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人面桃花》慕月痕

5、（四）

　　盛夏时馥郁的绮梦已然如莲花凋零，菊月的主角以欺霜之姿傲然绽放。立秋将至，素商渐近，每每这时那些夏夜的妖精总是异常活跃，乘着谢幕的时分来捣乱生事。

　　习惯性的倚阑而坐，微醺的清风隔着青竹帘，却也带上了一丝凉意，八重雪细细擦拭着手中的一双苗刀，血样妖冶的色泽，宛若肆意绽放的桃花，锋芒毕露，却又不动声色。他的动作轻柔而优雅，指尖隔着细腻的绸缎在刀刃上一遍遍来回厮磨。

　　——就像是对待最心爱的恋人啊……

　　橘低声说着，却仍是转过了身不再去看，顺手也把看得愣神的端华一并拉了走，那样温柔的小雪，不过是个幻象罢了吧，说什么桃花一般艳丽的美人，端华这小子连藏着些许心思都不会，明明心里的情感满得快要渗出来，却还要装那副厌恶的样子，给谁看啊？

　　——爱上头儿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八重雪，他可不是什么桃花，他是毒药，对于任何人都是，致命的，无药可解的，毒药。

　　这句话却是到最后也没有开得了口，只因为那清冷的黑衣男子挑帘而入，银铃漾出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各怀心事。
　　师夜光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就进了里间，秀美的脸上勾了一抹笑，被荡下的青竹帘掩了去，便也听不清屋内两人的话语。

　　名动朝野的司天台最高长官“司天监”师夜光，传说中可通鬼神的高明术师，年纪轻轻就拥有着正三品的清贵职位，现在正是陛下面前的红人，长安最不能惹的人中排名第二。
　　这些端华都是在茶余饭后无聊听来的，当时也好奇的问了，谁是长安城里最不能惹的第一位啊？于是，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顺着望去就看到了八重雪冷淡的面容。
　　如今，长安城里最不能惹的两个人凑到了一块，橘虽然碎碎念着，为什么这个无所事事的太岁又来了，立秋这时候不是忙得很么云云，却还是继续拖着端华向着反方向走去。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暗中传得甚嚣尘上的另一个传说，关于金吾卫上将军和司天监的香艳传说……

　　“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我和八重你是什么关系啊，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看你呢？”挑了一双邪魅的眼，师夜光小心避过枫桥夜泊的锋芒，侧了身去拦八重雪的肩，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却是让八重雪硬生生收了刀的去势，下一刻就落入那个总是带着清冷味道的怀抱。
　　“立秋将至，你不在宫里忙正事，跑到我这里做什么？”不过是习惯性的推拒而已，师夜光啊，总是喜欢从后面拥着他，仿佛要将他完完全全拥有一般，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贪恋，那一刻的温暖。
　　“呵呵……”懒懒的笑声贴着耳传来，带着暧昧不清的意味，“我以为你会想我呐，八重？”
　　“我怎么……”——可能……后两个字却被身后的人止了去。
　　微凉的指尖落在唇上，来回摩挲，就像前一刻八重雪拭剑的动作，却还要轻柔上万分，“我不要听谎话呐……雪，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哦~”
　　八重雪再不开口，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从他们最初相识开始，至今为止的八年来，他说了多少遍，开始是厌恶，丝毫不去当真，可是日子久了，竟成了习惯，纵使他自负是铁石心肠的人，却真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我们私奔吧！”明明该是问句，却被说得顺理成章，刚想要说你这个白痴说什么傻话，却被后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雪，我喜欢你……”
　　这是今年的第七百六十五次，是什么时候上心了，连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的喜欢像是廉价的问候，可是你从不要我的回应，所以天长日久，这句喜欢成了我欠你的一笔债，一天天，日积月累，再无法偿还。

　　任由师夜光拉着他一路奔跑着出了左金吾卫杖院，多少人愕然的表情，他都当看不到，他曾也被人拉着这样一路狂奔，师夜光这个小心眼的家伙，至今还记得那件事……那时的那个红发少年……如今已是个超级麻烦的家伙了啊……叹气的时候，两人已然跃上了马背，一骑两人，就这样真的去私奔了么？

