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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丑姑娘 ...


  •   适合搭配BGM:囍(悲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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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所有物,或置于宅邸,或贴身而佩,时日浸染,终生灵魄。鬼魅于世,不入轮回,藏匿于物,亦生物灵。然人物难容,魂力渐消,绝于六道,徒留魂飞魄散耳。
      ——《物灵篇●镜灵》

      阿黎向来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直到她在京都长街上遇见了锦衣华冠的安王殿下。
      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沿街乞讨食不果腹,是这世上最卑贱的存在。
      大抵人都喜欢追求不属于自己的,黑夜追求天明,蜉蝣追求鹤寿,秋毫追求泰山,溪涧追求汪洋。又正如,明明云壤之别,可他却偏偏撞进了她心上。
      阿黎听见路旁的女子都在捂面轻唤:“是安王殿下!原来那风华绝代之称竟是真的……”
      心跳几乎落了一拍。刹那的悸动不知真假,却让人目眩神晕。
      向来讲求时务的阿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死望着那个永不会属于自己也永不会有交集的人。她痴痴望着那人背影绝于烟尘,想着如果自己能伴于那人身侧,哪怕是颔首低眉匍匐在地当个最卑微的奴才,她也是愿的。想着自己攒的那点钱没准能去安王府讨个刷恭桶的差事,能离那人更近一步,小家伙便不由喜笑颜开,整个人如坠云端做着个飘飘然的白日梦。她转头回了自己栖身的破庙,没想到这趟出来没讨到一点吃食,倒是给心尖神龛讨了个神像,供着个顶顶无瑕的玉人儿。哪怕饥寒交迫,可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不堪忍了。
      小乞丐嘴角抹了一丝蜜般的笑意,灿若暖阳,却在看见破庙中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时冻结凝固。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她上前拍了拍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喂,醒醒?死了没?”
      一时倒不知是希望那人死没死。
      探过鼻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弱颤动。再望那人身下,一双腿蜷缩着,伤痕累累几可见白骨。阿黎咬咬唇,还是跑开了,看着是打算见死不救。
      也是,濒危到两只脚都踏进棺材只差盖上棺材板了,救也是白救。何必染上一身腥白费力气呢?
      却不想小家伙蹭蹭跑到庙外梨树下,挖出自己埋了许久也攒了许久的一沓钱。这笔钱她攒了整整五年,每个铜板都在无数个日夜里被她摩挲过千万次。她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掌心的纹路。只是未料,方才她还打算拿这些命根子去安王府上讨个差事,这时却已然是另一番局面了。
      阿黎苦笑着背起伤得极重的那人,那重量沉压得她几要受不住。还在长身体的小女孩哪能比得过抽枝拔节的少年人?最后阿黎几乎是拖着那条血人到了回春堂。
      大夫见了,摇摇头,摆手便说不治。
      阿黎急得取出满是泥腥的铜板,喊道“我有钱!我有钱!”
      大夫却看也不看,直说不治必死之人。
      这等伤势,老天难救。难道还要小小郎中向阎王讨人不成?
      小家伙一张脸覆满尘灰,脏兮兮的,暗淡如夜幕。只有那双眼,盈盈似星辰,此刻却溢满了失望,像星子在坟墓间掩面哭了。
      阿黎复又背起那定死之人,这回没再觉得累,许是感受不到了。比起死,累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问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馆,每一家都说不治,每一家都说必死,每一家都说,莫再执着。
      是啊,不过是个陌路之人,她又执着些什么呢?年幼的孩子摸不清自己心思,只隐约觉得,可能是因为太像。
      同样的无路可去无家可归无人在意。今日她见死不救,来日又能盼谁救她替她收尸呢?
      乞丐跑遍了城中的每处医馆,最后倒也听得麻木了,背着一身血腥味的那人便回了破庙。她没多少财物,备了个铁锹和席子,等那人断气就打算埋了。
      等啊等,等啊等,天色都暗淡萧索了,那人气若游丝的就是未咽气。
      阿黎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打着架就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有个红衣女子眉如春山眸似秋水,说自己是个过路仙人,见小女子如此心诚,愿出手相助,偿其所愿。
      小家伙迷迷糊糊的,脱口而出,仙子是能助我入安王府,还是能助我救此人?
      仙人笑意不变,都能。只不过……
      这世上大概就没什么唾手可得。又兴许别人皆可,只不过独独她没这运气罢了。小家伙听那仙人拖长了语调,“只不过,要拿你唯一值钱的来换。”
      阿黎忙掏出怀中的钱,“我有钱,我最值钱的就这二两银子了。”
      仙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的脸。”
      脸?她的脸哪有银子值钱?
      阿黎不解,“把脸给了你,我会如何?”
      “你会变得其貌不扬。”
      阿黎更不解了,现在她不也是其貌不扬吗?“这脸有什么值钱的,我给你。还望仙子能援手救那小兄弟。”
      仙人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识时务也。”她抬袖一挥,阿黎便从梦境跌落,又陷入沉沉的憨梦中。梦里,有人对她清浅而笑,面目模糊,却在心头灼得滚烫。

