也不能懈怠，这堂课就站着听吧。”
　　应延奇话音未落墨枫异脸就皱起来了，“应师父......我昨夜温书没睡好而已......离下课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应延奇淡笑地瞥了他一眼:“这么用功吗？ ”
　　墨枫异一迾嘴角:“当然了! ”
　　应延奇笑道:“那把《原毁》背一遍。我原本是要求三日背熟的，你既然用功，应该背完了吧？ ”
　　墨枫异当即就后悔编瞎话学习了，谁晚上学习啊! 他就应该说自己生病了。
　　对啊，生病!
　　墨枫异吭哧道:“......呃，我会背的.....就是......这不要过年了嘛，我娘亲怕我冷着，就让我晚上别背书了......我昨天没听话，结果温书就......受了风......就忘了......”
　　原毁 怕是我人马上就要毁了。
　　墨枫异咬着牙扬起一张无害的笑脸，妄图蒙混过关。
　　应延奇也是温吞的笑着开口:“受了风这可怎么好 受了风可就背不了书了。”
　　墨枫异欣然点头。
　　“背不了书，就抄书吧。”应延奇道，“之前的《原毁》，还有今日的《庄子内篇》，一并抄十遍，明日交给我。”
　　“十遍! ”墨枫异激愤怒吼，马上过年了，不给他们放假也就算了，居然还布置作业，布置作业也就罢了，居然还背书，鬼会在这种时候背书啊! 现在好了，背不下来居然还要抄十遍! 而且明天就交!
　　“哦对了，我认得你的字，不要再想着让谁代写。”应延奇语气认真，“之前的我就不计较了，好了，继续上课吧。”
　　舒祁允没忍住，率先笑出声。
　　墨枫异在冬日的风中站成一座石像。

　　可算熬到下课，墨枫异忿忿地盯着应延奇的背影远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墨枫异默默念叨。
　　舒祁允只是笑着看着他，“这次可不会有人帮你了，你就慢慢抄吧。”
　　“谁说没有! ”墨枫异气道，“荀粲! 我们字差不多，你帮我抄，我们一人五遍! ”
　　站在舒祁允身边的荀粲摇摇头:“上次帮你抄......还被应先生罚了呢......”
　　“你必须抄! ”墨枫异恶狠狠地吼，“不然我怎么抄得完! ”
　　荀粲不敢跟他顶撞，他们太熟，墨枫异的霸道性子他从来不想惹，于是干脆不做声。
　　一个仆从飞跑过来说:“世子殿下，公主来接您了，您先回府吧。”
　　“娘亲来干嘛平日里不都是佩璇姑姑吗？ ”
　　“公主听说您又被先生斥责......”
　　“行了行了走吧。”墨枫异一脸欠钱的神情，末了又不忘瞪着荀粲:
　　“记得给我抄! ”
　　舒祁允拍拍荀粲，“不用理他，应先生之前罚你你难不成忘了，可别再帮他了。”
　　荀粲眨眨眼睛，看着远处飞奔进舒艺怜怀里的墨枫异。
　　墨枫异勾着舒艺怜的脖子就不肯下来了，一通撒娇抱怨。
　　“娘亲! 应师父就知道罚我! 我就是不会背书嘛! ”
　　“枫儿，应先生可跟娘亲说了，你昨晚不是和张家小子去集市了吗？何时温过书 ”舒艺怜抱着墨枫异已然有些吃力，但她依旧笑着抱紧。
　　墨枫异苦着脸，“回去爹爹又要骂我了......”
　　“不会的，晚上宫中开设腊八晚宴，爹爹可不会生你的气。”舒艺怜温柔地整理好墨枫异的头发，“回去娘亲陪你背书好不好 ”
　　“好呀! ”
　　墨枫异立刻眼里放光，小小的孩子哪里还忧愁要抄书。

