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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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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天黑极了,连星子都瞧不见半颗。
小蝶从帐中晃出来,营地里的篝火早已灭了,尚未凉透的焦柴踩上去有温温的感觉,林间的萤火虫绕着她缓缓飞舞,才不至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感觉寂寞。
她是被贴着地面而来的马蹄声吵醒的,那低沉而急促的声响令她从梦中惊醒,不安地跑了出来。天幕仿佛降下来一般,将人困在其中,无人把守的营地显得格外诡异,远远地,仿佛有一线的光芒徐徐而动,渐渐近了才分辨出那是灯笼剧烈摇晃的错觉。
秦央从马上跃下时,向前冲了好几步才稳住那股劲儿,他抓了抓背上的包裹,将灯笼撩起半分,猛然从余光中看到了一张深色的脸孔,他几乎惊得又向后退了几步,靠在马背上,又四下看了看,才长长舒了口气,“小蝶丫头,你别吓我啊,人吓人是要吓出人命的……”
“嘿嘿,”小蝶笑起来,一指头戳在秦央胸口, “汉人常说做贼心虚,阿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小丫头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秦央捂住了嘴,“我哪有……胡说什么呢,什么贼不贼的,我问你啊,夜光大人在不在营里?”
“唔唔……”小蝶挣了半天见秦央一点没有松开她的意思,终于一脚狠狠踩向那人,乘着秦央吃痛的片刻,跳到一边瞪他道,“问人话也得松开嘴啊,笨蛋!小夜光当然在了,又不会大半夜不见了……”
然而,她这句话却在掀开师夜光帐帘时,成了真。
那帐中一片清冷,半分人影都不见,落日时还与她说着半夜莫要外出的师夜光,仿佛是凭空失了踪迹。
秦央长叹一声,将包裹小心的放在桌上,噗地燃起烛火,一瞬间亮堂起来的帐篷中,只有两人错落的影子印在每一个空茫的角落。桌上摆了一盏小小莲灯,小蝶拿起来细看,不过是随手胡乱叠的,模样怪异得很。
“夜光大人他……如今还是每夜都不知所踪么?”秦央呐呐开口,也不像是问人的样子,只是低着头,将烛火盯着快要看穿。
小蝶瞧着他的脸色有点太过难看,凑过去戳了戳,那人却不似往常那般,竟是躲开了,小蝶不死心地又凑过去几分,却是被一把抓住手臂,但听得那人低喝道,“别闹了!”
小蝶愣住,眨着眼看秦央,那人仿佛也被自己吓到,避开了小蝶,不知看向何处,就这般静默起来。
直到又有人掀帘而入,瞧见两人互不理睬的模样,携着一身的夜凉若水走过来,开口道,“你们这是闹什么别扭?”
“夜光大人!”秦央腾地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师夜光,只见那人依旧是墨衫玄袍,瞧人的眼神带了三分不屑七分冷淡,秦央踌躇起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了下去。
师夜光不耐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打破这种有些尴尬的气氛,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是……”秦央将包裹递了递,目光闪烁,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夜光大人,操偶针那个法子,不能用啊!”
师夜光似是被这几个字戳中了一般,猛然抬起头,喝道,“谁告诉你这事……”他顿了顿,转身看向一旁有些犯楞的小蝶道,“出去。”
“我……”小丫头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又被那人喝住,“出去!没有我的话,不准进来!”
那一眼,仿佛是看到了腾空而起的杀气,小蝶硬生生被迫出了营帐。夜风吹过来,令她禁不住的打颤,心底却回响起秦央话中的三个字——操偶针?!
似乎在哪里听过的样子,小丫头抓了抓发辫,在指尖绕过三个圈儿,却还是想不起来。她燃起一小簇的枯木作了篝火,环膝坐在一旁,噼啪声响不断,却遮不住帐中低声的争吵声。她捂住耳朵,心烦意乱地在地上画着圈。
如此这般,直到她几乎撑不住快要睡着,才看到秦央耷拉着肩,从帐中退出,边走边自言自语着什么,她想追上去,却还是顿在了半途,拧了身,一转身钻进了师夜光的帐中。
“还有话要说?”师夜光抬起头时,却没看到秦央的身影,垂了垂眸子,见那苗家丫头缩了缩,在门口一副要进不进的样子,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朝她招了招手。
小蝶立时乐颠颠地凑过去,却看到那人摊了一桌子大小不一的莲灯,正沾了朱砂往上写着什么,她歪了歪头,却见师夜光手中托着一盏莲灯,问她,“我听说苗家中元节也有放灯的习俗,是不是?”
