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喜》一天八杯水

1、第 1 章

　　1

　　传言山中有鬼，故而猎户也不敢进山，唯恐被鬼怪剖心掏肝。

　　都说那鬼物凶残得很，不单会吸食人血，还会将人剔骨食肉。

　　村民怕极那鬼会在夜里闯入村子，掳走村里的畜牲，甚至还忧心鬼物将人劫走，因此每月会派一人将祭品丢在山口。

　　这日，村民又拉了半车牛羊上了山，可他未敢进山林，将板车一抬，把车上宰好的牛羊全抖在了地上。

　　在将牛羊都抖落后，那村民拉着板车匆匆跑远了，头也不敢回。

　　蛇妖是前几日来的，正巧被道士伤了元神，寻了这一处山来静养。

　　她隐隐嗅见些血腥味，循着气味远远望上了一眼，却见山口处躺了一头牛和一只羊。

　　那牛羊无外乎都是宰好的，早就断了气。

　　蛇妖心道，莫不是在山中时被村民撞见，将人给吓着了，这人上赶着给她送吃的呢。

　　可还未来得及从树上下来，忽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往牛羊处奔去。

　　是个姑娘，头发披散着，穿了一身青衣，还赤着脚，可偏偏身上一点儿也不脏，模样还长得甚是好看。

　　眉眼淡淡的，如笔毫轻扫而过。

　　好看是好看，可她跑得那般急，面上却连一点神情也没有，也不见她喘起粗气。

　　那姑娘跑到了牛羊边上，伏下身就低头去嗅。

　　蛇妖觉得古怪，便在树上唤了一声：“姑娘。”

　　可惜那姑娘仍将脸凑到了牛羊前，细细地嗅着，似在寻一个下嘴的地方似的。

　　“姑娘。”蛇妖又唤了一声。

　　姑娘却像是未听见，她从石青色的袖口里伸出了细白的五指来，朝那牛身摸了过去。

　　张开嘴正要下口的时候，她忽被一个果儿打了手。

　　那姑娘却不恼，迷茫地抬起头，朝参天的古树上望去。

　　这一望，一个身影撞进了眼中。

　　树上的蛇妖噙着笑，可模样看着甚是薄情，又冷又艳，像极了山林中带刺的花。

　　姑娘一双眼清澈如水，望着树上的人“啊、啊”叫唤了几声，似是不会说话一般。

　　树上的蛇妖又同她说，“人是不能那般吃生肉的。”

　　姑娘却似听不懂，依旧在张着嘴叫唤着，像是极其艰难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一般。

　　蛇妖侧着头看了半晌，忽从树上一跃而下。

　　她眼梢下长着的几片绚烂斑斓的蛇鳞，使得一张脸更显妖异，更是浮艳薄情。

　　那姑娘坐在牛羊身侧，五指沾了荤腥，望向蛇妖的双眼却只有茫然。

　　“同你说话呢名字，怎不答。”蛇妖又道。

　　她本以为这姑娘会怕，毕竟世上可没谁是脸上长鳞片的。

　　姑娘却仍旧没有开口，连嚷也不瞎嚷了。

　　蛇妖又问，“你家在何处。”