　　墨枫异回去自然还是免不了墨显一顿训，不过墨显也知道要过年了，他也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揍墨枫异。
　　于是墨枫异宛如被特赦一般，乐呵呵地抱着书和舒艺怜窝在一起。
　　舒艺怜把他揽在怀里，午后的暖阳笼罩在他们身上。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古之君子......其......”墨枫异眼前又是混沌一片。
　　很快，他闭上了眼睛。
　　佩璇过来看见，要把墨枫异抱走，舒艺怜摆摆手，佩璇于是再退出去，舒艺怜轻笑着抚着墨枫异的背。
　　他在午后暖阳中安睡在母亲的怀里，做着这世上最香甜的梦。

　　夜幕降临，皇宫。
　　墨枫异被墨显拉着进来，然后被他勒令坐在自己身边。
　　“不许再乱跑。”墨显警告他。
　　墨枫异生平最痛恨这种宫宴，他吃东西挑三拣四，本来宫中吃食应该是上佳的，可谁知晚宴人多，做菜也就敷衍了，墨枫异吃不下，更是如同被针扎一样压根坐不住。
　　舒艺怜揉揉他的脑袋，“枫儿，要不你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墨枫异瞬间回头:“真的吗! ”
　　“去吧，记住别乱跑就好。”舒艺怜笑着点头。
　　墨枫异头也不回地跑了。
　　“怜儿。”墨显无奈叹道，“便是你成日惯着他。”
　　舒艺怜淡声笑着安抚他:“马上要过年了，孩子们贪玩也是应该的。”
　　墨显只得吩咐人远远看着墨枫异，别让他胡闹乱来。

　　墨枫异连忙飞奔出去，就这冷气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但他完全顾不得了，只想着疯玩起来。
　　因为晚上下起了雪，这可把一帮孩子高兴坏了。
　　墨枫异原本不喜欢冷天也不喜欢下雪的，但奈何小孩子贪玩，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有趣，他不管不顾地冲进雪里，跟一群和他差不多的孩子疯了起来。
　　荀粲几乎要被他们的样子吓到，他愣神地站在一边看这帮公子哥上高踩低不亦乐乎，地上原本就没积多少雪，现下更是被他们踩得脏污一片。
　　成何体统，荀粲只想到这个词。
　　墨枫异一晃神似乎是看见了他，兴奋地攀着假山跟他招手:
　　“荀粲! ”
　　荀粲不知怎的，听到他喊自己，竟也是笑着跟他招手。
　　墨枫异灵活地一蹦下来，几步窜过来道:“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
　　墨枫异也就是客气客气，他很清楚荀粲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玩。
　　荀粲自然摇头:“你下来，我找你有事。”
　　墨枫异不悦地皱眉:“干嘛，没看到我正高兴的吗？ ”
　　“就一会儿......”荀粲可能被他吼惯了，现下语气都放低。
　　墨枫异撇撇嘴，灵活地从假山上翻下来，抱着胳膊走进。
　　“你要干嘛。”
　　荀粲这边透着屋里的灯光，他现在才看清，墨枫异的脸冻得通红，但他也玩得尽兴，没怎么在意。
　　“你冷吗 ”荀粲不禁问。
　　墨枫异奇怪地皱眉:“你就问我这个 ”
　　“没没......”荀粲慌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纸，生怕墨枫异误会一样开口，“你不是让我抄那些么......我抄好了。”
　　墨枫异眼睛一亮，藏在胳肢窝下取暖的手伸了出来，略扫了一眼便抬头，得寸进尺般奸笑地开口:
　　“才五遍 ”
　　荀粲一怔:“......你不是说一人五遍。”
　　开玩笑，墨枫异怎么可能记着抄 他从来没抄过好不好。
　　“诶呀荀粲，我都说了我昨晚没睡好，今日自然要补觉，下午谁抄书啊......”
　　“可是明日先生就要收了。”
　　墨枫异狡黠地眨眨眼:“帮人帮到底 ”
　　荀粲语塞，这五遍他可抄了一下午，手都还在抖呢。
　　“诶呀荀粲，我真的冷，我都要受风寒了，你就帮帮我嘛。”墨枫异抱着胳膊原地跺脚，表现出最冷的状态，力图让荀粲知道他今晚是抄不了书了。
　　不料荀粲却是伸出手，“你真的冷吗？”
　　墨枫异愣了一下，握住荀粲的手。
　　然后他就放不开了，荀粲被他冰得一颤。
　　“嘶......”
　　“好暖和啊。”墨枫异顺着手掌到手腕，最后伸进他的袖子里，“你怎么这么暖和啊。”
　　荀粲没躲，只是回道:“本身就这样。”
　　“你可别动让我暖暖。”墨枫异心满意足地把冰块一样的爪子贴住荀粲温热的手臂，“我说真的荀粲，我今日写不了了，你就帮我好不好嘛。”
　　荀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
　　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被墨枫异哄得点了头。
　　墨枫异把手抽出来的时候还依依不舍，荀粲真的宛如一个暖炉。他晚上一直很难把自己暖热，冬天更甚，暖炉靠在身边，塞了汤婆子都没用，非要有人。原先是爹娘暖热他的，可他渐渐长大，也就没有睡在一起了，墨枫异忽然想，如果荀粲睡在身边应该很暖和。

