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千尘》齐天新娘

155、二

　　项浅荣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她的背影，从她缓步慢走到飞奔离去的背影。
　　“我知道你心里有她。”墨枫异的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项浅荣似乎听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项浅荣眼神恍惚，他非常期望能够从舒映年的身上再看到她的影子，他这些年对这个孩子的好，墨枫异当然能发现。
　　接着他又听到墨枫异说:“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已经有了妻室孩子，总不能一日日地不回去吧 ”
　　项浅荣长久地注视着前方，莫了才失笑道:“我爹也说过我不着家......但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回去。”
　　“所以就待在军营吗？ ”墨枫异淡漠地开口，“难道这样能够消解你的心绪不宁吗？ ”
　　项浅荣闭上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道:“......我真的忘不掉......难道你可以吗？你能忘记吗？ ”
　　墨枫异捧着热茶呷了一口，神色自然道:“你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吗？ ”
　　项浅荣猛得睁开眼睛瞪着他，低声吼着质问:“是，我现在也问你! 她是死在你面前的，你不是一直都护着她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你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为她说! ”
　　墨枫异依旧保持着端杯子的姿态，他冲着远处拿冰碗走来的福生点了点头，那小孩就站在了原地，墨枫异才再开口:“我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是知道的。”
　　项浅荣无端红了眼:“是......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不甘心......凭什么要她来背上这骂名 从今往后世人只知她是巫毒蛊女，无人会唤她薄眉娘子了。”
　　“项浅荣，紫冥不在乎这些。”墨枫异淡然道，“或者说，这已经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了。”
　　项浅荣嘶吼道:“那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比她的命和声名还重要! ”
　　墨枫异温笑一声:“她的哥哥，她的儿子。”
　　项浅荣一瞬间安静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墨枫异。
　　墨枫异眨了眨眼长舒一口气:“我告诉过你，紫冥死前只是把映年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他，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你照顾他 这些年你问过这个孩子的状况吗？ ”项浅荣冷哼一声，“你这个当舅舅的真是一点也不操心。”
　　墨枫异蹙眉:“我是谁 我是他舅舅吗 我只是一个跟他几乎没关系的皇叔。他是北易的皇长子，他的母亲不过是皇上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无名姬妾，而我是北易嫡长公主的儿子，尊贵的世子。我为什么要给他好脸对他好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接触。”
　　项浅荣狠狠地咳了一下，半晌才再道:“......我一直想不通......她当年到底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 ”
　　墨枫异侧过头看他:“她想要这个孩子，就这么简单。”
　　项浅荣冷笑一声:“我知道巫蛊之血代代相传，我相信她也知道，那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她明明不可能把他抚养长大，这不是让这个孩子受苦吗？难道真是因为她对那人恋恋不舍吗？ ”
　　“那你打算让她怎么做 难道让她知道自己是蛊女的那一刻就谢罪自尽，防止以后遗祸人间吗？难道女子想要生儿育女就非要为一个男人吗？ ”
　　项浅荣一愣:“我......”
　　“没错，生下这个孩子千难万难，而且随时都有变数，她不可能陪着孩子长大给他完整的人生。”墨枫异顿了一下，胸口发闷，“但是紫冥......她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你会觉得她自私，可是紫冥熬了这么多年，她真的熬不住了。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不知道她还愿意撑多久......哪怕最后她还是选择离开......至少她不会那么后悔......”墨枫异似乎不大舒服，说话不再那么徐缓，音色都发紧发虚，“......当初她为这个孩子打算过一切......唯独没有让映年未来叫我舅舅......”
　　项浅荣当然不傻，他想过这些问题，但他还是问:“可是映年与你这么生分，你难道不会感觉......”
　　“本该如此。”墨枫异打断他道，“我说过我跟他毫无关系，为什么要亲近 我又不跟你和荀粲一样可以他教他习武读书，我要是离他太近反而奇怪，招惹是非......”