　　姑娘依然未说话。

　　蛇妖这才觉得，这姑娘兴许是个哑巴。

　　2

　　那姑娘似是没见过人一般，盯着蛇妖看了许久，眼里既无惊慌，也不见害怕。

　　她说不出话，就将那蛇妖盯着，竟连眼也未眨上一眨。

　　蛇妖虽是觉得这姑娘古怪，可到底不想摊上这事儿，哂笑了一声便走了。

　　谁知身后窸窸窣窣响起，她头也不用回，便知是有人跟在了后边。

　　她往东，那姑娘便往东，她往西，身后的人也跟着往西。

　　又不是生禽，怎就把见着的人当娘跟着了，蛇妖心觉古怪，却听见身后脚步声仍未停下，心道这人怎跟得这么紧。

　　她脚步一顿，身后那姑娘竟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要跟我到何时。”蛇妖道。

　　那姑娘眸光甚清，只见蛇妖的唇张张合合着，她也努了努嘴，跟着开合着唇，却终是一个字音也没发出来。

　　蛇妖心道白问了，问了也不会听到回答，这人哪会说话呢。

　　她又往林深处走去，身后的人仍是紧跟不落。

　　蛇妖索性上了树，坐在树干上垂眸往下看着，只见那姑娘正站在树下仰头看她。

　　姑娘不怒不怨，似是不知要生气一般，一双如水的眼里尽是迷惘。

　　蛇妖哪懂得怜惜人呢，再说，她还是被人给伤了元神，本应对人恨之入骨才是，可没想到却恨不起这姑娘。

　　她双眼一阖便在树上歇了起来，也不管树下是不是还站着个人了。

　　谁知，睁眼时却见那姑娘还在树下。

　　姑娘兴许是累着了，未再站着不动，而是坐在了树底下，身侧放了一堆黄澄澄的玩意儿。

　　蛇妖明白姑娘是如何累着的了，这姑娘想必是去摘果儿了。

　　那堆黄澄澄的玩意儿，定然是姑娘去摘的。

　　而那些果儿，分明就与她先前砸了姑娘手的，是同一种。

　　蛇妖笑了一声，支着下颌道：“你摘这么多果儿作甚。”

　　姑娘仍是答不出来，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树上的人，似是看出了神。

　　蛇妖觉得古怪，掷出了一片叶子，又打在了姑娘的手上。

　　姑娘愣了一瞬，将落在手上的叶片捏住了。

　　她抓起一个果儿，抬起细瘦的手臂，嘴微微张着，唇明明翕动着，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那模样，像是要将手中的玩意送给蛇妖一般。

　　“将果儿丢给我。”蛇妖笑说，笑意却未达眼底。

　　姑娘没扔，半晌才从唇齿间挤出“啊、啊”的声音，似是听不懂蛇妖说的是什么。

　　蛇妖明白过来，这姑娘怕不是哑巴，而是听不见声音。

　　这人将唇一张一合的模样，兴许还是学她的

　　3

　　听不见声音，又怎知要如何说话。

　　蛇妖忽然觉得这姑娘有些可怜，怕是个无父无母的，故而才在这山里住着。

　　可看这姑娘的衣裳干净得很，实在古怪。

　　在这山林中长住，又怎会不沾尘土，可偏偏那姑娘身上的一身绿衣裳净得似是刚洗过一般。

　　蛇妖阖起眼，也不想纠结这等事，索性不再理会她，任她望着。

　　那姑娘看了半晌才低下头，面上无甚神情，似是不知悲喜一般，既不会怒，也不知要如何笑。

　　蛇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她这一睡便睡了两日，幸而为妖，即便是什么也不吃，也不会觉得饿。

　　隔日醒来，她垂眸避过了从叶缝间泻下的光，这一低头便瞧见了树下坐着的人。

　　这人怎还在？

　　蛇妖愣了一瞬，未料到这姑娘竟还守着她了。

　　图她什么，图她是这山林里唯二有手有脚的么。

　　到底还是可怜，独自在这山林里这么久，哪见过什么人呢。

　　那姑娘未察觉她醒过来，仍是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似是不知疲倦一般。

　　蛇妖正巧瞧见她素白的脖颈纤细得像是一折就断一般，从袖口里伸出的手腕也是细细瘦瘦的，整个人看着弱不禁风。

　　可惜了，是个聋子，连话也不会说，而她也不会治凡人的病，也无暇去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治病。

　　蛇妖未下树，而是坐在树上疗起了伤。

　　她再度睁眼时，竟见那姑娘也在学着她驭使山中灵气。

　　这一回蛇妖确实怔住了，未曾想，姑娘学她张合着嘴也就罢了，竟还能学她使灵气。

　　寻常人哪能这样，这姑娘莫非不是人？

　　可蛇妖打量了那姑娘许久，只见她阖着眼，眉似远山，唇如桃绯。

　　不甚艳，也不会淡薄得令人记不住。

　　蛇妖总觉得这人的面容长得刚刚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打量了许久后，她仍是觉得，这姑娘怎么看也是个人，怎轻易就能学得这些呢。

　　这人啊，果真古怪。

　　还是得寻个法子将人吓跑才行，人哪能与妖为伍呢。

　　4

　　深山林静，万木峥嵘。

　　参天古树遮蔽了天日，盘根错节的虬根胡乱生长着。

　　周遭静幽幽一片，入耳只有风声，竟连鸟兽虫也不叫唤了，湖中的鱼也未探出头来。

　　这山林何时有过这么安静，似是鸟兽都被吓得躲起来了一般。

　　可姑娘却不曾躲，还站在树下，看着那和巨瓮般粗的黑蟒盘在老树上。

　　黑蟒的瞳仁如细线一般，灿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树下站着的人。

　　巨蟒身上的鳞片乍一眼看去绚烂斑斓，可天光一晃，光被树上的错落的叶片遮住后，那蛇鳞又成了墨黑。

　　黑得似是无底的深渊，叫人望上一眼都忍不住颤抖。

　　可那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的姑娘却未在抖，她仍是面上无甚神情地望着树上的蛇，仍是不知悲，不知喜，连害怕也不知道。