　　次日，应延奇自然要墨枫异交抄的书。
　　应延奇自知墨枫异是完不成的，哪怕用功如他的儿子应潮生，一天抄十遍也够呛，更何况昨晚还有宫宴。他原想着墨枫异能交了两三遍，让他看看态度也就好了，谁知他坐到案前的时候，面前便端正地摆了不薄的几页纸。
　　八遍，没抄完。
　　应延奇只扫一眼就知道不是墨枫异写的。
　　他当真是生了气的，直接把墨枫异喊来。
　　墨枫异不情不愿地鼻腔里哼出声:“怎么了应师父......”
　　“你抄的书呢？ ”应延奇冷声问。
　　墨枫异皱眉，荀粲不是说已经交了吗？
　　“我......交了啊。”
　　应延奇只再问:“只抄了八遍，为什么。”
　　什么，只有八遍墨枫异在心里默默惊讶，为什么荀粲只抄八遍成心不让他好过吗？
　　应延奇方才看过，荀粲原本还是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写的，可写到后面那字迹已经不受控制地想要冲出纸张，怕是累坏了，应延奇颇感头疼，怎么回回荀粲都要帮他
　　“我抄累了......”
　　“枫异，你若非要别人来帮你，又为什么要学习这几篇名典 有什么意义呢？ ”应延奇一向好脾气，此刻也忍无可忍，“我知道眼下是年关，你无心学业也就罢了，你写不齐也罢了，但你让别人代写，这不就是欺骗吗？你又能学到什么呢？ ”
　　墨枫异从一开始就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荀粲是故意的，他肯定不想帮自己才故意不写完。
　　应延奇见他走神更是气愤，“既然如此，我看你也不用抄书了，《原毁》也不必背了，背下来也没用，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学习，自己去写一篇《进学》，除夕之前交给我。”
　　“还要写......”
　　应延奇瞪着他:“写，必须写，写不到笔下的东西，更是记不到脑袋里。”
　　“是......”