      第二日甫一睁眼,阿黎便瞧见了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那人。阿黎心里一惊,竟是真好了?想到此处便忆起昨夜的梦,可此间也没什么铜镜可供她照颜,阿黎暂放一边,犹豫着问出口:“你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便?”
      男子声音清冷,冽如雪松,“是你救的我?”
      阿黎却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托的一位仙子救的你。”倒是实诚得很。
      男子似是未信,却也没质问什么。昏迷中隐隐记得有人背着他求了一处又一处的医,拜了一处又一处的佛,祷告混着喃喃,似寒蝉凄切,杜鹃啼血,让他身如燃火,又求死不能。
      “你叫什么名字?”
      “阿黎。”
      “阿离……这名字不好。”
      “这名字好得很,”小家伙鼓起了脸,“你又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为何会浑身是血倒在这破庙中?”
      男子说他没名字也没家。阿黎瞪大了眼睛,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阿猫阿狗都有名字。
      阿黎想到一处,拍掌出口,笑得眉眼弯弯。
      “那我便唤你小七吧!我在家中排行第六,前五个都是姐姐,正愁没个弟弟。”
      “我比你大。”
      “是我拾得你,我说了算。”阿黎叉着腰,俨然一个女霸王。
      男子没回应,静静坐在地上,腰背挺得很直,白衣染血蓬头垢面仍难掩出众风姿。
      阿黎便当他应了,欢快地一声又一声喊着小七,像是养了只猫儿狗儿,因着有个伴了而喜不胜收。
      可惜的是,这只猫儿狗儿,是个瘸了双腿的。

