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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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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飞鱼闲下来的时候总爱捏着块小牌看。
那是一枚木制的、仅有他巴掌大小的一块牌子,打得朴素又简单,他总是贴身带着。
上头正面是凿了个花样,中间一个“顾”字,外头添了些顺滑的线条将那字团团围住,像是一片池塘,后头就用朱红色的墨写了他的名——飞鱼。
说来顾飞鱼本不叫顾飞鱼,这名字是他从岭南一路北上到东京的时候给自己取的。甚至这姓氏也是他进了将军府后给安插上的。
那天是在冬日里,汴京恰巧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街头巷尾都在传着这天降异象怕是与小将军的出生有关。
他站在将军府面前看,整个雕梁画栋的府邸似是一座巨大的飞禽张着翅膀,将漫天的风雪便都拥在怀里了。
他排在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跟前,管事拿着纸契,直接给他冠了顾姓,就问他叫什么名。
他当时还只是个六岁不到的孩子,瘦弱得像根麻秆,蓬头垢面的有点儿紧张。
他支吾了片刻才说道:“鱼...不,飞鱼...我叫飞鱼。”
他一路北上,从饿殍遍野的地狱里头挣脱开来的时候,就发誓要像鱼一样活下去。
“行了。”顾管事轻飘飘的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就在白色的宣纸上落了笔,写下了“顾飞鱼”三个字,给他发了个小牌。
他张开冻得青紫的五指,立马接过。
“凡是将军府的下人,就得时刻佩戴着它才行,便是对你身份的肯定。”管事仅到而立之年,眼里闪烁着机敏的精光,捋了一把小胡子,就赶他走了,“带着它往东边的第一个院子去等着分派活计,下一个。”
“嗯?”顾飞鱼震惊地抬起了头,似是不很明白管事所言的含义,半晌才讷讷说了句“多谢。”然后一溜烟儿地便往里弄走。
管事抬眼瞟了他干瘦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气,而后又细细问着下一个上他跟前的男人:“你呢?家住何处?...”
顾飞鱼往前跑了几步就喘着粗气停下,他捏着那牌子的手指有点儿泛白,从今日起,他便不再是那个只有个排号儿的沈乙了?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那见不着尾的长队,今儿个是将军府的大日子,夫人喜得爱子的消息一在开封府传开,不过半天,来将军府碰运气的人便有乌泱泱的一大片,男的女的都有,想着或许将军府会多许多需要用人的地方,就一窝蜂全来了。
这可是将军府,待遇啥的,比起在外头给寻常富贵人家做工可好过太多。
可是...顾飞鱼没想过他这样形销骨立的也能行...他不过实在是厌烦了被王家那霸王欺负,也受够了和野狗抢食的日子,这才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他这算是给将军府选上了?
他靠着外头那雕了花的红色角柱喘气,默默地将牌子举起来看,飞雪伴疾风,他在鹅毛大雪中歪着脑袋看那正中的字,他认不得,只觉得符号外头那一圈一圈的花纹,像极了一洼池塘。
顾飞鱼尚未开蒙的眼里,有点天真和被艰难的生活磋磨出的倦意,那时,他还不明白这张普通的牌子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变化。
他只是拿着牌子按吩咐行动,晕晕乎乎地往管事说的院子里走。
院内的屋里头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厚实灰袍,面前是几个穿着夹了棉的粗布袍的人,年长的和少年人都有,大家捧着和那男人身上同样颜色的衣裳,眼睛里都有些激动的光。
他好奇地看,心里惴惴的,事到如今都不很相信天上竟真会掉馅饼。
直到那老者叫他:“那探头探脑的,紧着过来。”
顾飞鱼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迈开步子踉踉跄跄的走。
他不过是个稚童,一路从岭南好容易到汴京,吃不饱还平白很受过些无端的殴打,已经让他内耗颇多了。
那上了年纪的长者又叫他,脸上倒没有顾飞鱼惯常所见的不耐烦,“快些进屋里头来,慢慢吞吞的,不嫌冻得慌?”
顾飞鱼紧着“嗯”了一声,努力挪动双腿进了屋,屋里一股温暖的热流便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嘶,好烫!”他才进了里屋,就睁着眼惊讶地叫出声来,“为何这屋子里是烫人的?”
顾飞鱼不好形容那种感觉,倒也不是烫,屋子里是温热的,可是和外头刺骨的严寒一相比对,就让人觉得烫了。
“哈哈哈。”屋里的人听他这么说都笑了,笑了两声后又生怕自己笑得放肆,拿眼去瞅那灰袍老者。
那老叟两鬓斑白,续了长髯,面相总体而言是和蔼的,但眉目间颇有些坚毅的神态,腰杆也挺得笔直。
老人并未计较这些新招仆役的失礼,他招顾飞鱼更里去了些,让他看屋子里头一个堆了些红黑物事的黄铜盆,倒是好心给他解释了:
“这是石炭,便是冬日里头取暖用的物件儿,怎的?以前没见过?”