　　蛇妖是特地在这姑娘面前化出原形的，本想将人吓跑，可没想到，这人不但没跑，还看得更是出神了。

　　害怕无须去学，人一生出来便是会的，可这人怎就不知怕呢。

　　蛇妖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这人莫非不止聋哑，还是个痴傻的？

　　年纪轻轻，模样也长得甚是好看，怎就是个傻的。

　　盘在树上的黑蟒蜿蜒着爬下了树，那血盆大口若是张开，树底下站着的人定还不够塞牙缝。

　　那蛇窸窸窣窣得爬了下来，那巨大的蛇首正对着那姑娘的脸，一双竖瞳如盯猎物一般。

　　可那又聋又哑的姑娘仍是动也不动，面上仍是脸神情也不见有。

　　像是出了魂一般，有或许她连魂也不曾有。

　　蛇妖道：“你怎就不知怕。”

　　那如叶片一般单薄的人抬起手，朝面前的蛇首探去。

　　蛇妖眼眸微眯，吐出信子咝了一声。

　　本就又聋又哑的人竟将手收了回去，像是怕了。

　　蛇妖哂笑了一声，“知道怕了？”

　　半晌，那眉目含黛的姑娘才动了动唇，似是在咀嚼什么。

　　她的嘴张张合合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了点儿声音——

　　“知道……怕了？”

　　姑娘似是不解其意，只是单单在复述这句话。

　　5

　　蛇妖又愣了一回，不曾想这姑娘的聋哑竟不是真的聋哑，居然还能听得见声音。

　　那先前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逗她玩儿呢？

　　蛇妖将信子一探，咝了一声又道：“你听得见，也会说话。”

　　姑娘张了张嘴，这一回却未吐出字音，而是学着蛇妖“咝”了一声。

　　蛇妖又打量了她许久，只见面前站着的确实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同族的妖。

　　古怪，更是觉得古怪。

　　先前分明听不见也不会说的，怎现下又能听又能说了。

　　可惜，这姑娘虽是能听能说了，脑子仍是有些毛病，不大好使。

　　学什么不好，偏要学她吐信子。

　　她吐的是信子，可面前那一脸迷惘的人却只能探出舌尖来。

　　幸而这人好看得干净，若换作是同族的妖，这探舌的模样定会妖里妖气，着实令人烦厌。

　　同族看同族，相看两厌，还是这姑娘好一些，蛇妖心道。

　　这么一来，蛇妖也吓不跑这姑娘了，只好任她跟着。

　　跟就跟罢，反正她一蛇也做不了什么，现下还要疗伤，除了这林子，别的地方也不想去了。

　　她倒是可以不吃不喝，可人怎么行。

　　暗自允了这人跟着之后，蛇妖便不睡了，明明觉得心中无甚牵挂的，可却像是被针刺了几下，总是忍不住往树下瞄。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有意要往树下瞄的，只是这眼一垂啊，树下的人就撞入她的眼中了。

　　树下的姑娘醒了，摘果子去了，又献宝了，又睡了，又学她盘腿修炼了，又纳得灵气了……

　　可怎就不知饿，又不知累呢。

　　蛇妖忽然发觉，这姑娘的面上似乎多了一些神情。

　　在鸟兽行经的时候，姑娘竟知道皱眉了。

　　那细眉微微蹙着，不是恼怒，只是稍稍有些厌烦。

　　蛇妖心下一乐，低声道：“你跟我这么久，也未见我皱眉，如今你倒是烦上了？”

　　姑娘闻声抬头，定定望着树上盘着蛇。

　　半晌，她不但没有怕，还翘起嘴唇笑了起来。

　　笑得极淡，唇角还略微有些僵，像是刚学会的。

　　蛇妖大半时候都是化作原形盘在树上，可在看见姑娘笑的时候，却变作了人形挑起了眉。

　　“莫非是因为吸纳了这山间灵气，醍醐灌顶了，连七情六欲也明白了？”蛇妖道。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人形，竟吐起信子来，这一吐才发觉不对劲。

　　树下的姑娘愣了一瞬，蹙着眉“咝”了一声，还学着她吐了一下舌。

　　蛇妖哭笑不得，这哪是醍醐灌顶呢，分明还是个傻的。

　　6

　　那姑娘依旧跟着蛇妖不吃不喝，明明成日在山林里待着，身上却不见脏。

　　更古怪的是，她不怕什么豺狼虎豹，而豺狼虎豹也不伤她。

　　姑娘看见那些猛兽露出利齿，她只微微皱了一下眉，那些踩狼虎豹便夹着尾巴跑了。

　　蛇妖瞅见这一幕，更是觉得古怪。

　　这姑娘痴傻，不怕什么豺狼虎豹也无甚奇怪，可这些生性凶残的玩意儿怎还怕起人来了。

　　蛇妖摇摇头，捻了一缕灵气在指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姑娘愣了一瞬，将手一抬，竟也捻起了一缕灵气。