　　墨枫异回去一路都是踹着东西的，进门一摔张嘴就吼:
　　“荀粲你什么意思啊! 成心让应师父罚我的吗! ”
　　荀粲被他吼得一怔:“他为什么罚你 ”
　　“废话你说呢! 为什么只抄八遍啊! 抄完了他不就不说了! ”墨枫异把几个凳子都踹飞，宣泄他的愤懑。
　　荀粲是被他爹明令禁止殴打的烈士遗子，墨枫异当然铭记不敢揍他，只能拿桌椅板凳撒气。
　　荀粲一愣:“昨天太晚了......睡了......”
　　荀粲抄到深夜，实在撑不住才睡，只好把八遍诚惶诚恐地交去，按理说应延奇温和待人，从不罚谁，之前抄十遍书已然是把他气得不轻才会这样，现在难道因为没抄够更生气了
　　“我让你抄十遍，抄不完不能跟我说吗？你以为我找不到人吗？”
　　荀粲在那一瞬几乎要道歉，可他又不笨，仰着头问:“可你自己一遍都没抄，难道这不是你应该要做到的吗？ ”
　　“可你答应我了! ”墨枫异立刻接着喊，“你答应抄完就要抄完! 抄不完还硬要抄，真是废物......”
　　荀粲咬着嘴唇，最后只是闷闷地开口:“那你别让我帮你，以后也别叫我。”
　　说完他就回头，抱着自己的书走了。
　　动作很快，墨枫异看他走远才反应过来。
　　“诶! ”墨枫异从来没见过这么跟他冷言冷语的荀粲，忽然很不适应。

　　墨枫异受了一身气回到家，没想到他爹也没给他好脸色。
　　“你倒是能耐。”墨显气不打一处来，“还能一次次让荀家小子替你受罚 ”
　　墨枫异安静地跪在垫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
　　“说话啊，骗先生的时候伶牙俐齿，现在倒是不会言语了 ”墨显实在想不通，他这样严肃方正，艺怜又是温柔和煦的性子，怎么就能生出墨枫异这样的混世魔王
　　墨枫异撅着嘴完全不想说话，只是顺着他爹的意思跪得安稳。
　　舒艺怜匆忙进门，看见墨枫异又跪在殿上，心下也是颇为无奈。
　　“官人，还是我来劝劝枫儿吧。”
　　墨显点点头，径自出了门。
　　舒艺怜过来半跪在墨枫异身边问:“枫儿，告诉娘亲是为什么不开心好不好？ ”
　　墨枫异眨着大眼睛抬头，却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也不是不懂要温书背书，他只不过太懒散太贪玩罢了，他从来不喜欢被约束被逼迫，墨枫异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他知道是自己不听应延奇的话，是自己错对荀粲发火，但他完全不想承认，于是只能跟自己生气。
　　舒艺怜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只是揉揉墨枫异的脑袋笑道:“是不想背书吗？小枫儿那么聪明，不会背不下来吧？ ”
　　“才不是呢......”墨枫异忍不住反驳，他背书一向很快好不好。
　　“那......是不喜欢抄书吗？觉得是做无用功 ”舒艺怜顺着话继续问。
　　“嗯。”墨枫异沉闷地应了一声，“抄书根本没用。”
　　舒艺怜于是点了点头:“是啊，原本就不该抄。”
　　墨枫异睁大眼睛看向她:“娘亲也这么想吗？ ”
　　“自然了，是应先生又罚你了？ ”舒艺怜顺势问。
　　墨枫异攥紧衣角紧张道:“之前罚的......我让荀粲帮我抄，结果他没抄完。”
　　“没抄完 ”舒艺怜正色道，“小枫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墨枫异又是低落了下去。
　　“若他抄不完，你就应该来找娘亲啊。”舒艺怜俏皮一笑，“娘亲可以抄啊。”
　　墨枫异猛得抬头，“爹爹会知道的。”
　　“可是现在他也已经知道了。”舒艺怜淡笑道，“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我们。”
　　墨枫异撇撇嘴:“可我不想抄书，要过年了我也不想背。”
　　“小枫儿，学习从来都不简单也不有趣，娘亲小时候背书也是这样的，成日被先生骂，被先生罚抄书呢。”
　　墨枫异几乎是惊讶，他这个腹有诗书的母亲，小时候居然背不下来书吗？
　　舒艺怜面似回忆:“我当时也让别人帮我抄书，结果先生当然发现了，把我们都狠狠罚了一通。”
　　墨枫异噗嗤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　　2021，希望所有的朋友们都平安喜乐! 心愿达成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