　　夜幕降临的时候，师夜光牵着他到了长安城中最大的放生池边，并非初一十五，亦非七月初七，放生池旁冷冷清清，不过归家的路人匆匆而过。
　　“来这里做什么？你该不是要放生吧，要真这样，明天长安城里可又多了一则奇谈了。”冷冷挖苦他，八重雪和师夜光针锋相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师夜光却是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让他看着那么不真实，像个幻影似的……），朝他招了招手，八重雪不明所以便就跟了上去，临岸而立，彼岸是漫无边际的黑夜，侧头疑惑的看着师夜光，却见他笑得一脸狡黠，扬了扬手，又轻轻合上，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八重雪的话却是再一次梗在了嘴边。

　　星星点点的光，随波而来，仿佛是乘着夜色流落到了凡间的银河，再近些，那点点的星光，在微波荡漾间开成了一朵朵水莲花，叶叶瓣瓣，层层叠叠，可是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如此浩荡的十里红莲？
　　八重雪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那般疑惑不解的样子落在师夜光眼中，成了一片清浅的笑意，他轻轻挥了挥袖子，便有一朵莲花乘风到了眼前，这才看清，这哪里是莲花，分明是一盏盏莲花般模样的花灯，花心里小小的蜡烛在夜风中一闪一闪，不等八重雪俯身将它拿起，便又飘去了远方。
　　“我听说，在南方，有大病初愈放河灯来送走疾病灾祸的习俗，是不是？我想你上次落水也是沾上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不如咱们试试这个法子也不错~”眯起一双眼，却不漏掉身旁那人的任何表情，不可思议的，微微蹙眉的，最后是那一星半点的微笑，足够了。
　　“那你知不知道，”八重雪想要克制，却止不住微微勾起的嘴角，“要在花灯上亲手写下患病人的名字再放花灯才有用？”他可以加重了亲手两字，明摆着的挑衅。
　　“真是的……”师夜光暗暗叹气，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忘记和自己作对啊，明明心里已经那么欢喜，面上还做得这般，“八重，你想每一盏都检验一下么？我想我写了整整一晚该是没有疏漏才对。”
　　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愕然的表情，八重雪一个点地跃上了水面，顺手捞起一盏花灯，花灯里一笔一划，分明写着“八重雪”三个字，他仍是不信，以莲盏为步，借力跃向另一边，一盏，又一盏，不知翻看了多少盏，每一盏上都是三个字“八重雪”，流风溯雪般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一个愣神，却是被谁拥在怀里，高高地带往空中，
　　——术士方才学的御风之术啊。
　　就那么高高地站在空中，看着星星点点的银河在脚下，身后那人轻声问，“这回信了？”再也说不出什么字句，只是不自主的点了点头，那人便又是轻轻一句，“信我是真心喜欢你了？”
　　垂了眉睫，八重雪不说话，耳畔便传来一声叹息。

　　——雪，我会等你，等你信我的那一天。

　　无论那一天有多远，都没有关系，我会等。
　　只是我怕，到了那一天，你却不在这里，那我又该去等谁呢？

　　立秋放生池的那场河灯成了之后很长时间里长安城茶余饭后的聊资，十里红莲般的河灯在水间燃成一片绚烂，连黑夜都被倾倒，而那传闻中凌空而舞的红衣仙子，抑或夜游神般飘飞的银发男子，为长安众多传说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至端华离京，那一夜最终盛开的红莲之火似乎仍在他心头灼灼，他记得那夜夜巡时隔着微凉的雾气，远远见到那并肩而行的两人，师夜光牵着八重雪，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依稀分辨得出那极其亲密的距离，而八重雪也任由他那么牵着，亦是表情模糊，却会在师夜光凑过来言语时，微微点头。他们缓缓走过宵禁的长安城，身形轻盈，不留一丝声响，若不是身后骏马哒哒的马蹄声，几乎让人以为只是游戏凡间的神祇，擦肩而去了。