　　“你知道你指间那是什么吗。”蛇妖问道。

　　蛇妖也不知这姑娘听未听懂，只见树下的人歪着头，似是不解。

　　这人大抵只是偶尔会露出神情，想起来的时候便皱一下眉，或者是微微翘起唇角笑一下，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冷淡至呆愣的样子。

　　虽然未听到回答，可蛇妖却清楚，这姑娘分明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惨还是她惨，从头一回见面她便说了许多，可人家啊却一句也未听懂。

　　蛇妖收了手上跃动的灵气，又问：“你究竟是如何听得见声音的，又是如何会说话的。”

　　树底下的人张了张嘴，久久才挤出三个字来：“如何会……”

　　这字音咬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蛇妖哂笑了一声，想来又是刚学会的。

　　罢了，她跟一个痴傻的人较什么劲呢，虽说现下也不知这姑娘究竟是不是人。

　　长的是人的模样，身上未沾染别族的气息，不像孤魂，也不是什么仙。

　　非人非鬼亦非妖，好像天地间独她一类。

　　可这姑娘到底算什么，蛇妖想不明白。

　　7

　　久久，山林里这姑娘仍是不吃不喝。

　　蛇妖也不知自己怎就在意了，悄悄离了山林，到山下的村子里买些人吃的玩意。

　　那村子久未有外人来过，一传十、十传百的，整个村子都知有个美人进村了。

　　家家户户都出了门，藏着躲着看那黑裳美人用玉石换包子。

　　本来人人都是来看美人的，这一瞬，众人的眼离不开美人手里的玉石了。

　　玉看着是真的玉，一看就价值连城。

　　村民不敢收，可蛇妖却只有这些玉了。

　　蛇妖藏起了脸上的蛇鳞，故而未吓着人，她将玉石扔到了包子笼屉旁，拎着包子转身就走了。

　　眼看着买包子的美人要走远了，那包子铺的老伯连忙喊：“姑娘留步！”

　　蛇妖眉一挑，回头便问：“怎么？”

　　那老伯才道村子边上的山林不能进，若是要到临村，或是往镇里去，只能绕行，不可穿过那山林。

　　蛇妖不解，也不知那山林有何好怕的，怎村里人心惶惶的。

　　老伯才道那山林里住着恶鬼，每个进了山林的人出来皆被吓得记不得事了。

　　故而村里人每月都会将祭品放在林外，为的就是让林中的鬼物不会出来祸害人命。

　　蛇妖笑了，什么鬼不鬼的，她在林中还真未见过。

　　那山林里住着的，只有个痴傻的小美人，还有一群飞禽走兽罢了。

　　她拎着包子回到了山林中，眼一抬便看见那姑娘愣愣地站在树下。

　　这一回姑娘可不是面无表情了，反而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像要哭了一般。

　　蛇妖抹了她的眼梢，哂笑说：“哭什么，莫不是觉得我不回来了。”

　　姑娘未说话，双眼红得像只兔子。

　　蛇妖自顾自拿出包子来，在她将包子递给姑娘后，却见那姑娘捧着热乎乎的包子未下口。

　　姑娘垂眼看着手里那玩意儿，唇仍是紧闭着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蛇妖恍然大悟，这傻子分明不知道手里那东西是用来吃的。

　　怎这般可怜，竟连包子也未吃过。

　　蛇妖叹了一声，也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

　　过了许久，姑娘才学着她嚼起了包子来。

　　蛇妖看着她咽下，才道：“你可知村里的人怎么说。”

　　姑娘抬了一下眼，在看向蛇妖的时候，一时忘了嚼嘴里的包子，那素白的脸颊鼓鼓的。

　　“村民说。”蛇妖翘着唇，眼里却不见笑意，她道：“林中有恶鬼，会吃人。”

　　姑娘看着面前的蛇妖，侧颊虽是因含着包子而鼓了起来，可仍旧好看又招人疼。

　　“那恶鬼是不是你。”蛇妖漫不经心道。

　　姑娘张开了嘴，似是想说话，这一张嘴，嘴里的包子就要掉出来了。

　　蛇妖连忙抬手，用手背抵住了她的下颌，令她将嘴合上了。

　　姑娘不得不合上唇，这才记起来要嚼几下。

　　“罢了，吃你的包子。”蛇妖无奈道。

　　什么恶鬼，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点儿的痴傻姑娘，哪恶得起来。

　　姑娘咀嚼了几下，一双杏眼悄悄一抬，朝蛇妖斜了过去，一瞬又收回眸光垂下了眼。

　　蛇妖自然瞧见了她那瑟瑟缩缩的眸光，低叹了一声道：“我若是走了，你可如何是好。”