      阿黎发现这一点时满是惊惶,仙子明明救了小七,为何不全治好他,让人落下个终身残疾?
      男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扫了一眼,“我自幼便瘸腿,这才被赶出了家门。”难怪说是没家。可瞧这架势,怎么会是赶呢?比起赶尽杀绝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阿黎嚼着这话,心头苦涩涩的,面上却还得强笑着,“我爹娘一直想要个弟弟,奈何生了五胎都是女儿,生下我这第六胎后便把我弃在了荒郊野外。”她说得云淡风轻不见气愤,“我不缺胳膊缺腿的,还不是被赶出了家门?你也不必太伤心,世道不公,向来如此。”
      “年纪轻轻的,满口大道理。”
      “不自欺欺人,又怎能活下去呢。”
      阿黎语意平淡说着,似是乱世挣扎久了,便也习惯了。
      她起身,步履踉跄地搀着男子去溪边清洗,洗去那人脸上血渍,也洗去那人一身灰土,看那蒙尘明珠一点点现出肤如凝脂面若皎月的惊世容颜,当真是无可争议的一个美人儿!
      除了白玉微瑕的……无法支撑那人起身无法支撑那人行走的软如无骨的一双腿。
      阿黎惊叹着称赞他盛世容颜,男子淡淡,“早晚都会魂归九泉,生得惊艳又如何?不过落个死得惊艳。”
      阿黎不满,“我费劲力气才救活你,生生死死我说了算。”
      男子不置可否,捧水洗去了阿黎脸上尘土,黯淡面目在素手擦拭下一点点拨云见日,重焕容光。男子盯着她瞧了许久,半晌才道了句,“真丑。”
      声音平平,不似嘲讽,像是只平铺直叙道出事实。
      阿黎低头望了望水面,女孩眉目未长开,却也能看得出是副百拙千丑的媸陋容颜。原来的自己长什么样,她早已不记得了。许久未照镜,许久未洗颜,连她都快忘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阿黎并不在意,“早晚都会魂归九泉,生得丑陋又如何?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大家都死得一样丑陋。”
      “牙尖嘴利。”
      “瞧你谈吐,应是大户人家,如今却落得与我这等乞丐混于一处,管他美丑管他贫富,大家都一样……被命运捉弄摆脱不得罢了。”
      阿黎把最后的“可怜”二字吞了下去。
      谁又比谁更可怜呢?他自幼无法行走,她自幼乞讨街头。他被亲族驱逐,她被父母抛弃,不过都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02.
      阿黎拿那兜兜转转终无用武之地的二两银子去安王府上讨了个差事,也幸得真有个刷恭桶的仆役因媳妇临产得赶回田里去,让阿黎讨了个巧入府邸照料那一个个比她整个身家还贵的金灿灿的马桶们。
      自小脏乱臭习惯了,阿黎自是不嫌弃马桶们脏乱臭的,甚至瞧着那明晃晃的金马桶,她心情都要好上几分,若不是尚有底线在,只怕哪个月黑风高夜便要啃马桶咬金子了。
      安王府财大气粗,哪怕她这种最低贱的仆役也能每月领得一两工钱,让阿黎着实喜出望外了好一会儿。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想着安王真是她的大贵人,来安王府上做事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
      因着小七腿脚不便,阿黎每日出门上工前便会给他备好吃食,有时是馕饼,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野果,天天不落。阿黎这辈子还没有哪会儿是天天有粮的,可她宁愿饿着自己,也不愿饿着小七。
      她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家好歹是个贵公子,她既然救了他,便要对他负责,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养活他。
      于是阿黎的人生目标除了能天天见到安王殿下外,又多了一个——要养活小七,让他不再吃苦受累。
      喊了声小七,倒真把人当兄弟当亲友了。

      男子不曾说什么,干粮再冷再硬再难吃他也毫无抱怨地吞咽入腹。每日在庙中看着天光破晓之时阿黎笑着向他挥手,说“我走了要乖哦”,又看着黄昏日落之刻阿黎笑着向他招手,说“小七我回来啦!”
      无形之中,阿黎一点点铭刻了他的岁月。
      阿黎在领了几个月工钱后,置了个小院子,破烂得很,落叶堆地,蛛网遍布,据说原先还死过人,这才被低价转手了,不然这几两银子在京都附近还真买不到什么地产。
      阿黎搀扶着小七,兴奋地推开院门,嚷着“我们有家了我们有家了!”
      喜悦和希望在她脸上流动洋溢,叫那张不堪入目的丑脸都有些熠熠生辉起来。
      男子依旧没什么神色,对他来说,在破庙在屋院在雕栏玉砌中在棺材板子里都没有太大差别。至于家……
      他转头静静看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东摸摸西瞧瞧的阿黎,大抵是女孩面上的鲜活神情冲击得太过强烈,让他向来淡漠的眼眸也无端软和了几分,恰似春别料峭,冰雪初融。
      男子自此便和阿黎在小院中住了下来,每日听着那人完工回家后碎碎念叨安王的丰神俊朗,还有她的千般情思。什么今天远远见着安王了真真是容颜冠绝羞煞潘安,什么安王今天如厕了我洗刷完那马桶还抱着它做了个美梦,什么安王和那侍妾姐姐每日蜜里调油真是好生羡慕。男子对她的心属不该之人从不做评价,阿黎原本也是自言自语,这日却不知为何惆怅万分,用筷子敲着碗问他,“小七,你说安王会喜欢我吗?”
      男子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阿黎那张丑脸——脸大如盆,眼小如缝,鼻塌嘴厚,也只有那双藏于眼睑中不太惹人注意的眼珠鲜活灵动,勉强为那寡淡容颜添了半分颜色。
      他摇摇头,“不会。”
      阿黎自是知道不会的,可听到答案心下还是黯然几分,“为何不会呢?”
      男子认真想了想,“因为你太好。”
      阿黎不解,“我好,他为何也会不喜欢我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阿黎隐隐懂了,小七是在拐弯抹角说安王是个德不配位之人。简单来说,就是生了副狗眼,配不上她。
      阿黎想通,噗嗤笑了声,“若是安王都配不上我,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我呢?”
      男子又认真想了想,神情不似玩笑,“……我。”
      阿黎瞪大眼,“你对我有意?”
      男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说你配得上呢?”
      男子正色,“若我属意一人,定倾心相付全力守护,无论生死。”
      “那你未来的娘子倒是有福了。”阿黎感慨道。
      男子淡淡转开眼,“身残之人,又有哪家姑娘愿意托付呢。”
      阿黎叹了口气,对啊,他们家小七的终身大事该如何解决呢。想到这,连她最爱的香喷喷的白米饭都吃不下了。
      她艰难地下了个决定,“要是五年后还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你,那我便委屈嫁了吧。此生只求能时常见到安王,和他比翼双飞我也知晓是不可能的。”说到后面,竟是带上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断腕的悲壮。
      男子面上不显,心间却叹了口气。他能拒绝吗?……