　　项浅荣何尝不知道这些。
　　“罢了......你如今也不能作他想。”
　　墨枫异摆摆手，福生扬起笑脸跑过来，乐呵呵地抬手:“殿下，吃葡萄。”
　　墨枫异摇了摇头，咳嗽着道:“刚刚吹了风，这些太凉了。”
　　福生慌张道:“殿下是不舒服吗？ 怎么还咳起来了 ”
　　说着他把冰碗往项浅荣手里一塞，转身有跑了，墨枫异喊了一声都没喊住。
　　眼看着福生抱了一张毯子，墨枫异就是一阵热意，大夏天的，他是真不好意思。
　　可惜没办法，福生把毯子给他盖上了，还捂得严严实实。
　　项浅荣笑了一声，把葡萄扔进自己嘴里。
　　舒映年兴奋地冲过来。
　　“项叔叔! 我厉害吧! 我已经学会第三招了! ”
　　舒映年撇撇嘴，他刚刚不经意地回头，发现项浅荣跟墨枫异聊得热火朝天，都没怎么看他。
　　项浅荣笑笑:“大皇子更精进了，饿了吧眼看日头要下去了，我吩咐他们准备些小食。 ”
　　舒映年狠狠点头，他练了许久，肚子都饿瘪了。
　　项浅荣转头看向墨枫异:“军营里的东西你一向吃不惯，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
　　墨枫异却是摇了摇头:“他都没来接我，我才不让你送。”
　　项浅荣失笑:“那要不你也吃点 ”
　　墨枫异更是不屑:“你们这里伙食只能算果腹，也就是能吃的水平，我才不要呢。”
　　舒映年愤然道:“不吃就不吃，谁要给你吃啊，军营不养闲人，你本来就没资格在这里吃饭! ”
　　项浅荣心下一紧，墨枫异却是笑了笑，“马上就走了，大皇子不必这么赶人。”
　　舒映年嘁了一声回头拉上项浅荣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墨枫异还在愣神，就听到舒映年又高兴地喊了一句:“荀叔叔，您怎么也来了 ”
　　墨枫异眼神不如以前好，只能远远分辨他的身影，但他很快就锁定了。
　　荀粲低声笑道:“大皇子练到现在啊，这么辛苦呢。”
　　舒映年得意地仰起脸。
　　项浅荣只是点了点头，唐哲却连下巴都要吓掉了，怎么影藤军的将军跑到了甬复军的军营
　　荀粲却没再多说话，转身径直过来，看到墨枫异发白的脸色和身上的毯子不禁蹙眉:“怎么坐在风口 ”
　　墨枫异把毯子揭开交给福生:“午后日头毒，就贪凉没挪地方。”
　　荀粲过来扶起他，充当了福生的角色，福生自然地退到了他们身后。
　　墨枫异半靠着荀粲，荀粲很敏锐地察觉他的不适。
　　“怎么回事？ ”
　　墨枫异无奈地笑笑:“跟项浅荣说话说多了，累了。”
　　荀粲却是直接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
　　“诶呀不带问这么细的。”墨枫异趁机捏捏荀粲的手，岔开话题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又是谁跟你通风报信 ”
　　荀粲凑近他道:“不需要谁通风报信，给你配的人足够了。”
　　墨枫异嘁了一下。
　　荀粲笑着问:“现在饿了吗？要不干脆吃点什么再回去吧？ ”
　　说着正好一个侍卫凑了过来，墨枫异都没反应过来，“阳和将军，神锋将军邀请您前往正殿一聚，已经准备好了您和世子殿下的晚膳。”
　　“我不去，不好吃。”墨枫异万分嫌弃。
　　荀粲却是应了下来，“好，我们即刻前去。”
　　墨枫异哪里有资格拒绝，荀粲神秘地拉着他道:“等会儿席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墨枫异撅起嘴捏捏他的手。

　　墨枫异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桌子和上面的菜式跟别人不一样，他无奈地侧过脸:“你把家里小厨房搬来了 ”
　　荀粲一笑:“那当然了，您世子殿下的特殊待遇，我敢怠慢吗？ ”
　　墨枫异心里立刻舒坦了不少，他看向项浅荣，显然这人也完全不知道自家军营已经被潜伏了。
　　军营里的将士们平日里操练辛苦，吃饭一般偏爱浓油赤酱，追求吃饱吃好，但是墨枫异完全相反，他吃饭精致又清淡，以吃得让他满意为主。
　　舒映年眼睛都发直。