　　临行时，金吾卫的兄弟多来送他，护送太后回京这种大事能落到从四品中郎将身上，该说是天大的恩宠，却也隐隐透着逾越的禁忌味道。
　　橘拍了拍端华的肩，絮絮叨叨了许久，归根到底也就不过是最后一句“一路小心。”，端华笑着说“没事，我福大命大，怎么会出事，回来还等你请我去醉仙楼喝酒呢。”，却听对方近乎叹息地说，“头儿让你留着命回来受死……”端华心下便是一喜，眉目间都染上了笑意。却是让橘看得心惊肉跳，真是没救了，这么刻薄狠毒的话都能乐成这样……
　　风里，渐渐染了秋末冬初的寒意，清幽的笛声仿佛一笔水墨融入了风中，洇开成止不住忧伤的调子，是萧家云封三郎的《紫云回》呢，想起那个谁先学会那首笛子曲《紫云回》，谁才有资格去追求教坊首席女笛手阿鸾的约定，端华忍不住上前勾了萧云封的肩，假怒着吼他，“我都要走了啊，你怎么还吹这么萧瑟的调子，我怎么听着就像是易水送别呢？”
　　那个书生气十足的男子便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辩解着，“我可没有这样的意思啊……我也希望端华大人一路顺风呐……”越说越是声音低下去，惹得端华一阵好笑，再也扮不了愤愤的样子，重重拍着他的背，笑道，“啊啊，原来是这样啊，云封三郎下次咱们再去风月街喝酒吧，啊哈哈……”萧云封便也随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这大概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吧，比起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感，轻松得多啦。

　　头戴神翼盔，身着金甲，骑着高头大马，宛若天神一般站在迎回太后的长队最前方时，端华敛了眉眼，只在出城那一瞬，禁不住回头遥遥一望。
　　风中似乎又传来那百转千回的紫云回，音符幻化成烟云紫气，将长安城缭绕，连带着他那千疮百孔的情感，在身后渐行渐远。

　　只是，端华始终没有料想到，那却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云封三郎的紫云回——那曲带忧伤的调子。

　　入冬之后，长安城却渐渐繁忙起来。
　　十一月初冬时分，文阁刺绣。宫中贵妇们争相绣制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图案，一来为求平安，再来则是为了一夕荣宠而耗尽心血。
　　十二月时入仲冬，围炉博古。天气愈寒。这华屋中，暖炉旁，贵妇们闲聚在一起，欣赏古院风华，而民间已开始为不久之后的新年做起了准备。

　　等八重雪在某一个被寒风浸染得惊心动魄的夜晚意识到已有许久未见到那个总是粘在身边的太岁时，腊月二十四的祭灶已然过去，深冬岁末的除夕——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日子，尚未到来，京城却已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狂欢气息。
　　每年的这时候，司天台总是要比平时忙上许多，即使是师夜光这样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事实上，也确实是懒到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地步）的家伙，也不得不留在司天台为即将到来的一年做占断。想到那人静坐在水镜旁，仰观俯察天人际的样子，八重雪微微皱了眉。所谓最年轻的司天监，到底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他不是很懂术法，却有个深谙此道的人曾告诉过他，像师夜光这样的人，怕是折了不知多少的阳寿才换来这一身深不可测的术法吧。

　　空气里饧糖粘稠的香气反而让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八重雪恍然回过神来，听着身旁的橘说着“今天似乎是端华那小子回来的日子啊。”不自觉地握了握拳。
　　夏末那场荒唐的落水闹剧又浮上了心头，坊间关于八重将军醉酒落水的传闻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期间除了师夜光那场意料之外的祈福河灯外，所有背后的窃窃私语都让他恨得想要立刻撕裂那踢他下水的红毛白痴，也幸亏了那场河灯成了新一轮的聊资，否则他这个笑话还不知要闹到何时。
　　看着橘他们一行人一路叫嚷着相约喝酒去了，八重雪轻轻弹了弹衣上的薄霜，月光映上纤长的指，似乎有着糖样的色泽，远远的有模糊不清的笛声断断续续传来，心下想着最近几天大明宫连续有人被妖异袭击，目击者都是昏迷不醒，药石无用，在这个临近正月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情多少让金吾卫们不得不提起精神来加强守备，只是对方是妖异的话，还是……

　　司天台三个字刚在心头浮现，就听得橘那一声“云封三郎”惊落了夜色里所有的静谧，急急转过身的八重雪，只来得及看到空中那一道金色光华，撕碎了整个夜空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