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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庸人自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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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恐惧症?”
对面的佐藤女士神色一怔,讷讷地重复了句。在安静地听了她长达两小时的倾诉后,这是黑子哲也为数不多的一次主动开口。
“嗯,这种现象其实并不算少见。很多人面对婚后即将到来的角色转换,以及新生活的适应,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紧张和焦虑。” 黑子的语速不快,说完还停顿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没要发话的意思,才又温和地接了下去,“而类似您这样对感情质量方面担忧的,本就占多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自信,所以才会缺乏安全感。”
“这样啊……”佐藤女士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若有所思。
很显然,在这两个小时的心理咨询里她一直都只是在宣泄自己不安的情绪,可要真说到底,她目前的生活也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甚至还会是令人欣羡的。这种时候的焦虑实在是来得很没道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来这一趟了。
“这种时候,除了适当的倾诉与自我调整外,加强夫妻之间的沟通也是很重要的。”黑子耐心建议道。
“我未婚夫……这种事还真不好意思跟他讲呢。”佐藤女士像是有些难为情,“我也知道这些可能都是我自己在瞎想,但就是控制不住,说出去又怕别人笑话,说到底还是……”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纠结于措辞。
“庸人自扰?”年轻的心理咨询师替她接道。
“唔,或许就是这样了。”佐藤苦笑着耸了耸肩,神色倒是放松了些,“不过跟你说了这么久,感觉还是舒坦多了,今天这趟也算没白来。”
“很高兴能帮到您。”黑子也笑。
“那我就先告辞了。” 佐藤说着就站起身来,下意识看了眼手表,这才发觉早已超过了预约的时间,心下很有些为自己的絮叨过意不去。好在这位好脾气的心理咨询师并没在意这些,送她出门的时候还递了张名片过来。
“这个背面印了简要的地图,佐藤小姐下次来如果还找不到,照着它走也方便些。”这间咨询室的位置偏僻到了一定水准,连快递员找上门都得费好一番功夫,这大概也是生意一向冷清的原因之一。
“谢谢。” 佐藤女士双手接过,一面打开钱包往里插,一面又道,“你直接叫我佐藤就好了,不用这么客气。”
“好的,佐……”黑子正要配合着改口,然而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皮夹内侧一张照片时,未完的称呼却蓦地没了下文。
“怎么?”佐藤女士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而刚一察觉到其目光所向就立马羞怯了,“啊,这就……”
“也没什么的。”黑子倒是顺嘴就转回了话题,权当没看见,毕竟随便瞧人家钱包也不太礼貌,尽管不是有意的,“我刚才是想说——名片有点旧,上面印的电话现在也已经不用了,下次预约还是打之前那个号码就行。”
“哦,好的。”佐藤也很快敛起了刚才的羞涩,只不过两颊还是残留了些许红晕,“真希望下次来就已经是送喜帖了呢。”婚期迟迟未定,这也是令她焦虑的因素之一。
“……嗯。”黑子本想回答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又或者说句类似祝福的话,可最终却只出来个单音,等再回过神时,佐藤就已道别离开了。
嫁得如意郎君,亲朋相贺,好友祝福,本该处于女人最幸福时段的佐藤却在终日为自己是否配得上对方而忧心忡忡。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得不到时百折不挠,得到之后却又庸人自扰。
其实庸人自扰的又何止她一个。
黑子合上房门,坐回桌前,望着电脑屏保上的彩色泡泡,脑海中却是直至此刻还挥之不去的那张合影照。
黄濑凉太。
那样一张高调的脸,实在是没有理由认不出来。更何况,那还是他曾经的……
同学,加队友?黑子至今还是无法找到更恰当的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就仅限于此了。不管当年那家伙有多闹腾,开过多少表白的玩笑,发过多少神烦的短信,那也只是当年。如今他们都已各奔东西,他做着默默无闻的心理医生,而他则成了璀璨耀眼的明星,大红大紫。
黑子忽然有些理解了佐藤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忽然理解了她为什么会有“配不上”的担心,为什么会在照片被瞧见时露出并非自豪而是羞怯的神色。站在那样一个光彩夺目的人身边,怎么可能不压力山大。
只是……
才一年不见,那家伙都已经要结婚了么。
手边无意识地碰动了鼠标,电脑屏幕一亮,光线晃到了眼睛。黑子如梦初醒地坐起身,拖着鼠标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逡巡一阵,最后索性点开了网页,继续工作,也好让自己不再多想。
黑子的心理咨询室在网上有个专设的主页,免费为一定注册级别的会员提供答疑解惑,若遇到有进一步需要的,则可预约具体时间上门咨询,这也算是一个宣传的手段。黑子花了会时间答复完今天的留言,刚要切换网页看些其他的,一则新留言就蹦了出来。
「我做了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什么疑问也没提,就只是单纯的陈述。黑子看了眼这挺陌生的用户名——“KKKKKK”。
6个K,还真是有够随意的。
「什么样的决定?」他配合着问。
「大概就是……关乎一辈子的那种吧。」“6个K”先生这般回道。
一辈子?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刚才那段咨询的影响,黑子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婚姻。
「其实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天的。」那边很快又添了一句。
这么一看更像了。黑子甚至在想,难不成又是一例婚前恐惧症?看这留言的语气似乎大局已定,多半只是想要得到些肯定与支持好让自己宽心吧。黑子这样想着,很快又打下一行字,回复了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尽可能地去做好吧。」
其实这类烂俗不过的大道理人们并不是不懂,只不过听到别人说,和自己对自己说,效果总是不一样的。黑子托着下巴,正有些走神,忽就见那边来了一句。
「不打算劝阻我?」
看吧,说什么来着。
「我并不清楚您这个决定的具体内容,又能怎样劝呢?不过我想,您既已下了决心,就还是向前看吧。」
要是换做平时,黑子大概还会耐心地问上几句,可偏偏这会儿有些不在状态,频频走神,思维也不是很清晰,所以就想着尽早结束这段对话。然而这一次,那边过了好一阵都没有动静,也不知是不是还在。而正当黑子打算主动询问的时候,一行字又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那万一最后失败了,起初怂恿我这么干的人是不是也得负起些责任?」
这自来熟的语气,似乎还带了一丝戏谑。黑子有那么一秒怀疑这人是不是来拿自己寻开心的。
「没有谁可以对谁真正负责,除了那个人自己。」
黑子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将原本的反问换作了又一句大道理。他轻敲下回车键,望着屏幕上这段简短且奇怪的对话,忽然又有些好奇起来——这人接下来,还能问出些什么?