“有是有……”小蝶呐呐答了,心里却想着,谷中年年都放河灯,却不见得有这般精巧细致的莲灯模样,“不过这个长得特别好看。”
“呵呵……”师夜光低笑了一声,小蝶几乎以为是她看错,那人眼中竟然无故地闪出几分潋滟的暖意来,“小蝴蝶啊,就让这莲灯带你回家如何?在中元那日,做一份厚礼,给你们那个大祭司,可好?”
小蝶愣愣地看着师夜光,她愈发看不懂这个男人,他的心思比山中生长出的魈还要神出鬼没得厉害,教人看不透,还心底发凉。
然而有一点她却是懂的,这个男人与大祭司一样,总是好声好气的问你“如何”“可好”,可到最后,却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个不字。
离中元节一日日近了,乌蒙谷中也愈见喧嚣起来。
端华的伤逐渐好起来,白日里偶尔会坐在美人靠上懒懒往四处看。祭坛上的花又被垒高了几分,美貌的苗家娘子又换了什么艳冶的衣衫,猎户家猎到了什么山兽,他无所谓般地看着,却又无法融入其中。
八重雪来时,见到他这副摸样,便狠狠一巴掌打在端华后脑,看着那顶着红发的脑袋狠狠往美人靠上一砸,才冷哼着想要走开。
“头目,你下手能不能轻点!会打死人的!!!”端华回过神来就叫嚷开了,引得走在八重雪身后的巫姑一阵好笑。
而八重雪却似乎被那声头目撩起了什么遥远的思绪,偏了偏头,眯眼瞧着端华,半晌才道,“比起被山风吹死,还是打死了干净。”
端华似乎还没听懂那人的意思,倒是巫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红发小哥,你这块儿山风特别大,是个风口呢,你旧伤未愈还是别再吹的好。”
“切……”端华摸着额头,悻悻地便往屋里走,可到底还是偷偷瞧了眼八重雪远去的身影,还是一身夺目刺眼的红,仿佛那人除去红色便再找到任何般配的色彩,与他一般傲,一般绝。
“真难得,巫罗大人还有闲心来管你的闲事。”
端华转过身时,正遇上靠在门上朝他笑的巫真,他狠狠瞪了那个女人一眼,扯了门就要进去,却不想那人伸手拦住他,仿佛无意的在耳边擦过一句,“喂,小子,你该不是看上巫罗大人了吧?”
有这么明显么?端华几乎愣住神,不可思议的盯着巫真,巫真却不看他,只昂着头迎向落下的日光,“你这眼神啊,就和当年巫抵那小子看巫姑一个模样,呵,便叫他那么轻易地把巫姑给骗了去,真真不甘心……”
“你……”端华张了张口,却被巫真打断,“你什么你,巫罗大人不是叫你进去休息了么?还废话什么,是要我也这么给你来一下?”
“免了!”端华一矮身避过那人迎面而来的掌风,闪进了屋子里,“你这个女人,再这般厉害,可就没人要了!”
“我又不嫁人,管谁要啊,呵呵……”巫真笑起来,朝他挥了挥手,洒脱的眉眼之间,几乎藏住了那份深深的寂寥。
远远走过去很远,巫姑侧过身向八重雪细细说了些事,又过了一处吊脚楼,隐约可见山谷深处的宫殿时,她忽然道,“离中元节不过几日了,可别出了什么乱子才好。”
八重雪眼神掠了掠,回过头遥遥望了望端华那处,已是不见了人影,这才接过话头,“你是说唐军,或是南诏?”
“听南诏的探子传回消息说,皮罗阁自上回一战后,已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南诏如今已是阁罗凤在执政了,不过……”巫姑摇了摇头,叹道,“阁罗凤虽是世子,南诏却有传闻说他并非皮罗阁所出,虽是谣言,但是空穴来风,皮罗阁的其他子嗣都不服他,如今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怕是顾不上我们……”
八重雪深深看了巫姑一眼,接道,“唐军如今失了领将,群龙无首,也无需担忧。”
“巫罗大人……”
巫姑被他这句说的有些尴尬,想要解释,却见八重雪冲她摆了摆手,“我本是苗人,且又答应了大祭司要留下,便不会再想其他。如今南诏局势不定,唐军亦不会擅自有所行动,大祭司既说了一切等祭祀过后就会有新的局面,我们等着便是了。”
巫姑知趣地点了头,再说便是多余了。她看那人走在她身前半步之处,衣袂耀过日华,仿若冉冉而起的火焰。
随着一场绵绵细雨落尽,山林间愈发显出暑气的浓重,中元节眼瞧着就要到了。
天色将明未明,帐中烛火阑珊,秦央烦躁地转完了又一个圈子,南诏阴郁湿热的天气让他愈加的烦躁,伸手取了桌上凉茶,微凉的山泉水却是浇不灭心底的缭乱。
师夜光抬头看了看他,嗤笑一声,道,“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那金吾卫的红毛小子走得近了,别的没学到,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倒是学了十成十。”
秦央叫他这么一说,便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来,捧着手中的茶盏,拿着也不是,搁着也不是,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了口,“夜光大人,您真要进那乌蒙谷?”