顾飞鱼摇了摇脑袋,自然地接话,“我以前住岭南,不需要这些。”
“岭南?”老者一听这话却是一惊,“你是岭南来的?这么远,你个小娃怎么到汴京的?”
他没有问及顾飞鱼的家人,只是好奇他长途跋涉的途径。他这孤身一人前往将军府寻活,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顾飞鱼看了眼燃得很旺的火盆,回答道:“也没甚别的法子,总归是靠双脚慢慢走着来的。”
众人听了这话便又是惊奇又是唏嘘。自岭南到汴京,纵使快马加鞭也要月余!他这样的稚龄,还得有如何的韧性?
“怎的想来东京?”老者又问,看着他的眼神已是满意。
顾飞鱼如实道:“我娘跟我说的,汴京好,不像别的去处,这是个饿不死人的地方,所以我就来了。”
他这话一出,那老翁便默了,半晌才喟叹着,“你娘说得好,确实是…饿不死人的汴京啊。”
老叟说了这一句,便闭了嘴,屋里头突然的就静了,只听见屋内炭火燃烧的轻微声响和外头风雪缓慢压上树梢的声音。
顾飞鱼年纪尚小,也不能觉出自己说了一番怎样惊人的话。
“老前辈。”他只是把那块捏在手心里的牌子拿了出来,“方才那管事说让我拿这牌子来找你,你会给我安排活计的吧?”
那老人用全是褶子的手接过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你的姓名?”
“顾飞鱼。”他松了口气,应了声,拿眼瞅屋里那一群高高壮壮的人,圆睁的大眼里头刨除了先前因害怕飘零而生出的恐惧,此刻便仅剩好奇了。
那群男人也正瞧着他,看他脆弱得橡根野草,又看他怎个如此胆大。这老叟听说曾是从小照顾顾老将军起居的贴身小厮,眼下虽说老了便退居后院管些杂事,但在整个将军府也是有几分地位的。
他们这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和他说话都是战战兢兢,没想到这小儿竟然丝毫不怕。
顾飞鱼看着老叟执着朱笔,在他那块木牌背后写下“顾飞鱼”几个字,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安定了。
“飞鱼啊,倒是个好名字。”老叟给他写了字,把木牌往炭盆上烤了烤,烘干了水分才还给他,“你年纪小,今后就跟着我。”
“嗯。”顾飞鱼仰着头只能看见长者花白的胡须。
“其他的人领了衣裳就去马厩找顾四,他领你们去找睡处。”
那几个男人点头哈腰地应声,慢慢退了出去,很快,院子里头的积雪上便只余深浅不一的脚印。
“顾飞鱼。”老叟用一把沉重嘶哑的嗓子叫他,“你能吃苦吗?”
顾飞鱼看着老翁,缓慢地眨了眨眼,“吃苦管饱吗?”
“管饱。”
“那我就能吃苦。”
“行,得记着你说的。”老叟在屋里头那摞清一色的灰袍里头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翻出件短些的,递给他,“将就着穿,这阵子小将军诞辰,绣娘是有得忙了,没空管咱这下人。”
“嗯。”顾飞鱼接过了,喜滋滋的,这不合身的衣裳怎的都比他身上这破破烂烂的好。
“老人家,那我将来该如何称呼你是好?”
“叫我顾老吧。”老人眯着眼捋了把胡须,看了眼乐颠颠的顾飞鱼,更觉得自己这决定下得没错。
顾飞鱼摸着手里的牌子和崭新的衣裳,立了半晌,才又问道:“顾老,我将来跟着你是作甚?”
老翁眯着眼笑了,“你倒是猜猜会给你派些什么活计?你的话应该明白的,顾管事会招你这样的小儿进府的原因。”
顾飞鱼愣了愣,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不会是...”
“你便是大胆地说。”顾老眯着眼看他。
先前新进的仆从里也不是没有小孩,但他独独留下了顾飞鱼,便是看中了他不过六岁便敢孤身上汴京的胆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
“莫不是…为了顾小将军?”
“正是。”顾老笑着也不嫌弃,伸手便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发顶,“小将军将来便是人中龙凤,还得有一个配得上他的仆役。”
顾飞鱼睁大着眼摸了把脸,怔怔地望着顾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是真没想过...他是要服侍小将军?
与此同时,将军府正房内,喜得爱子的顾将军,在夫人的床头温存地看着疲倦的妻子和沉睡的稚儿。
在这一天,顾将军的长子被命名为“榕榛”。
此二字取自释正觉之诗,为“峥嵘”倒装,蕴含佛法,企盼顾榕榛“十方圆满,八面玲珑”。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喜欢的小宝贝们请不要大意的收藏我吧~这篇走治愈流的,双向救赎,答应我一定要看下去呀!
另外这本是架空时代,只图一乐也禁不起考据,请大家宽容点。
注释:“十方…玲珑。”引用自释正觉诗《偈颂二百零五首》
汴京就是东京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