　　“你......你凭什么和我们吃的不一样 ”
　　墨枫异拿起一块糖糕放进嘴里，“大皇子见谅，我这人生得好吃懒做吃的多，不像各位将军和您是习武的英才，您练了一下午定然疲惫，可要吃些好的补补，想必我这点登不上台面的小食您也不稀罕塞牙吧？ ”
　　舒映年愣住，他又不傻，墨枫异明显就是不想分给他。
　　舒映年只能忍气吞声撕下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盯着墨枫异面前的那一道糖酥。
　　荀粲无奈地笑了笑，凑到墨枫异身旁道:“就你小气。”
　　墨枫异促狭地冲他眨眨眼:“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啊？ ”
　　荀粲清了清嗓子开口:“闻汀兰要回皇城了。”
　　墨枫异口中停滞，睁大眼睛看向荀粲。
　　那人笑着继续:“其实也不算回来，她是要嫁人了。就是硕国公江家的四公子江雨，他虽为庶出末子，但资历上佳甚至超过他的哥哥姐姐们，江雨尚未加冠便高中进士，赐官在韶州，上个月更是因为清除流匪有功，皇上把他升为了太仆少卿。这次江家特地请旨让他回城完婚，所以闻汀兰也来，顺便见见她夫家的人，办个宴席再回去。”
　　墨枫异明显噎住，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缓缓问道:“闻汀兰要嫁人 她才多大啊？ ”
　　荀粲一笑:“你以为这丫头还小呢？她已经十六了，也正是嫁人的年纪。”
　　墨枫异不可思议地喃喃道:“都十六了啊......”
　　项浅荣听到他们说话便也点了点头道:“当年闻汀兰虽然离城，但这些年我和荀粲也时常让人去照料她，说起来这姑娘若要嫁人，我也该作为她的娘家人出一份丰厚的嫁妆才好，不然硕国公家大业大，万一以后府里的人敢欺负她，也要让他们知道她有人撑腰。”
　　墨枫异应声道:“硕国公府当然是高门大族，闻汀兰自小没了家人，自是不能让她再受委屈。”
　　荀粲道:“不用担心这个，闻汀兰乃是烈士遗女，皇上亲自下旨封她为县君，纳为宗室女子，她以后可就是受皇家庇护的了，不需要你们来撑腰。”
　　墨枫异却不以为然:“才区区宗室女能护个什么啊，她这是高嫁，嫁妆不丰厚以后还是要被那显赫的夫家看不起，哪怕江雨的家里人会善待她，那难道别人不议论吗？ ”
　　荀粲只能摆摆手:“行行行，这么说你也要为她置办嫁妆了？ ”
　　“那当然，还要按郡主嫁妆的分量出，摆它皇城大街一条街去! ”
　　荀粲正了脸色:“也不能太多，毕竟她的身份没有那么惹眼，别为她招些是非。”
　　墨枫异翻了一个白眼:“我还能不知道这个 你就放心交给我，诶，他们什么时候回城啊？ ”
　　荀粲笑道:“硕国公的消息是半月后回城，不过举办嫁仪要从娘家送到夫家，那闻汀兰到时候从哪里出嫁呢？ ”
　　“当然是项家，当年昆家靠不住之后闻汀兰可就被先帝交托给我娘了，我是她名义上的哥哥。”项浅荣势在必得道。
　　墨枫异刚要争辩，荀粲却按住他:“这倒是没错，到时候你记得知会你家夫人一声，我们虽然和她父亲是故交，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来比较好。”
　　墨枫异撇撇嘴安静下来。
　　舒映年眨着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墨枫异出来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反正他也没别的事干，可是皇城中自然有比一家成婚更重要的事，一年一度的雷月节又要到了。
　　七月前日，闻汀兰总算赶回了皇城，毕竟这盛大的雷月节她不能错过，她如今已然褪下稚嫩的模样，一张清秀的脸生得灵动明艳。
　　江雨把她扶下马车笑道:“等下见了爹娘你不要怕，我已然认定你是我的妻子，叔嫂们也是好脾气的，定会喜欢你。”
　　闻汀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自然会喜欢我，好些年没回来了，我也要在皇城好好玩玩儿。”