　　姑娘不解其意，咽下之后又咬了一口包子。

　　8

　　妖中，就数蛇族最艳，不论男女，皆长着一副水性杨花的模样。

　　似是带刺的花一样，明明露着可怖的毒牙，可却勾得人忍不住靠近。

　　谈及蛇族时，外人不免会说上一句：“确实活色生香，只是太朝三暮四了些，不能长久。”

　　又有人道：“蛇族成日想些床笫之事，似是离不得人一般，谁受得了？”

　　可蛇妖在山林中这般久，却连一只飞蛾也不让近身，能近她十尺的，也就只有那姑娘了。

　　这哪像外人口中的蛇族，顶多算是披着蛇族的壳子。

　　蛇妖伤势渐好，再过数日便痊愈了，可她依旧没有走。

　　姑娘哪知她要走，仍是成日摘些果儿给她，话不会说，支支吾吾了许久，要她接。

　　蛇妖道：“又给我？”

　　“给我。”姑娘重复着她的话。

　　蛇妖笑了，“你不该这么说，应当说给你。”

　　“给你。”姑娘又道。

　　蛇妖颔首，这才伸了手去接。

　　她隐隐觉得自己该走了，可又不大想走，也不知是因旧事，还是因这姑娘。

　　都说蛇族不讲情义，可族外人终究是族外人，怎知蛇族究竟是怎样的呢。

　　蛇妖已不常变作原形，却仍旧没让别的活物近身。

　　那姑娘摘果子摘了一段时日，竟换了别的物事送给蛇妖。

　　蛇妖一看就愣了，抱什么不好，怎抱了只兔子来。

　　她不喜欢兔子，着实不喜欢。

　　蛇妖蹙起眉，转身便化作了巨蟒盘在树上，硕大的蛇尾垂了下来。

　　那猩红的蛇口大张着，毒牙也露了出来，姑娘手里的兔子，连牙缝也不够塞。

　　“给我吃？”蛇妖问。

　　姑娘退了两步，面上竟露出惶恐的神情来。

　　这一回，她是真的怕了。

　　蛇妖咝了一声，“现在才知道怕？”

　　姑娘抱紧了怀里的兔子，那模样分明不是要将兔子献给蛇妖吃的。

　　蛇妖道：“你将这兔子抱来，不就是让我吃的么。”

　　说完，她又张大了嘴，竖着的蛇瞳紧盯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又退了一步，竟然摇了一下头。

　　蛇妖气极反笑，“我教你那么久你都听不懂人话，如今怎就懂了？”

　　“懂……了。”姑娘磕磕巴巴道。

　　蛇妖道：“懂什么了。”

　　“懂。”姑娘又说。

　　蛇妖叹了一声，实在是对牛弹琴。

　　9

　　那日过后，姑娘仍旧会锲而不舍的将兔子抱来。

　　蛇妖看也未看她，无论是化作人形还是化作黑蛇，皆紧闭着眼动也不动。

　　过了这么久，伤已经全然好了，可她仍旧未走，还给自己寻了个缘由留了下来。

　　出去定会遇到那倒霉道士，虽说她伤已痊愈，遇上那道士未必会败，可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如此也好，将那道士熬忘了此事，她再出去也不迟。

　　姑娘见她不理人，微蹙着眉头转身就走了。

　　待那姑娘走了，蛇妖才抬了一下眼，这一睁眼便愣了。

　　那紧跟了她许久的人，怎就走远了。

　　还是往出山的那一头去的。

　　蛇妖心说，莫非是被气跑了？

　　可该气的，分明是她才对。

　　那绿衣裳的姑娘确实出山了，这一出去，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相处有一段时日了，蛇妖仍旧不知那姑娘究竟是人是妖，但长着一副人的样子，总归要出山多见识见识才好。