“这说废话的性子也给学来了么?”师夜光抚了抚袖口的皱褶,手中掐了个决,半笑不笑地站起身,“真要担心,便随我来看看吧,这旁门左道的操偶针,到底能带来些什么。”
“不是,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秦央急急辩解,可他愈是着急,愈是说不清,反见到师夜光一副疑惑又不耐的表情,心下不知怎么就是一动,猛地喊道,“用苗家巫蛊之术的法子去对付巫教,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呵……原来是这样啊,”只看黑衣一动,待到秦央回过神时,师夜光已站在他面前,那人笑了笑,伸出手来拍了拍秦央的脸孔,“秦央啊,你说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想不到么?”
“我啊,不过是与人作了一场赌罢了,赌所谓的人心而已,呵……”
那日天明之后,秦央只带着小蝶便与师夜光一道进了乌蒙山中。
早先在南诏城中便有人说与他们听过,那乌蒙山自东北往西南走向,由三列山脉组成,群山起伏,宛若浩海滕波,峡谷深陷,好似刀切斧削。登高极目,山中有山,峰外有峰,逶迤连绵,极为壮观。
然而,听是一回事,眼见则是另一回事。他们一行仅三人,本就叫秦央心中极是不安,又且这山中地势险峻,更兼瘴气极盛,便是白日里亦叫人不敢轻举妄动,更莫要提夜深露重时分,只怕是要人性命。
幸好他们走得并不深,约莫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师夜光便叫了停,秦央四顾打量了一番,却见眼前是个小小的山洞,见师夜光示意他们进去,小蝶不疑有他,已然随着走了过去,秦央来不及细想,只得跟上。
初时,在山石空缺留下的亮处犹能瞧见满目枯萎的凤凰花,浓郁的香气缠得人透不过气来,到了内里,愈发昏暗,只能感觉到这此间倒极是开阔,却看不清更多细节。
仿佛听到了谁的笑声,羽毛一般轻盈掠过心头,再定神时,却是一捧幽蓝的火焰自师夜光手中升腾起来,借着那微弱的光芒,秦央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寒意,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咬,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令他再也移不开步子,他张了张嘴,却有人代替他惊叫出声——
“天哪!这些、这些都是人么?”
小蝶尖锐的叫声在山洞中漾起一波波的回响,然而那些伫立在洞中的“人”却不见丝毫反应,师夜光挑了挑眉,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安静点,真把他们吵醒了,我就拿你喂他们。”
“喂不饱的……唔……”小蝶分辩了一句,立马捂住了嘴退到秦央身后,拉着那人往洞外躲去,师夜光倒也不拦,抬手掐灭了掌上的火焰,便随着他们一起出了洞。
“夜、夜光大人,这些都是操偶针……”
一踏出山洞,秦央白了张脸,还来不及喘气便急急问道,小蝶眨了眨眼,仿佛是听懂了什么,呐呐地开口,说,“那些、那些都不是活人……对么?”
“对,也不对。”师夜光闲闲地摆了摆手,眸光中跳跃着奇异的色彩,“若说是活人,但他们早就没了自我;若是叫他们死人,可却还能走回跳,唔……或许这么说比较好,这便是所谓的行尸走肉,与苗家的走尸倒是异曲同工。”
“您是……是要让这些个、这些……死人、护着您进谷?”秦央一句话又断又顿,好不容易才说完,话音方落,心下却若掉进了冰窖一般冷寒。
“这里的人手可是足够,我算算啊……”师夜光掐着手指,缓声道,“被丫头你的蝴蝶咬死的,加上我点的那两百人,还有八重雪后来带来的,差不多要五百将士。操偶针下无感尽失,他们可以说是无可匹敌。”
“可是……”
秦央上前一步,却说不出更多理由,心中百转千回,既恼又恨,咬着牙,脸色难看极了。
师夜光双手抱臂,好笑得看着他半晌,终于妥协似的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什么物件来递给秦央,“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手段啊。罢了,我便再与你做个赌,赌我送小蝶丫头进去之后,只消三天便能从这谷中出来。”
“若是不能呢?”秦央如获大赦,接过那物件,也不细看,立马开口追问。
“若是不能……”师夜光笑笑,续道,“那你便把手中的兵符与信件一起交与求州城中的林将军,他便会来救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