      春去秋来,阿黎从一个刷恭桶的小仆役成了安王府中刷恭桶的大仆役,她也从被人喊那个丑小孩变成了被人喊那个丑姑娘。因着长得丑,府里的下等小厮都不爱和她接近,那些下等丫鬟也不愿和她玩耍。她也不觉得寂寞,每日回了家就叽叽喳喳和小七说起那些轶闻琐事。
      身体渐好后,小七是长得越发漂亮了,屡屡让她目不转睛失了魂去。每当这时,阿黎就得一巴掌拍醒自己,警告自己你痴恋的只有安王殿下一人,绝不能移情别恋变了心去。
      前不久,她刚凑齐钱找城东的王铁匠打了副简易轮椅,好推着整日囿在家中的小七去外面看看。她想,若能多接触些人,小七没准会更快活些,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派清冷漠然。
      可没想,到了街市没多久,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就一个劲盯着小七的腿瞧,喁喁私语交头接耳,“瘸子怎么上街来了。”
      男子置若罔闻,阿黎却是听得难受,凶巴巴地喊了声,“看什么看,又没瘸在你家!”
      男子握住了她的手,摇头示意。
      一些行人哄然散了,还剩几个讥笑说道,“哟,瞧这婆娘丑的,丑婆娘配瘸子还真是天生一对!”
      阿黎被说丑说惯了,一向笑哈哈便能抛到脑后,可这会儿自己不甚在意的容貌却被用来羞辱她放在心上小心哄着养着的那人,心间的闸门霎时便被破开了,自惭形秽混着恼意一股脑涌起,伴着密密麻麻的苦涩,扎得她心疼。
      她刚想再驳几句,男子却已余光一移,平静中让人遍生凉意。
      “既然这般羡慕,不如让你也做个身残之人,体会下天生一对之乐。”
      路人愕然,转身便走,“疯子!真是疯子!”
      这下街市也不用逛了,阿黎推着他就往回走,埋怨道,“跟那种人你还多嘴干嘛。”
      “他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天生一对让你觉得自己受辱了是不是?”阿黎嘟起了嘴。
      男子摇了摇头,“他不该说你丑。”
      阿黎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难道不丑吗?”
      男子回头看着她,眼里波光粼粼,似划过万千涟漪。
      “丑,可也丑得好看。”
      曾经他总在心里唤那人丑姑娘,可不知几何时起,这个称呼早从他心间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姑娘。他的姑娘。

      世人都爱华颜,可唯独他喜蚩陋。喜蚩陋间偶尔露出的那一点明媚春色,抽枝发芽便莺飞草长绊住了羁游马蹄。

      那时他本以为他们能就这样简简单单两个人一直相伴下去,布衣芒履粗茶淡饭也未尝不可。可时运大概也从不眷顾他,猝不及防地,阿黎便凤冠霞帔嫁入了王府。
      成了她想都没想过的安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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