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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十四) ...

  •   夜色朦胧,轻掩了桃花如绣,柳烟轻飘,少年人单薄的身姿被一身水墨勾勒得淋漓尽致,却又与黑夜浑然作了一色。他的眼与唇皆泛着浅淡如冰的水色,冷淡疏离犹若出口的声线,“大晚上的,司马你拖我出来吹冷风作甚?”
      稍一细看才发现那少年眼下还留着淡淡墨痕,可是眼前裹着狐裘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嬉笑着戳了戳少年眉间的朱砂,“就这般不耐啊,小夜光,快唤声爹爹来听——”
      少年人恍然一愣,低头咬了咬唇,再抬头时已然换上一副闲散笑意,腻着调子招呼司马道,“爹爹大晚上的可冷,还是回屋的好~”
      男人并不在意他那犹若变脸似的徒然改变,只抬手指着穹苍,缓声道,“小夜光,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计都不曾?”

      ——计都现世,天下必将大乱。

      师夜光忽然睁开惺松睡眼,日光大盛,越过窗棂落上眉眼,晃得他禁不住抬手去挡,门外传来少女的叫嚷,那声音近来总在耳畔扰人,他熟悉得很。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师夜光在门外少女犹自与守卫纠缠的时刻闲闲地想起,那个短暂的梦境与梦境中似曾相识的情景令他有些莫名的心悸,可恨司马实是个太过爱卖关子的人,连在梦里都只把话说一半,当真可恨至极。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嘛,对不对!”

      小蝶几乎是撞进屋子来的,师夜光只看到她跌跌撞撞摔进来,守卫刚想揪住她,便叫另一个颀长的身影给生生挡在了门外,那人转手将门摔上,嘭的一声,似乎连屋子都晃了一阵。
      “嗷嗷,小夜光你还活着!”小蝶几乎跳着就要飞扑过来,下一刻却被人领着短衫提留起来,她张牙舞爪地折腾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却正对上八重雪一张冰霜敷面的脸孔,“巫、巫罗大人,你、你什么时候进来……”
      八重雪冷哼一声,将小丫头丢到一边,一抬眼便对上师夜光佯作无辜的眸子,他只觉心底的无名火腾得冒了起来,三两步便走上前去,抬手对着师夜光就是一拳。

      “喂喂,八重将军,您这是作甚,殴打官员就算是金吾卫也是不行的……嗷,砸到脸了!救命,杀人!!嗷……”

      即便喊得如此热闹,然而事实上,八重雪来势汹汹的攻势却皆被师夜光躲了过去。到底还是心有顾虑,却别扭得只知冷脸揍人,师夜光在心底苦笑,这人的性子还真是改不了。
      末了,眼见八重雪气出得差不多了,师夜光才伸手将那人的手一把扯住,涎着脸想要劝解几句,却被角落里小蝶的惊叫硬生生吓到。

      “小夜光,你手上那金灿灿的是什么啊!?”

      八重雪一个转手就将师夜光的手臂反擒住,凑到眼下一看,不禁骇住,那爬满手臂纠缠而上的金色蛇纹刺眼至极,他的眉头还没舒又促成纠结的样子,伸手就撕开师夜光的衣裳。
      师夜光本也被这莫名的蛇纹弄得心头一紧,一声“八重将军你……”道了一半,半身衣裳已然落到腰下。

      “身上没有……”

      八重雪呐呐地说着,心下一松,便让师夜光将手臂收了回去,手中突兀变空的感觉并不好,他反手又揪住那人才穿上去的衣衫,吼道,“师夜光,你跑来做什么!”
      扑面的灼热气息令师夜光气息一滞,他侧过脸咳了两声,才轻笑着答他,“主帅不见了,我怎能置身事外,你说对不对,八重将军?”

      这调子,这模样,于八重雪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曾经相携而过的那许多年,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
      可在眼下这般境地里,早以为渐行渐远的彼此,却又被莫名的束缚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都明白,却又无法说清,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小夜光……已经过去两天了,阿央去搬救兵也该回来了吧?”

      角落里的小丫头再次打断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无言,师夜光抚着额正想说她,八重雪却压着声音追问,“什么……救兵?”
      “小、不,师大人说要是三天不回去,就让让阿央去唐军那里搬救兵……” 好、好可怕的表情,小蝶看着八重雪阴云密布的脸色终于说不下去了。

      “师夜光……”

      “八重将军莫急。”

      八重雪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师夜光已然出声打断了他,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缓缓站起身,正是逆着光的位子,一身的阴影落下,探不清虚实。

      “什么!不能发兵?为什么不能发兵!!!”