　　外边的人世可与山里不同，那人又同白缟一般，见识到外边有多好，兴许……

　　兴许是不会回来了。

　　可蛇妖仍旧不想走，她盘到了树上，阖起眼就睡了。

　　树底下窸窸窣窣的，蛇妖眼一抬，却见来的不是那出了山的人，而是一只兔子。

　　她果真不喜欢兔子，看见就气。

　　气上胸口，疼得心一抽一抽的。

　　那傻子送什么不好，非得送她兔子，这下倒好，两人都气得不行。

　　蛇妖本想将树下的兔子扇走，可蛇尾刚抬起，她想想又觉得算了。

　　罢了，饶这兔子一命。

　　蛇素来是会吃兔子的，兔子这般弱小的玩意儿，骨头软得不禁啃，凶起来也是红着眼，怎么都一副像是想哭的模样。

　　一看到兔子，她着实喜欢不起来。

　　烦得很，光听见树底下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浑身的蛇鳞皆难受得不得了。

　　10

　　蛇妖本以为那姑娘不回来了。

　　可过了数日，竟听见山林外传来叫骂声。

　　那群人的脚步声急得很，其中还夹着骂骂咧咧的喊叫，吵得厉害。

　　蛇妖暗忖，这些人不是说山中有恶鬼么，怎这回又上山来了。

　　半晌，山林外杂乱的脚步声停了，只有一人跑进了山林。

　　那气息蛇妖记得清楚，不就是出了山的傻姑娘么。

　　她变作人形，一跃便下了树，眉目阴沉沉的，抬臂便挡了姑娘的路。

　　姑娘脚步一顿，眼眸红得厉害，竟与兔子别无二致。

　　“怎么将人招惹来了。”蛇妖道。

　　姑娘将手里的玩意儿捧起，竟是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她讷讷道：“给。”

　　蛇妖愣住了，才知道这人出山做什么去了。

　　是给她寻包子回来了。

　　像赔罪一般，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她，双手里还躺着个热腾腾的包子。

　　蛇妖笑了，忍不住道：“傻子。”

　　姑娘微微歪着头，明明看着是个美人儿，神态举止却分外不相符。

　　“是我未同你说，这包子是得买的，你可知什么叫买？”蛇妖道。

　　姑娘微微摇了一下头，似乎听懂了。

　　蛇妖拉着她往外边走，远远便看见山林外站着不少人。

　　“买，便是要用别的值钱玩意去换。”蛇妖道。

　　姑娘不大想走，可硬是被拽了出去。

　　山林外围着的人看见有人出来了，竟战战兢兢地退了数步，一个个还握紧了手里的刀斧。

　　蛇妖停下了脚步，冲着外边的人道：“这回白拿了你们的东西，实在对不住。”

　　她眼梢边上的蛇鳞未隐，在光下斑斓绚烂。

　　村民一个个不敢吱声，他们大多都是见过这墨裳美人的。

　　蛇妖回头朝那姑娘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像这样，就叫买。”

　　说完，她松开了圈在姑娘手腕上的五指，掌心往上一翻，掌心里登时出现了一块尾指大的玉石。

　　蛇妖又道：“用这玉石换你们的包子，应当够了。”

　　村民们大惊，边喊着“妖怪”边跑了。

　　这一跑，村民们更不敢靠近这山了。

　　11

　　山林中不止有恶鬼，还有妖怪。

　　只是传言中的恶鬼不太恶，而蛇妖也不完全像蛇妖。

　　“吃。”姑娘道。

　　蛇妖气极，哪想得到这人出山是去糟践自己的，还被一群人追着喊打。

　　这一想，她竟有些自责，总觉得是她未将人教好。

　　蛇妖把手里那包子还给了姑娘，气得食不下咽，和看见兔子一样气。

　　姑娘双手一抬，“给，吃。”

　　“不吃。”蛇妖道。

　　姑娘站在原地，半晌才闷声说：“错了。”

　　蛇妖一听便愣了，这话她可没教过，想来是在山下学来的，也不知是谁逼着她认错。

　　她回头朝身后站着的人看去，漫不经心道：“错哪了。”

　　姑娘许久才道：“不跑了，错了。”

　　蛇妖哂笑了一声，“我看你还是不知错。”

　　姑娘急红了眼，眼眸澄澈得像是盛了清泉，素齿粉唇，很是好看。

　　蛇妖总觉得，这人怕是兔子成的精，只是身上少了那么点儿精怪的气息。

　　“你可知我先前为何生气。”蛇妖说。

　　姑娘摇头。

　　蛇妖斜了她一眼，“日后莫再送我兔子。”

　　姑娘咬起了下唇，攥紧了十指还握起了拳，似是分外不甘。

　　蛇妖却是看不懂了，她有何不甘的，有何好难过的。

　　日后不必逮什么兔子送人，不是更省事么。

　　“要。”姑娘却道。

　　蛇妖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兔子。”

　　姑娘两眼一抬，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来，“为何。”