可惜答案是有些遗憾的。十来分钟过去了,那边都再没有发过话,再一看状态,显然是已经下线了。黑子不无失落地在页面上逗留片刻,这才退了出来。
下午四点多钟光景,黑子提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披上外套就出了门。这幢写字楼独门独户,没有小区,既不临街也不在巷口,楼前楼后都被些老房子围着,十成十地不打眼,出口旁临时垃圾角那儿堆着的废弃家具也有好些天了,也不见人来收,大概连环卫工人也都漏了这么个点吧。
黑子顺着狭小的过道一路走出,再一左拐就到了街上。这里偏虽偏,生活起居倒还算挺方便的,黑子一个人住,买菜烧饭这种必不可少的事情早已驾轻就熟,在便利店买了几个小菜后,又到近旁的鱼市场里挑了条活鱼。
“哟当心……”卖鱼大叔干脆利落地处理好了鱼,刚给套上就发觉黑子这塑料袋破了个口,于是赶忙捞出个手提袋,一股脑儿兜了进去。
“谢谢。”黑子付完钱,拎过那印有某品牌休闲服广告的手提袋时,目光有着不易察觉的停顿。
广告上那光鲜亮丽的形象代言人,除了黄濑凉太还能有谁?
再简单不过的休闲针织衫,套在这人身上都能跟时装秀似的,瞬间上一个档次。即便跟着手提袋一起满身尘土,即便沦落在市场里兜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他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再浓的市井味儿都掩盖不了。
黑子瞧着那张脸,熟悉的人,陌生的笑。一滴鱼血还挂在眼角的位置,泪似的,竟还点出了几分诡异的妖冶。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将其仔细擦拭了去。
隆冬的白昼一天比一天短,回到家的时候都已日落西沉。黑子把饭煮上,锅里小火闷着鱼,趁等着的几分钟简单收拾了会儿,刚要拿起那手提袋往橱柜里塞,瞧着那脏不溜秋的一堆垃圾袋又迟疑了下,也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桃井。
“喂。”黑子直起身,用还算干净的一只手接了电话。
“哲君,我有个最新的劲爆消息你要不要听?”那边一开口就扮神秘。
“是什么?”黑子将那手提袋放回台子,下意识地展平了折角。
“是喜事啦,有人要结婚了!” 桃井显得有些兴奋。
展着折角的动作略停,手心贴在大理石的台子上,很快已浸了几分凉。
“猜猜是谁?你一定想不到。”那边还在卖关子。
“嗯,猜不到。”他平静地答着。
黄濑凉太。有谁能料到,他竟会是这些人中第一个步入婚姻殿堂的呢。
“咱们的队长大人,这次可是又冲到了第一个呢!。”
“嗯。”
……嗯?短暂走神之际,黑子有些不确信自己是否听错。
“赤司君?”他试探着重复了遍。
“对啊!没想到吧。准新娘可漂亮了,我刚刚才见过。听说……”那边话匣子一开,立马就将已掌握到的情报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这位奇迹世代的队长似乎什么事都能走在大家前头,在大学还未毕业时就已接手了家业,这两年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正值事业巅峰,没想到连终生大事也这么快就有了定数。
桃井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黑子倒没记清,只知道消息暂时还没公开来,赤司约了大家下周聚聚,大概也是要顺便说这事的。通话结束了好一阵后,黑子才有些恍惚地将手机插回兜里,正琢磨着下一步该干什么,忽就闻到了股焦糊味儿。
飞快转身关了火,一把捞开锅盖,腾腾热气扑了满面,那条焦黑的鱼儿就躺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死不瞑目地望着他。
凑合着吃吧。
黑子将鱼草草盛下,转身去拿碗筷时又一眼瞥见了那还摊在台子上的手提袋,于是就随手揉作一团,不假思索地扔进了地柜里。
人在有心事的时候,对时间总是毫无概念的,所谓的“下一周”,仿佛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就到了。聚会地点是赤司家的产业,门口的服务生显然也是被打点过了的,黑子刚一进门就有人主动迎上前为他引路。酒吧嘈杂的乐声重重敲击着胸腔,仿佛要榨干人身体里所有的肾上腺素。老实说,黑子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好在二楼的卡座离噪音源相对远些,黑子松口气的同时,也下意识扫了扫人头。连他自己一起到了五个,没有黄濑。
“哲君来,坐这边!”桃井冲他一招手,很快就朝里挪了个位置,尽管这里的空间对五人来说绰绰有余。
“谢谢。”黑子就近坐下,接着就看向了对面的东道主,“恭喜你,赤司君……”
“哟都到了啊!”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就插了进来,自然是经常迟到的青峰,“动作够快啊赤司,恭喜恭喜!”
“谢谢,你们也都抓紧吧。”赤司点了点烟灰,顺带将两人都回了,一招手又道,“想喝什么,随便点。”
“那就不客气了,给我来瓶这个……”
几人陆续点好酒水,服务生领命而去,于是卡座里就很快进入了八卦时间。最早掌握到情报的桃井这会依旧是提问最多的一个,毕竟八卦是女人的天赋技能,而桃井更是技能点爆满。紫原似乎这阵子一直在陪着赤司忙这些事,所以知道不少,好些话茬还是他给接过来的。至于绿间和青峰,一个是本身话少,另一个就净问些诸如这儿的女服务生平均罩杯多少此类不着调的问题,引来被打断的桃井一通训诫。
黑子下意识又看了眼表,这会儿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小时,该到的基本都到了。
除了黄濑。
楼下的乐声似乎更嘈杂了些,接连不断地轰炸着耳膜,黑子只觉得一阵烦闷,大伙儿聊了些什么基本都没听进去,直到赤司的一句话忽然传出。
“……没事,不用等他。凉太飞机晚点,估计是不来了。”
不来了?
黑子搅着饮料的动作一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等着黄濑到场好公布一下他也即将步入赤司的行列?然后呢?既已决定的事早晚都要公布的,本人都还没出过声,他在这儿惦记什么?