      秦央不可思议地看着满脸淡然的林斐,几乎要朝着那人扑过去,却不想脚底下被林斐轻轻一绊,所有气势都做了空,刚刚好五体投地扑跌在那人面前。
      “你这是作甚,就算对我行如此大礼,我也是不能擅自发兵的。”林斐冷着脸看着一身狼狈的秦央,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

      “何来擅自一说,夜光大人的书信里不都写得明明白白么!你……”

      秦央挣扎着爬起来,嚷了一半却发觉林斐的表情有些怪异,他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你想笑就笑,装什么!”
      林斐摸了摸鼻子,到底忍不住轻笑了声,却还假装轻咳,压了嗓子,说,“你不曾听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林将军你不要和我打官腔,我、我……夜光大人和八重将军现下生死不明,你这般推卸责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当得起么!”

      秦央说着就伸手去揪林斐的领子,可他又怎是羽林卫将军的对手,林斐轻巧地伸出手抓住秦央的手腕,向自己这边一拉,再一送,生生就把他摔到了案上。
      背部传来一阵撞击的钝痛,秦央闷哼一声,却不想林斐整个人竟完全压了上来,甲胄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哼,这两人如此胡来,我还要问他们担不担当得起,你倒反来问我?秦大人,你且看看这书信写的是什么,再来与我理论不迟。”

      林斐将信捏着凑到秦央面前,正够那人看清,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人白净的脸孔,由红转白由白又转红,煞是精彩。
      “这、这怎么可能……夜光大人说、说让我来搬救兵的啊……”秦央挣扎着想要去拿那书信,偏偏林斐却压着他,双手被桎梏,无法动弹,秦央又气又急,一时无措竟仰头一口咬上林斐的脖子。
      “喂……”林斐如何也没料到他竟来了这么一手,捂着脖子猛的退了开去,也不管书信轻飘飘就那么落到了秦央脸上,他黑着脸,斥道,“你他娘属狗的么?”
      却没有人答他,秦央犹自保持着那般僵硬的姿势,过了许久才慢慢从案上滑坐下去,他将信纸揉在怀里,四肢仿佛绵软得使不上力气。

      “喂,你怎么了?”

      直到林斐发现秦央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的时候,他才惊觉不妙,居高临下却又看不清那人的表情,无法,他只得半蹲下身来,凑到秦央面前,半晌,才不确定地开口,“你是……在哭么?”

      “没有……谁、谁哭了!”

      年轻人倔强地一抹脸,仰头狠狠地瞪着林斐,眼底的血丝却是骗不了人的,林斐忍不住轻笑起来,“还真是哭了啊。”

      “堂堂三尺男儿,谁哭了!你……你休要胡说!”

      “好、好,没哭……”

      林斐哄孩子一般的语气,顿时让秦央恼羞成怒,他腾地站起来,朝着林斐吼道,“我担心不行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担心不行么!我们司天台来南诏这么些人,郑大人被羊苴咩城的结界反噬,云翳和凌霄被巫祝所杀……如今、如今连夜光大人也……“
      声音到此处,彻底没了,年轻人握着拳,浑身战栗,任谁都看得懂他此刻心底的悲伤与恐惧,林斐无声摇头,伸手拍了拍秦央的头。

      “昨日太和城中传来消息,云南王皮逻阁崩了。云南王的子嗣们,此刻恐怕正在为这个位子自相残杀呢……”

      秦央抬起头,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个态度忽然转变的男人,只听他徐徐说着。

      “云南王有四子,其中世子阁罗凤文韬武略,又深得民望,但此时城中却风传他并非皮逻阁亲生,且与巫教仿佛有联系,其他三子便伺机而动。师大人不知是否算到此一变,信中所说的静观其变,也不无道理。”

      “咦,这还是你第一次夸夜光大人呢……”

      秦央眨了眨眼,林斐被他一打断才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方要瞪过去吓吓那人,秦央却开了口,“对了,我真是属狗的。”
      瞪到一半的凶煞眼神瞬间烟消云散,林斐扶额踱到一边,一边想着自己怎么就和这么个傻子较真了,一边却算着,这小子似乎只比他小了三岁而已。

      夜幕犹若巨大的羽翼,拂过乌蒙谷的上空,这让师夜光想起了传说中夜游神的衣摆,那漫天的星子犹若坠在衣袂的明珠。

      “苗岭的夜晚,虽然没有长安的灯花烟火,却并不寂寞啊。”

      师夜光所在的吊脚楼地势极高,倚着美人靠,微微垂首,便能将谷中的风景人物瞧个遍,他仿佛自言自语着,却其实在等身后之人接他的话头。

      “过去,整个苗岭十二寨入夜后就篝火烂漫,族人常在月下歌舞,那声音能越过高峻的山头一直传到天边。”