　　蛇妖更是觉得这姑娘是成精的妖怪，正慢慢开着灵智呢，学得实在是快。

　　只是，为何？

　　究竟是为何。

　　蛇妖眼里露出茫然来，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久虽久，可她却未忘记，只是再仔细一些便记不得了。

　　12

　　那时蛇妖不过刚化形，修为比现在差了不止一大截。

　　若要问是在何处化形的，恰好就是在这片山林里。

　　那个时候，山林下还未有村落，十里不见人烟，哪有什么林中闹鬼的怪事。

　　只是，人与妖向来势不两立，那时人族刚立了新盟，大宗门的气焰正盛，道是要斩尽天下妖邪。

　　那些个修道的连这渺无人烟的深山也未放过，进山便搜寻了一番。

　　蛇妖身上妖气正浓，修为又低得很，轻易便被追上了。

　　她受了重伤，在跌进了山中的石缝里后，循着路逃远了。

　　修士们仍在四处搜寻着，她藏在泥潭之中，恰好掩住了身上的妖气。

　　可蛇妖到底刚化形，多少还是会饿的，在她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食物自个送上门了。

　　送上门的，是只兔子。

　　与她半个身淹在泥潭里的模样相比，那兔子白得似是发光一般。

　　蛇妖吐了信子，一双眼紧盯着那在泥潭边上徘徊的兔儿。

　　那兔子看见泥潭里的蛇后，转身就跑了，奔得极快，一瞬就没了影。

　　蛇妖来不及捕食，竟看着那兔儿跑远了。

　　半晌，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蛇妖从泥潭里冒出头来，竖瞳似是一根金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兔子明明已经跑远了，竟还会回来。

　　兔子还不是空口回来的，还叼来了树叶和野草。

　　在将东西放下后，兔子又跑了。

　　蛇妖心说，这算什么，她一化了形的妖竟还需兔子投喂？

　　那兔子图她什么，莫不是未见过化形的妖，觉得稀罕。

　　可她哪吃得下什么树叶和野草，又潜入了泥潭之中。

　　没想到那兔子也是个固执的，翌日又将草叶带来，又是放下便走了。

　　而蛇妖仍旧未吃。

　　待那兔子又来的时候，蛇妖陡然在泥潭中化成人形，伸手便将那兔子的耳朵揪出了。

　　蛇妖只用两指将那兔子摁住，起先是不想将这弱小的玩意儿沾脏了，可在触及那雪白的皮毛时，手上的泥仍是沾了上去。

　　兔子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蛇妖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吃了？”

　　过了一会儿，兔子仍旧未动。

　　蛇妖觉得有意思，便松了手。

　　她刚将手送开，那兔子忽然蹦了起来，嘴里还发出稍低的声音来。

　　蛇妖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兔子，怎这么像是在求欢呢。

　　蛇妖百年才修出人形，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

　　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兔子是如何瞧上她的，一看，还是只雌兔。

　　罢了，想来这兔子是坏了脑子。

　　蛇妖看这兔子瘦了些，便将那草叶喂给它吃，想着再养肥一些，也好将肚子填得更饱些。

　　那兔子哪知她的险恶用心，吃得还挺乐呵。

　　在泥潭里藏久了，多少有些憋闷，蛇妖想着将这送上门的食物护好了，还替那兔子赶走了豺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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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去回想时，总觉得前尘往事似是蒙了雾一般，可细细一想，蛇妖才发觉她是记得清的。

　　后来那些个修士还是找到了她，她顺手便将兔子带走了。

　　兔子久久未生灵智，想来是不会成精了。

　　蛇妖本以为要给这兔子养老送终了，可没想到，是送了终，却未能看着这被她掳来的兔子老去。

　　多可怜，又属实脆弱。

　　被那些修士扫了一掌，便归了西。

　　那兔子在蛇妖手里凉透了，凉透了便不好吃了。

　　起先是想养着吃的，可最后也未下得去口。

　　13

　　山林常在，可住在里边的飞禽走兽却要经生生死死。

　　这一世是畜牲，也不知下一世会是什么。

　　蛇妖后来回来过几回，却再未遇见那求欢的兔子。

　　再后来，她便见不得兔子了，看见便烦得很，浑身皆难受。

　　山林里静凄凄一片，连鸟兽也未在叫唤。

　　姑娘左右还是想将兔子抱给蛇妖，可蛇妖哪会去接。

　　蛇妖又冷下脸，“拿走。”

　　“给。”姑娘道。

　　蛇妖露出尖牙来，“你送来一只，我便吃一只，剥皮剔骨着吃。”

　　那姑娘眼梢红得很，脸惨白惨白，似是一瞬没了血色般。

　　蛇妖啧了一声，“还不拿走。”

　　姑娘半晌才道：“你不会。”