　　江雨无奈笑道:“都依你。”
　　两人笑作一团，入了城门才看见早就在此等他们的荀粲、墨枫异和项浅荣。
　　闻汀兰更是高兴:“项大哥! 粲粲哥哥! ”
　　江雨上前端正一拜:“下官参见世子殿下，二位将军，下官不知诸位在此，有失礼遇。”
　　荀粲摆摆手:“早知道你们要回来，我们可是盼了许久呢，闻家妹妹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回来自然要接。”
　　闻汀兰俏皮地吐吐舌头:“这些年粲粲哥哥给我寄了不少东西，小妹在此谢过。”
　　荀粲无奈道:“就别叫什么什么......哥哥了，规矩一点。”
　　闻汀兰却是笑得开心，江雨也着实没想到闻汀兰回城居然会出动这最位高权重的几个，他不禁看向最旁边那一个，墨枫异虽然被人掺着，但实在醒目。
　　墨枫异神色清淡，听到荀粲笑他才开口:“你们打算在皇城待多久 ”
　　江雨立刻恭敬道:“回殿下，皇上允准下官回城完婚，却因上任诸事繁杂，下官最迟也只能留到中秋后，恐怕只有不到两个月。”
　　墨枫异微微颔首:“那婚事会不会办得太匆忙 ”
　　“下官家里早已开始准备，只等带汀兰回家便可行礼，殿下不必忧心，下官定是不会委屈她的。”
　　墨枫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项浅荣适时道:“就别站在城门口聊了，府里可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江大人自然要回国公府，可是既然汀兰还未入门，她还是先跟我们回去比较好。”
　　江雨匆忙道:“将军所言极是，只是下官早已书信回家，家中老人都等着......”
　　闻汀兰急着替他道:“嫁人的事宜可多呢，江家父母都想先见见我，也不好让他们多等，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可等不了，不如我还是晚上再过去吧？ ”
　　项浅荣只得作罢。

　　荀粲默默进了马车，墨枫异闭着眼睛不说话，福生眼尖地下了马车。
　　荀粲牵过他的手:“怎么了这是 怎么闻汀兰回来了你还不高兴 ”
　　墨枫异噘着嘴气道:“她没叫我，倒是对你很亲切。”
　　荀粲失笑:“她那是认生，她小时候我和项浅荣多少还是熟悉些。”
　　墨枫异嘴撅得更高了:“这些年明明是我给她寄的东西好不好! ”
　　“你的身份多有不便，不是以我的名字寄的嘛......”荀粲哄道，“等她从夫家出来，我立刻把她拉来解释好不好 ”
　　墨枫异瞪着他:“都怪你。”
　　“是怪我，我早该说清楚。”荀粲温笑道，“明日把她接来吃饭，我亲自说。不仅要说这东西是你寄的，还要说这些年你都念着她，可不能让小闻跟你生分了! ”
　　“一边儿去! ”墨枫异被他逗笑，这才勾起嘴角，“她今天进来我都差点没认出来，真的女大十八变，如今已是大姑娘了。”
　　荀粲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掌心摩挲:“当然了，都多少年了，江家儿郎不错，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墨枫异反手握住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是夜，荀粲还在军营没回来，墨枫异习惯早睡不等他，但他刚刚洗完澡穿上衣服，福生忽然敲门。
　　墨枫异蹙眉:“怎么了？ ”
　　“闻家小姐来了，她说想见您。”福生按门卫说的如实道。
　　墨枫异不解，闻汀兰白日里进城门还当看不见他，怎么这大晚上的要找他
　　“她不是找荀粲 ”
　　福生过来扶起他道:“她只问了守卫殿下在不在府里，让我通报一声。”
　　墨枫异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大晚上的姑娘家多有不便，让她去正殿，我马上到。”
　　“是。”福生为他套上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