      水吟语脚步顿停,他立于黑暗中,仿佛叹息,怅然若失,“如今,却只能在此处瞥见当初繁华的一角。”
      “我倒是有些理解他们心中的恨为何如此之深了,”师夜光淡淡看着篝火燃烧之处,微凉的夜风拂过侧脸,“不过,我却看不透你心底的恨意。”
      吟语面色一沉,却不动声色,他听到师夜光依旧提着懒散的调子说着,“记得当初我曾对某人说过,当我护八重不得的时候,希望这个人代我守护他,不知这话,那人现在可还记得?”
      “当初我就不曾许诺与你。”吟语的声音一色平淡,全然不见昔日长安烟花地的艳色,“何况,八重雪,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护佑。”

      “我知道啊,八重这个人,只要能熬过去,便无人能将他打倒。他是一把利刃,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可是,吟语你又知不知道?”师夜光话锋一转,转头瞥向水吟语,“他是一把没有鞘的利刃,伤人再多也不及伤己更重。”
      “听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很开心?”吟语直直地盯住师夜光,水色眸子在夜色中仿佛有着晃荡的清光,“他若死于自己,我连手都不用脏……”
      “吟语,我看不透你的恨。”师夜光抬起手指,戳在那人胸口的位置,“在我看来,这里空无一物,罔论爱,怎提恨?”

      “无爱无恨么……”

      吟语喃喃念着,脸色有些难看,却被夜色巧妙的隐藏起来,师夜光却摇头道,“没有人生来就是无爱无恨的,或许那些情愫还不曾苏醒,又或者已然死去。”
      吟语被他这话说得全身一震,仿佛醍醐灌顶般,自梦中惊醒,他一把揪住师夜光的领子,低声吼道,“师夜光,你与八重雪到底在盘算什么?我警告过你们,不要来这里!
      “八重在想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至于我嘛,嘿嘿……”师夜光忽的笑起来,重又坐了回去,“说来,我听大祭司说了移魂于舍一说,倒是大为意外。”

      “汉人的法术并不比苗家的巫蛊之术高明,不过汉家人自视甚高,又怎愿承认?”

      吟语的调子听来十足的不屑与忿然。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啊,师夜光在心底这么想着,续道,“渡魄走舍一法,古籍上也有记载,只是此法剑走偏锋,魂魄禁不起时光磨洗,终归消闲,而契合的身体又极难寻找,一旦失败,便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能见到大祭司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实属难得啊!”

      “契合的身体……”

      吟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突然他抓住师夜光的袖子,往上掀开,那金色蛇纹便在黑夜中隐隐微亮起来,他往后生生退了几步,表情说不上的纠结难受。

      “我听大祭司说,在二十多年前巫教曾培育了一具契合的身体,可是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就被人丢进了蛇穴……”

      “那个孩子是被他的亲生父亲丢进了蛇穴!”

      师夜光的话被吟语打断,他仿佛洞悉了那人内心的彷徨,并不追问,只是无声等待吟语,半晌过后,吟语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蛇穴是苗家人用来惩处罪人的地方,活人被丢进去便会遭群蛇咬噬而死,那个父亲却宁愿亲手杀死刚出生的孩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比起被人占据身体,行尸走肉,或许死亡更轻松。”

      吟语不置可否,只默默看了师夜光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大祭司并不愿意就此放弃,他逼迫这对夫妻孕育了新的孩子,而那个母亲因为稚子惨死,早就心力交瘁,十月怀胎,终是难产,一双龙凤胎出生时,那妹妹却是个死胎,更教巫教抢去炼作鬼降。而幸存的男孩体质极差,不适移魂,对他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个母亲经此一劫,便彻彻底底疯了。”

      “你……”

      心底那些或明或暗的思绪来不及说出口,一声破空而起的尖锐声响划开了乌蒙谷并不沉寂的夜色,师夜光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山路张望,有火把攒动在入谷之处,他听到风中传来喧嚣的人声,眉头蓦地簇了起来。

      “很久之前,大祭司便卜到皮罗阁天命将尽,并为此做了部署,只是近来太和城守备愈发森严,我们埋伏在城中的族人今日才将消息传来。”

      水吟语顿了一下,一抬眼,故意撞上师夜光投来的目光,“不过我想,师大人应该也早就料到此事了吧?”
      “依云南王的面相看来,确实是岁数将尽,只是不曾想到,居然这么快,这也在大祭司预料中?”虽是心中有所猜想,他却还是佯装无意地试探了一下。

      “呵,南诏皇宫内勾心斗角不是一日,巫教本有意助阁罗凤早日继承云南王之位,却不想城中有人将阁罗凤并非皮罗阁所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自然就有人暗中伺机而动。好了,师大人,既然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便随我去瞧瞧我们的巫谢大人吧。”

      夜色中山岚翻腾着涌来,将师夜光的袍袖鼓吹起来,他略抬了抬头,不知是往远处火色撩人处张望,抑或看向更远的星空深处。
      只有夜风,在扑面而来的瞬间,听到那人轻声地说着——

      这世上,唯一无法占卜的,就是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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