或许,就只是想见个面而已吧。
黑子不得不承认,这一因素绝对是有的。对一个人的思念有多深,往往在即将见面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自从黄濑名声鹊起之后,两人的联系就日渐减少,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谁都没有捅破,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持续了一年之后,便再没了交集。
黑子甚至都不知道那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于黄濑那些不着边际的小骚扰,他早先只当是年少不羁的玩笑,后来虽有意识到些什么却也一直避而不谈,再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之后的一年里,两人一次也没有联系过,甚至连上次的聚会,黄濑也是同样缺席的。而如今再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时,却已是婚讯。
或许,自己早已经淡出那个人的生活了吧。
杯里的冰块早就融尽,饮料也已被稀释得索然无味,黑子抿了一小口,就将杯子放回了茶几。也正在这时,那个一年不见的身影蓦地闯入了视野。
“哎抱歉!飞机晚点临时改了航班,一到机场就拼命赶过来了,幸好你们还没散。”黄濑语速飞快地道完歉,径自坐了进来,“恭喜你哟小赤司!照片我从小桃子那儿看过了,新娘很正啊!”
“能被你说正,惠美听了应该会很高兴。”赤司嘴角一扬,一口烟吐得优雅非凡。
黑子朝斜侧里望去,黄濑坐在那边和他隔了两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刚刚到场的时候,黄濑的目光似乎是有在他这边停顿过一下,却又有意避开了。
“我说你这迟到得有够晚的啊,道个歉就完事儿了?来赶紧的,罚酒!”由于赤司先前提过飞机晚点的事,大家都以为黄濑多半是要缺席,这会儿能到场就不错了,也就不再计较,倒是青峰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自己说,喝几杯?”
“这个就免了吧,我还得开车。”黄濑就只是笑笑,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开车算什么,让赤司随便叫个司机就能把你送回去,怕什么!”青峰说着就直接上来倒酒,一旁的绿间虽然没说话,倒是个行动派,杯子早就瞧准时机递了过来,紫原还在一旁不嫌添乱地问杯子够不够大,亏他还塞着满嘴薯片说话不清不楚的。
“这真不行,真的……”黄濑一见大伙儿统一战线了,赶忙就举手告饶,“你们就放过我吧,很少喝酒了现在。”
“放过?那你问问赤司肯不肯放过你?今天肯定他说了算。”青峰此话一出,几双眼睛就齐刷刷转向了曾经的队长。
“要么罚酒,要么……来个节目。”赤司隔岸观火地一笑,末了又补上句,“唱歌可不算。”
“那就唱点带花样的吧。”黄濑松了松领口,似乎已有了主意。
“什么花样?”紫原总算咽下了嘴里的薯片,趁着去开另一包的空当发问。
“看看就知道了。”
黄濑这会儿不知从哪摸出了个墨镜戴上,兀自站起身朝楼下走去,众人探出头去看,不一会就见他上了乐队那边,也不知跟人说了些什么,那边没多久就暗灯了,一阵窸窣之后追光打下,架子鼓手就已换了个人。仔细一瞧,可不就是黄濑。
“这小子还会架子鼓?”青峰纳闷着。
“不会,不代表不能学。”绿间倒是并不意外。对于那家伙来说,学会什么都不算奇怪。
话筒很快被调好了位置,黄濑低着头试了试音,旋即鼓槌一扬,一连串滚奏就瞬间点燃了气氛。酣畅淋漓的击打之下伴奏也已顺势切入,重金属旋律奔涌而出,乍一听倒还有几分熟悉。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然而直到黄濑已开口唱时,黑子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歌的原版哪儿是什么重金属,分明是一曲经典的抒情慢歌。
居然把《Dying In The Sun》给唱成了摇滚!
虽说黄濑的曲风很广,快歌慢歌抒情摇滚都不是没唱过,但像今天这般亲自演奏颠覆性改编曲目的玩法倒也算是给大家开了眼。此刻楼下舞池里更是嗨翻了天,一曲即兴唱奏俨然已将全场气氛推向了顶点。
“还真有两下子。”青峰也算认可了这招,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这家伙到底是真不能喝,还是成心想露一手啊。”
不管怎样,如此赏心悦目的露一手,自然是没人会不乐意瞧的。大伙儿这会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唯独黑子在这一片嘈杂之中片刻失神。
他至今仍记得他们一年前的那次聚会,黄濑没有迟到,没被罚酒,却是血性十足地闷头干了近十瓶。而就在眼看人歪头要倒,他赶忙去扶时,酒劲之下的蛮横力道就将他一把揽过去,一个深吻落了下来。
那一瞬,他脑中是空白的。
后来散场的时候众人在路边叫车,冷风呼啸一阵,酒气似也散去不少,黄濑软趴趴地挂在他身上,安静了好一阵后忽然抬起头,神色清明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那一刻的黄濑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以某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开了口。
“小黑子,我……”
可谁知下一秒,这家伙就猛一弯腰,吐了个昏天黑地,而等到终于消停下来时就已不省人事了。所以直到现在,黑子都没能知晓那未完的一句究竟是什么。
从那之后,但凡有黑子在的场合黄濑都几乎没有再沾过酒。而至于那个不由分说的吻,以及那未完的一句话,却仿佛只是个无关痛痒的意外,就这么无关痛痒地被遗忘了。
可是,真能忘得了吗?
黑子望向此刻已是全场焦点的乐队区,那金发鼓手在手腕翻飞间已唱至高潮,音域在一句句反复中不断攀升,原曲中所饱含的情愫随着节奏的激烈碰撞而无限放大,一遍又一遍,宣泄着义无反顾的悲壮。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
一连串鼓点被击得行云流水,明明有被墨镜遮掩着眉眼,而就在那个男人略微侧身的瞬间,黑子竟有种视线相撞的错觉。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you see.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本该渐弱的句尾被加了变调,反倒愈发分明地衬出了几分苦涩。鼓声高潮迭起,耳边却仿佛只剩下了那声嘶力竭的一句。
So perfect ...
一锤定音,一曲终了。只短暂的恍惚之后,舞池间已然沸腾。黑子远远地望着那个在灯光下耀眼得不可一世的男人,一时间竟有着莫名的感动。
So perfect.
You are always so perfect.