　　蛇妖眉一扬，“我不会什么。”

　　“你不会吃。”姑娘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地往唇齿外吐着，说得十分难。

　　蛇妖许久未说话，本是想呛回去，可她就算说得再尖锐，这人又怎听得懂。

　　她想了许久要如何让这人听懂，且又能将那嘴堵上的。

　　想着想着索性不说了，徒增烦恼，着实烦人。

　　姑娘站着未走，唇张张合合着，她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要如何说话一般。

　　蛇妖挥了一下手，“将那兔子抱走，再让我看见，我便吃了它。”

　　姑娘不发一言地抱起兔子，还真的就走了。

　　蛇妖到底还是有些在意的，她回头看见那姑娘并非是要出山，这才收回目光，松了一口气。

　　14

　　村民未再上山，可却有人上山了。

　　是位修士，一位要除妖的修士。

　　那修士口口声声说蛇妖身为妖族本就该死，此番定要拿下她的命。

　　蛇妖伤势好全，侧颊上爬满了斑斓的蛇鳞，她哂笑了一声，分外不屑，“你要拿我的命？”

　　修士出了剑，剑光如虹。

　　“那你也得有命来拿。”蛇妖道。

　　蛇妖本想出手，可却见周遭树上的藤蔓如蛇般蜿蜒而下，倏然便朝那修士袭去。

　　林中未有风过，可远处却沙沙作响。

　　万千叶片如骤雨倾盆，如绿洋兜头落下一般。

　　忽然间，静了许久的山林响起了豺狼虎豹的叫喊声，那凌乱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

　　修士被困在林中动弹不得，一身修为竟像是被这山林抽走了一般。

　　被万千叶片困在其中的修士，忽然道：“山、山鬼！”

　　这修士口中所提的山鬼自然不是蛇妖，山鬼另有其人。

　　蛇妖回头，只见那姑娘缓步走近。

　　她忽然明白村民为何会说这山林中有恶鬼了，兴许是这姑娘，从未让村民进过山。

　　可为何就让她进山，莫非因为她不是人？

　　不过这恶鬼，确实不怎么恶。

　　这一回姑娘未将兔子抱来，只是仍旧张合着唇，欲言又止着。

　　过了许久，万千叶片铺地而下，那修士目瞪口呆地倒在地上，山林复而又静下。

　　姑娘蹙着细眉，即使是急切如此，也仍旧好看。

　　她数日未说出口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可……你先前也未吃我。”

　　“我要吃的是兔子，又不是你。”蛇妖道。

　　姑娘道：“是我。”

　　15

　　蛇妖真想走了，先前求欢的是只兔子也就罢了，偏偏现下还成了人形。

　　可她心里高兴，看见兔子也不气了，浑身也不那么难受了。

　　这山鬼是山中的精怪，山生山养的，是为灵鬼，非鬼非仙。

　　难怪起先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那身子怕是还未生好呢。

　　先前生也好，死也好，如今总算回来了。

　　可蛇妖怎会说自己先前回来数次寻这兔子的事，又怎会承认自己在意那兔子。

　　她假意无可奈何，容那姑娘近了她的身，道：“我身上凉，离我远些，省得着凉。”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乐着。

　　可没想到，姑娘却道：“我身上热。”

　　明明话说得磕磕巴巴的，似是刚学会一般，连眸光也清澈得很，可蛇妖却觉得，她那蛇族的本性，似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可姑娘什么都不懂，她能懂什么。

　　蛇妖带着人出了山，绕开了那村落，到数十里外灯火通明的城里去。

　　街市上人来人往，姑娘搂着蛇妖的胳膊走。

　　待到了人少的地方，她仍旧贴在蛇妖身上，一寸也不离。

　　蛇妖道：“你是不会自己走了？”

　　姑娘欲言又止，似是急着想开口，却不知要如何说。

　　蛇妖道：“自己走。”

　　姑娘却词不达意地道：“入夏了。”

　　入夏又能怎样？

　　姑娘仍是缠在蛇妖身上，许久才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蛇妖问她。

　　她道：“入夏时，蛇与蛇会这般、这般缠着。”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蛇妖却听明白了，她本想呵斥一句“你又不是蛇”，可转而一想，如今两人都是人形，谁是蛇？

　　16

　　缠了又缠，馋了又馋，无解。

　　蛇族性本如此，蛇妖终是破例了。

　　蛇妖问：“你为何不怕我，为何转生仍要等我。”

　　那青裳小美人半天说不出话，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蛇妖的指头。

　　“因为……欢喜。”她道。

　　为何不怕，为何不走，还不是因——

　　一见欢喜，再见刻骨铭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