一行人散场离开的时候已是半夜1点多,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不算太大,但也足够影响视野。来时开了车的黄濑和赤司各载上顺路的几个,就在路口分道扬镳。
原本黑子住的地方略偏,哪边都不顺路,不过鉴于赤司那边已有四人,其中一个还是紫原那大块头,于是自然就上了黄濑这辆。黄濑单手搭着方向盘,和绿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黑子都没有参与,而当绿间下车之后,车里的气氛就明显沉淀了下来。
“左转右转?”这是五分钟里的第一次对话。
“右转。”黑子在后座淡淡地答。
“听CD吗?”短暂的沉默过后,黄濑问。
“不用了,谢谢。”黑子往后靠了靠,想将姿势换到个尽量舒服的位置。
“这么紧张干嘛,”黄濑又看了眼后视镜,忽然笑道,“你该不会还惦记着我当年酒后失态的事吧?”
“黄濑君记得就好。”黑子倒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好吧,”黄濑悻悻地耸肩,“反正我也没印象了,你又不肯告诉我。”
“那黄濑君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黑子始终都不曾忘记那一瞬的对视。黄濑有双很漂亮的眼睛,他一直都知道,但直到那一次时他才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漂亮眼睛里潜藏着一种怎样的魔力。清澈的,危险的,蛊惑人心的。
老实说,当时的他有点慌。他不善于应对那样的黄濑,更不善于处理两人之间超出友谊的那层关系。他习惯了同学间单纯的玩笑,习惯了队友间平常的闹腾,而当这再普通不过的关系发生了转变,彼此忽然间要在对方生命里扮演起另一种角色时,他就手足无措了——对于角色转换的紧张和不适应,并不是婚前恐惧症的专属。
好在那时的情形没能持续多久,这家伙就不争气地吐了。
“嘛,”黄濑挠了挠额发,冲着后视镜挑眉一笑,“你猜?”
“请认真开车,黄濑君。”黑子像是放弃了这话题,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
不过这会儿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些,黄濑径自开了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而出,令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黑子有留意到他扶着方向盘的左手,修长的指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带。
“怎么不放摇滚?我还以为你现在换口味了。”黑子记得这首曲子,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他教他弹过。那时黄濑还颇为感慨地和他讲了这曲子的一些背景故事,讲了肖邦无疾而终的初恋,讲了那段驻足守望的爱情。那样深藏的一份情感,直至肖邦死后才终于被对方所知晓,当时年事已高的康斯坦雅,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那种种情愫若能早一些传达,这样的两支旋律,是否就能汇到一起了?
“今天那招也就是一时兴起啦。玩了这么久,口味总是在变的。”黄濑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接道,“不过,总有些不变的东西。”
轻音乐也好,摇滚也好,换尽万般花样,最终所唱也不过是那份最初的心情。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you see.
Only you see.
钢琴曲已近尾声,音效渐弱,反将窗外的雨声衬得更大了些,黑子斜倚着车窗,视线漫无目的地散落在前,这样悄无声息的走神往往能令他感到踏实。
“是这个路口吗?”黄濑打了个左转后放慢速度,轻声询问着。
“嗯,在前面放我下去吧。”
“哪栋?我直接送你到楼下好了。”黄濑径自还在往里开。
“不用了,不好找。你一会也不方……”鉴于自己住的那小旮旯有够折腾,黑子下意识想出声劝阻,然而目光一转,却刚巧瞥见了在黄濑转身看路时滑出口袋的一个小红盒。
很显然,是个戒指盒。
“啊,这是……”已回过身来的黄濑终于有所察觉,而短暂的停顿过后,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帮小赤司看的。”
要真是赤司君的婚戒,又怎么可能还需要听别人的意见?这谎扯得也未免太低级。
“哦。”黑子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也不打算拆穿。在黄濑的不懈努力下,车子还真就驶进了这条小巷子,车门正对着楼梯口,一点雨都淋不着。
“谢了,黄濑君。”他下车时礼貌性地道了个谢,刚要转身上楼,黄濑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黑子——”
车窗被缓缓放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就那么远远看着他,仿佛有什么斟酌已久的话语将脱口而出。
“晚安。”
最后却只是这样两个字。
“嗯,晚安。”黑子点了点头,声音在愈发密集的雨声中几不可闻。
然而直到那辆银灰色凯迪拉克终于退出了视野时,黑子才忽然意识到,刚才那是黄濑在见面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那一夜的雨,始终都没停。
周日那天早晨,黑子是被门铃声给唤醒的。他哈欠连天地爬下床,随手抓了件外套,顶着一头抽象派发型就开了门。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是快递员,不是□□的,而是一位并不陌生的来访者。
“他真的要延迟婚期了……”
佐藤女士说这话时声音是带着颤的,满布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很快又泛出泪来。
“……我问为什么,他不肯说,然后我们就吵了一架,他跟我说……”佐藤哽咽着,双肩已止不住地颤抖,“……说大不了就不结了……”
女人原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在神经紧张之时任何的苗头都能被她们无限放大,如今事情已朝着其最害怕的方向发展,所有的焦虑就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佐藤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就只剩下啜泣。
黑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任由她哭诉着,宣泄着,只不时递过去几张纸巾,始终都没有发话。他本该履行一下自己的职责出言安抚,可此时此刻,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说辞竟都是那样苍白无力。黑子望着面前这个绝望的女人,没来由地感到几分歉疚。老实说,他对这一消息并不觉得意外。这样的他又能有什么立场去安慰人家?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这话连黑子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还能有什么误会?”佐藤掩着脸就呜咽道,“他这样一定是已经……已经厌烦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才说出那种话的吧?”
还没有做好准备、还需要时间,这种话实在怎么听都像是借口,像是犹豫之中的敷衍。黄濑在女人身上所能投注的热情与耐性,黑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心知自己也没法在这上面分析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引导对方转移思路。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难免会说些过激的话,并不一定就是本意的。您先生他也可能只是最近压力太大,或者正因为别的什么事而烦心着,等彼此情绪都稳定下来后再好好谈谈吧?”
“要怎么谈?或许下一次他就要……就要解除婚约了!我早该知道……”
佐藤仍簌簌落泪,但明显已在努力克制,黑子倒了杯热茶塞在她手里,再给自己倒上,而当那支离破碎的下一句传入耳中时,原本淌得四平八稳的茶水却蓦地洒了出来。
“……我早该知道……他直到现在……都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
滚烫的茶水淌到了手心,而黑子却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寒风呼啸的二月天,能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自然是件很惬意的事。不过这些天足不出户的黑子却没工夫享受这种惬意,咨询室网站上的留言量日益增多,如此没完没了地回复下来,直忙得黑子恨不能生出八只手。
「咦,人呢?小医生你还在吗?」
如今这位“6个K”先生也算是常客了,但不同于其他会员的挠心掏肺,这家伙简直就像是纯粹闲着没事干来找人聊天的,话题天南地北地跑,偏就没几回正儿八经求助咨询的。黑子也没法拉下脸赶他,就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回两句。
「在。不过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感觉医生你好像很小的样子啊。^_^」
「……好吧,你继续。」
他匆忙敲了几个字,就很快又接着回复其他的去了。这种网络咨询一向都是以感情问题居多,眼下这情人节将近,那些寂寞空虚冷的宅男宅女们也就愈发地多愁善感了起来。而黑子这会正忙着要去回复的另一个,倒是属于比较特殊的那类。
「我懂,那些都不算什么,可现在的问题是……他是个男的。」
同性恋,这个在世人眼中多被归为异类的群体,对于黑子来说却并不陌生。相比普通的男欢女爱,这一类人的情感所承受的压力自然是要大得多,也更加需要开导和支撑。而被问及最多的,就是“这样算是一种病吗?”“这种感情是不是就不该存在?”之类的问题。这要是在早些年,黑子或许也会同社会大众一样抱有错愕与不理解的想法,但如今,大量研习过这方面的心理学分析以及深入了解这个群体之后,心境早就大不一样了。
不过每当谈及这个话题时,他都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人。
「那么,您是因为他是男性而喜欢他,还是说仅仅喜欢着他这个人,只不过刚好是男性而已呢?」
这是黑子每逢这类状况都必定会问的一句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比对方更想要知道答案。不过从以往的经历看来,绝大多数都是“不知道”、“不清楚”一类茫然无措的回答。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只是他。」
那边答的非常快,末了像是还嫌不够般又添上了句——
「非他不可。」
如此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的语气,像极了某个人。
「既然如此,就别再顾虑这么多了。亲口告诉他吧。把您的心情全都说给他听,让他来决定。」
稍作斟酌之后,他就这般回复了过去。没过多久,那边就简单明了地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对话栏里那名为“Not.肖邦”的ID就很快暗了下去。黑子关了对话框,也没工夫再喘口气,又继续去回复之前的了。
「你说,这世界上两个人刚好互相喜欢的几率能有多大呢?」
「我指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这是十分钟之前,那位“6个K”先生的最后留言。在黑子说了“你继续”之后,那边起先都是几条没什么营养的瞎扯,这会才又发来这么两句话。
非他不可。黑子望着这个刚刚才在另一段对话中出现过的用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一阵,最后又统统删掉,只回了三个字。
「不好说。」
这世上人来人往,每天都上演着无数的邂逅与错过,能相遇相知就已不易,又哪会有那么多的“非他不可”。
「那,最终能走到一起的几率呢?」那边还在追问。
走到一起?那得看是怎样的一起了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一起,倒也不需要多么惊涛骇浪海枯石烂的爱情,只要彼此看对了眼,就能让他们走上婚姻的殿堂。
可如果对方同样是个男人呢?那种时候,又该需要怎样执着的情感,怎样义无反顾的坚定,才能最终“走到一起”?像刚才那位“Not.肖邦”先生,不就连亲口说出这份情感都很难做到吗?
「大概……很小吧。」
黑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将这行字发送了出去。他望着那终于安静下来的对话栏,有几分莫名的惋惜,也不知是为了对方,还是为了自己。
一星期之后,赤司的婚礼如期而至。
地点虽在东京最大的教堂,被邀请来的宾客却并不多,照赤司的话说是不需要办得太大。可当黑子亲眼见识到这凶残的宾客名单之时,他才终于明白那句“不需要”的真正含义——已有如此分量的社会名流们到场,这场面着实是不需要更大了。
对于黑子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报纸新闻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么多张想都不敢想的脸,也不知激动还是紧张的,连走路都不太自在了,脊背挺得笔直,手也不确定该往哪儿放。
“放轻松。”熟悉的声线适时从身旁传来,紧接着左手就被轻轻握了下,然后又很快松开了,“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们。”
而当黄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黑子才发觉刚才的那句简直是毫无说服力——如此闪瞎眼的一身白西装,任谁看着都会觉得太抢镜头的吧!
“我说黄濑,今天赤司结婚又不是你结婚,穿这么人模狗样的什么居心啊你!”这会儿刚巧插进来的青峰倒是替黑子吐了这把槽。
“这有什么,以赤司的气场完全不带care这些的吧。”黄濑这些年在国外跑得多了,平时说话就也时不时会蹦出几个词来。
“那倒是。话说这新娘果然名不虚传啊,目测起码也得是D。”结果话题再回到青峰这儿的时候就开始跑偏了。
“阿大你说什么呢,这种场合就不能正经点?”一旁的桃井立马就小声训道,碍于今天这身女人味十足的打扮,声线也放轻了许多,“再这样下去,小心一辈子光棍哦。”
“无所谓。一个人挺好的,我又不着急。”后者倒是满不在乎,“要实在不行,随便来个顺眼的也就凑合过了。”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嗯,说得也是。”正在两人拌嘴间,黄濑忽然半开玩笑地开了口,“还算顺眼就够了,至少不会因此而患得患失。有时候太喜欢一个人,甚至会喜欢到不敢和她在一起的啊……”
“你这都什么歪理。”青峰笑骂。
这会儿宾客已悉数落座,仪式即将开始,教堂里也很快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都纷纷望向门外,有期待,有祝福。黑子随着大家的目光望去,而脑子里却还想着黄濑刚才的玩笑话。
——有时候太喜欢一个人,甚至会喜欢到不敢和她在一起的啊。
「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
原本还被视为敷衍,视为借口的某句话忽然浮现出来,黑子至此才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黄濑,或许是真的有爱着他那位未婚妻的。
婚前恐惧症,并不是什么女生的特权,佐藤小姐会因为太过在乎而焦虑,而踌躇不前,那么作为准新郎的黄濑呢?他的迟疑,会不会也是如此?黑子依稀记得最近的那次咨询,已平静下来的佐藤在他的引导下试着回忆两人曾经的美好,而在那甜蜜的点点滴滴之中所呈现出的黄濑,甚至深情得令他陌生。那么多的改变与付出,又怎么可能轻易地丢弃?
管风琴的乐声在教堂内翁然奏响,大门缓缓开启,绝美的新娘终于在漫天花瓣之中走了进来,朝着红地毯的尽头,朝着她那英姿卓绝的新郎,每一步,都如此庄严与神圣。
“你知道吗,”身旁的人忽然小声开了口,“我曾经很多次梦到自己站在那上面……”
黄濑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向着那对已在神父身旁站定的新人,声音显得那样遥远。黑子一言不发地望着同样的地方,也丝毫没有移开视线。
然而片刻沉默之后,身旁却又传来了极轻的一句。
“还有你。”
周遭的乐声忽然间失去了存在感,只有轻微得几近耳语的字句,分外清晰地钻入了脑海。黑子目视前方岿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身旁的金发男人却似乎此刻才意识到他有听见,调皮一笑。
“是说伴郎啦。”
一句伪装成告白的玩笑,又或者伪装成玩笑的告白,究竟真伪几分,没有人知道。
婚礼宣誓已然开始,庄重的誓词回响在教堂上空,与众人一同见证这神圣的一刻。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谁也没有再发话。
黑子再次接到佐藤电话的那天,刚好是情人节。
佐藤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谢,感谢他的疏导与支撑,感谢这么些天来的照顾。很显然,他们和好了。不仅如此,连举行婚礼的日期也终于确定了下来,婚纱照都拍好了——如佐藤所说,现在的她简直幸福得要晕过去。
有情人终成眷属,作为幕后助力的他也算是功德圆满,这会儿所能做的除了祝福依然只有祝福。
“恭喜。”黑子已经不记得自己将这话重复过多少遍了,但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可说。这些都是别人的幸福,别人的故事,不管他见证了多少、参与了多少,终究也只是个局外人。
咨询室网站的讨论版里这会儿很是热闹,佐藤刚刚上传了她的婚纱照,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下,以表感谢的同时也算是给咨询室刷了把好评。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晒幸福了。黑子原本是不打算去看的,可鼠标在那标题上逡巡一阵,最后还是点了上去。页面刚一跳出来,那一段段满载着甜蜜的文字就映入了眼帘,后面跟着不少网友的热情留言,气氛一片祥和。黑子粗略浏览一阵,忽又没了看下去的兴致,不等图片加载出来就已关掉了页面。
情人节。这的确是个秀恩爱的好日子。
黑子捂着茶杯缩回座椅,望着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新留言提示,却并不想去看。屋子里安静得很,时钟滴答的声响分外清晰,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地敲击着耳膜。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子终于坐起身,将已经凉下来的茶杯搁回桌上,点开了留言版。
「那小医生觉得呢?巧克力和玫瑰哪个好?」
对话还停留在接佐藤电话之前,讨论“情人节该送什么”的状态。说讨论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自始至终都只是这位“6个K”先生在滔滔不绝,黑子即便偶有回复,也都只是些无关痛痒的附和。起初倒还提过“一般的女孩子都喜欢浪漫点的东西”云云,而就在那边的一句回话之后,他就已没了将对话继续下去的心情。
——但我要送的,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
不一般?是了,能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孩子,当然是不一般的。
「黄濑君,别玩了。」
黑子终于还是将这句话发了出去,这一刻,他只觉得疲惫。那边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回复过来。
「嘿嘿,怎么发现的?」简短的字句,甚至没有带上那惯用的表情符号。
「总是擅自在称呼前加上‘小’字什么的,真的会让人很困扰。」
「就只是这样?」那边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黄濑君,我还在工作。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就改天再聊吧。」黑子很快将早已经打好的这行字发送过去,刚想着退出页面,对话栏里又弹出一句话。
「有啊,当然有。」
「什么事?」
「等你下来。」
正要移向退出键的鼠标忽然一停,黑子站起身,径直走到窗前。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能那样不顾形象地站在垃圾角旁拼命招手的大明星,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只来过那么一次,居然就让他找着路了。
“到底什么事?”电话早已适时地打了过来,黑子忍下直接挂断的冲动,刚一接通就问。
这种时候突然出现,难不成真是要找他去做伴郎么。可那束花又是怎么回事?
“等你下来啊。”站在楼下的金发男人仍在冲他笑,“小黑子要是不下来,我就去上门咨询咯?”说完就又挥了挥手,而由于怀里还百般小心地捧着花,那挥手的动作倒显得有些滑稽。
黑子捏着电话好一阵没做声,而那边倒是也一点不急的样子,仿佛就认定了对方不会狠心把自己晾在寒风里。
而事实上,他也并没猜错。
街角这家M记一向生意不错,而赶上今天这情人节就更加火爆了,不过那靠窗小圆桌旁坐着的两人,气氛却是有些不太一样。
“尝一个看看吧,我特意弄了香草味的来着。”
被围巾帽子全副武装着的黄濑将桌上那束“花”又往前推了推,仍在满脸期待地催促着。那漂亮的玻璃纸里裹着一朵朵白玫瑰,再看其质地,不是真花,不是塑料,竟然全是巧克力。
“小黑子没给我答案,就只好两个一起送了。”当黄濑以某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出这一句时,黑子才终于意识到先前那段对话的真正含义。
「但我要送的,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
重点原来不在“一般”,而是在“女孩子”。
这算什么?
“是觉得太好看了舍不得吃吗?”某个偷换了概念的家伙还在那儿自说自话,“没关系的,小黑子喜欢的话我每天都可……”
“黄濑君,”黑子从未像现在这般佩服过自己的定力,声线平稳得无懈可击,“你今天不陪着佐藤小姐,来这里干嘛?”
他设想过黄濑的无数种解释,也包括拒绝解释,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料到接下来的情形。
“什么佐藤小姐?”黄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带任何多余的表情。
装得跟真的似的。
“不管黄濑君找我有什么事,我想都不会比在情人节这天陪着自己的未婚妻更重要。”黑子觉得自己的忍耐度已经到了极限,“还有这些花又是什么意思?黄濑君真的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等等,未婚妻?”原本的茫然又添上了几分困惑,黄濑眨了眨眼睛,好看的眉略微蹙起,“小黑子,你在说什么?”
餐厅里的喧闹声似乎有些大了,不远处的某个位置上好像是有人在求婚,一下子引起番小骚动,好些人都兴致勃勃地朝那边去了,只唯独靠窗坐着的这两人,纹丝不动。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热闹,也不知谁忽然喊了声亲一个,于是大家就异常默契地跟着起了哄,一句又一句的亲一个,喊得无比齐整。最后男方似乎是豁出去了,一把搂住女孩就来了个法式热吻,场面顿时爆棚。
满场的哄闹声大得像是要把屋顶都给掀起来,而在这样嘈杂的背景音下,那靠窗角落里突然冒出的一串笑声就已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听完了事情始末的黄濑笑得停不下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不停地锤桌,形象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黑子,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哈哈哈,好可爱!”
“黄濑君请不要再笑了。老实说,我现在有点生气。”黑子绷着张脸看着他,那模样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是有几分尴尬。
“抱……抱歉。那我不笑了,嗯。”黄濑好不容易控制下来,不过声线仍不太平稳,“我说……谁规定在钱包里揣着的就一定得是未婚夫了?偶像照片随身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黑子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瞪着他。
“不是我啦,小黑子你肯定搞错了。”黄濑总算不再逗他了,一本正经地坦白道。
“真的?”尽管黄濑这一系列的反应已让黑子意识到了些什么,但不做最后的确认,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痛快。
“真的。”这一次黄濑收起了笑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的确,整个过程都是他单方面的猜测,黄濑并没有特意来误导。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黑子真有种上当的感觉。
“那佐藤小姐为什么会有跟你的合影?”他终于记起了误导的来源,佐藤钱包里那张照片并不只是黄濑,而是两人的合影。黄濑的那张脸实在太抢镜头,他当时压根就没分多少注意力在佐藤那边。
“这不奇怪啊,我也是经常会跟粉丝合影的好不好。”对面的大明星显得有些受伤,他在亲和力这方面可是颇受好评的。
“但那张是在你的……”黑子刚要再问,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登上咨询室网站,进入讨论版,很快找到佐藤晒幸福的那条标题,点开。数据缓冲了好一阵后,照片就接二连三地显示了出来,婚纱照里的佐藤着实漂亮,而至于她身旁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比起面前这位,差的何止是一大截。
黑子有点气恼此时此刻竟还有功夫想这些的自己。
“咦,是这个女孩子啊。”这时凑过来看的黄濑像是记起了什么,“好像是我们一个摄影师的侄女,有一次录完MV休息的时候突然跑进来要签名跟合影什么的,我还有那么点印象来着。”
果真是粉丝么。黑子咬着吸管不说话。
“难不成……”黄濑笑盈盈地看向他,“小黑子之前,是吃醋了?”
不带疑问的疑问句,谁都听得出语气间藏不住的愉悦。即便明知对方会很快泼回来凉水,能趁此臆断一把也是莫大的幸福了。然而片刻沉默之后,预想中的凉水并没有来,对面的人竟一反常态地答道——
“老实说,有点高兴。”
黄濑一愣,原本的玩笑话都卡了壳。
“准确地说是松口气。”然而下一秒,黑子就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向他,“这样就不用再准备一份礼金了,最近开销有点大。”
然后黑子就成功目睹了一只名为黄濑凉太的大型犬耸拉着耳朵蔫下去的全过程。
“该说不愧是小黑子么……有点伤心啊。”说着还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捂心口的动作。
“黄濑君,心脏不在右边。”
“嘛,不过话说回来。”黄濑倒是状态切换得娴熟,“在钱包里放偶像照片的,大部分还是这些女孩子。当然也有不少人就一心只会装着自己另一半的——比如我。”
像是有意要看对方反应一般,黄濑说到这里还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
“想不想看看?”
黑子木着张脸,违心的一句不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在嘴边溜上一圈后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回去。而事实上黄濑也并没给他多少犹豫的时间,就直接将摊开的钱包递到了他眼前。
这一次,合影里的金发男孩意外地没有抢到镜,黑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一旁那个蓝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年身上。
那是他初中时的自己。
“小黑子,不管你要说什么,都请先听我说好吗?”许久之后,对面的人才缓缓开口,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认真。
“不然我怕……我会没有勇气把话说完。”
是的,勇气。天知道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会坐在这里,天知道该是多大的勇气,才能让他说出心底深藏已久的话。不论他曾与眼前的这个人走得多近,多深,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都不曾有过明晰的定义。恋人?只是经常说说话,聊聊天,在睡前道一声晚安,再顶多就是在节假日出来疯狂一把,彼此之间甚至连更亲密的触碰都不曾有过……天下恐怕再没有这样纯情的恋人了吧。
同学?朋友?那样的字眼太过廉价,却偏偏就已是最稳妥的定位了。
黄濑曾无数次地想要冲破这一层,想要更堂而皇之的在一起,想要完完全全地拥有对方,可他不确定黑子是不是也同样这么想。事实上,他甚至都不确定这个始终安静的少年是否还愿意继续下去。毕竟两个男人在一起,并不是那么喜闻乐见的事情。
更何况是一辈子。
而这一切在他一年前的那次酒醉之后,似乎就已有了答案。黄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不管不顾地吻了那个人,是怎么蛮横地把他拥在怀里,用力得像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可在那之后的片段,却怎么都没能完整地拼凑起来。那时的他在酒精作祟下抛开了可笑的怯懦,一心只想着要说出来,把他的念想,他的欲望,他的一切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可最后究竟有没有说完,或者说了多少,他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次之后,黄濑清楚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他想黑子的有意回避一定和那晚说的话有关,以这样的举动退出,也算是很委婉的方式了吧。可他不想放弃,一直都不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最终,他在黑子的咨询室网站上注册了会员,把问题抛回给了这个系铃人。当时黑子那如兵法似的支招,黄濑至今仍记忆犹新——欲擒故纵。让彼此的关系冷却一段时间好试探对方,不逼迫,不强求,顺其自然。
那简单地说,就是忍了吧?于是他这一忍就是一年,而令人沮丧的是,作为被试探一方的黑子却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冷却,整整一年,什么都没发生。
难道没有了自己的骚扰,那个人反倒会过的更自在一些吗?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与日俱增,那时的黄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要做点什么吗?在这种状况下他又突然冒出来说一些奇怪的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说不定连最基本的“朋友”关系也会就此终结。可他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也就在这时,赤司的婚讯就如同一记警雷,击中了他那根最软弱的神经。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或许下一次传出的就会是那个人的婚讯了。
“……听小桃子说有人要结婚了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呢。”黄濑摸了摸鼻子,很是唏嘘地道,“当时听她那卖关子的语气,第一感觉还以为是你。”
所以说,女人真是天生的八卦好手,只简简单单的传个婚讯,就能掀起一番惊涛骇浪。黑子回想自己接到电话时的情形,那感觉实在深有体会。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婚讯的契机,两人先前的状况还真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兜兜转转了一圈,结果这问题的源头竟是出在自己身上。当初他多半是将黄濑的咨询当成了普通小情侣间闹别扭,过个三两天就又能和好如初,而那条如今已完全没了印象的感情支招,竟就被这个笨蛋给执行到了如此地步,黑子一时间真有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所以黄濑君就又回去留言版里捉弄我了吗?”一年多过去,亏他还记得账号密码。
“当然不是,只是习惯性地找你聊聊天罢了。”
习惯性?注意到这一用词的黑子朝对方投去个疑问的神色。
“这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小黑子聊天的啊。”黄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狡黠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就只有那一个马甲吧?”
面前那双好看的眉眼里满是笑意,映出的却是一个完全笑不出来的自己。
不止一个马甲,一整年,每天……
黑子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张无形巨网里,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却又……并不令人讨厌。他自以为只能透过报纸和屏幕远远望着的那个人,竟以这样的方式停留在自己身边。一直都在。
“为了不被小黑子发现,有时候还得换各种ID轮番上阵,我想我都快换得精神分裂了。”黄濑夸张地咋舌,末了还调笑道,“不过到那时候,也就更有理由来找小黑子了吧。”
“请允许我郑重地拒绝。”黑子不动声色地回了句,心下却还想着那些形形色色的ID,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某个名字。
“——Not.肖邦。”他问,“那个人也是你?”
对面的人却不答,就只是笑着。
没错,他不是肖邦,不是那位深藏心意默默远观的钢琴诗人,他只不过是个患得患失,却又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笨蛋而已。
“小黑子。”而现在,笨蛋说,“我喜欢你。”
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片水蓝里清澈的自己。
“是无关男女的那种喜欢,是非你不可的那种喜欢,是发了疯一般想得到你的那种喜欢,是想要一起生活,一起老去,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不论当年,还是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
当年的他是仗着酒精壮胆才终于开口,可最后却连到底说了什么都记不起来,而这一次,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说出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总算是表白了啊。他想。
其实喜欢这样的字眼黄濑并不是第一次说,中学时的他不知向对面这个人开过多少表白的玩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与心智的成熟,年少时的那份百无禁忌早已不再,当年成天都挂在嘴边的那些话语,如今却越来越难以再传达出来。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话一旦出口,就再不会有玩笑的保护色,而是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待着完全未知的裁决。于是心虚也好,怯懦也罢,他最终还是将那些情感敛藏在了心底,秘而不宣。
那样的话,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说过了。久到此时此刻,连黑子都觉得有些恍惚。这一次不再只是玩笑,不再只是简简单单,轻描淡写的“喜欢”,如今那承载了一连串定义的两个字,分量早已截然不同。
“所以我希望,能在今天将这份礼物好好地交到小黑子手上。”最后黄濑就这样说着,解开了那束快被遗忘的巧克力花。
精致的玻璃纸包装被一层层剥开,露出了惟妙惟肖的花托,枝叶,还有挂在其间的——
一枚戒指。
“黄濑君的情人节礼物选项里,可没有说过这条。”黑子望着那小东西淡淡开口。
“那么作为回礼,”黄濑取下那枚戒指,举在了他的面前,“可以把你的一辈子交给我吗?小黑子。”
该说不愧是情人节么,同一家餐厅里已接连上演了两场求婚,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瞎起哄的围观群众,窗边的二人世界,是截然相反的安静。
黑子大概有足足一分钟没说话,黄濑觉得那简直是他这辈子最最漫长的一分钟。他就如一个战战兢兢等待着宣判的可怜人,只要对方一句话就足以令他万劫不复,又或者焕然新生。
而结果,他得到的回答却是状况外的。
“黄濑君,”黑子摇了摇杯子,“我的奶昔喝完了。”
“诶?”黄濑似乎反应了两三秒,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调,“哦那那……那我再去买一杯,小黑子你等着。”
起身走向点餐台的时候,黄濑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是虚的。
黑子独自坐在窗边,远远地看着那个挤在长队末尾,时不时还回头望上两眼的男人,嘴角有不自觉的上扬。
黄濑君,果然还是个笨蛋啊。
「我做了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一句哄小情侣的谏言,竟能让一个人患得患失到这种地步。
「万一最后失败了,起初怂恿我这么干的人是不是也得负起些责任?」
所以不论是否失败,都不打算放过他了么。
「你说,这世界上两个人刚好互相喜欢的几率能有多大呢?」
「我指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非他不可。」
还真是个……狡猾的笨蛋。
「有时候太喜欢一个人,甚至会喜欢到不敢和他在一起的啊。」
那么,自己呢?
自己先前,到底都在担心些什么?将别人的故事看得通透,可一轮到自己却完全没了章法,如此简单的误会,如此幼稚的自寻烦恼,比起那个笨蛋来,他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庸人自扰。
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也好,默默无闻的小医生也好,剥离了或鲜艳或淡漠的外壳,他们两个,其实也都是庸人而已。
“小黑子,你的奶昔。”终于赶回来的黄濑冲黑子扬了扬手里的奶昔,刚要递过来,目光落在眼前人的左手无名指时,就再也移不开了。
“小小小……小黑子?”
原本空空如也的指节上此刻已多了枚戒指,纯粹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怎么了?”黑子若无其事地接过奶昔,喝了一大口,这才象征性地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舍不得的话,我可以摘下来还给黄濑君。”
“不不不不用还了!”
终于反应过来的某人哪还肯让他摘,当下一个箭步上前就攥住了那只手。
“一辈子都不用还了!”
身后的店门忽然被人推开,趁虚而入的寒风间不知是谁喊了声“下雪了”,引得好些人齐齐望过来,靠得近的几个小孩儿立马就撒着欢跑了出去。
悄然而至的大雪如同天空的赠礼,纷纷扬扬落了满街,两人一起走出来,并肩站在这些飘舞纷飞的白色精灵之中,十指相扣。
“那个……”终于从激动中平复下来的某人摸了摸鼻子,忽然问,“我那次喝醉以后,到底跟小黑子说了些什么啊?”
过了好一阵,身旁的人才总算回过头来,在漫天雪花中浅浅一笑。
“你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