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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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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僵死的花苞,在沸腾的水中阴郁绽放,和着潮湿的水意,夜半惊梦似的还魂艳色。淡漠的香气冷而蚀骨,透过层层帷帐,埋了魂灵。
苍白的肌肤是冰凉纱帩,手指轻轻一个触碰就怕被冻伤,把手放在那人心口,半晌才感觉到微弱的一跳,而后久久沉寂,一片死色。
“醒了就别装睡,再装你就醒不了了。”
于是,师夜光咯咯笑出声,睁了水色的眼看他,眼底青烟缭绕,盘成一个旎旖的微笑:“我知道你起床气重,可是怪不得我啊,你要怪你家八重少主嘛。”
“哦,夜光大人,这话我能理解为挑拨离间吗?”隔着香雾看不清表情,像在笑,又像是杀机深沉。
“鬼师,水吟语,呵呵……”师夜光念着这个名字,缓缓闭上眼,那人身上有着一种微笑与死亡混合的气质,让他觉得熟悉而安心,本能地觉得那是同类。(如果说他是暗,司马承祯是光,那么这个人就是介于光与暗之间的暧昧地带。)
“我说过,你再这么任性地吞噬灵魅,总有一天会被反噬。”无色的琉璃蝶自结印中翩跹落下,开满了师夜光全身。
“痛!”师夜光惨叫一声,蓦地瞪大了眼,脸色白得吓人。
“没想到今年会是师夜光大人冻晕过去。”璃落将火盆移近了一些,又给八重雪端来了油茶和点心,忙前忙后了好一阵,才被八重雪拦住坐了下来。
“不是冻晕,是……算了……”已经不知道纠正了第几次,八重雪最终还是决定放弃,阿璃一旦认定的东西,谁都纠正不了,“吟语……好像脸色不太好?”
“主人起床气重,”璃落不以为然的笑笑,楼上又是一阵惨叫,“没什么的。”
“嗯……”八重雪瞄了眼楼上,果然有些人就算是担心,也还是让他受点教训比较好,“今天这油茶真是不错,阿璃果然已经学到吟语的七八成了……”
“多谢少主夸奖。”笑着为他添茶,清香爽口,恰到好处。
“喂,你是想杀了我么?”似耳语一般,师夜光低声问道。他早就不惧刀剑,却仍有痛感,琉璃蝶固然能医治他身上因反噬而受的伤痛,只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实在是太难熬了,而那人居然连减轻疼痛的薰香都不用,反而是换了提神的冷香,满满的杀意啊。
“怕你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刻骨铭心一点的好。”结印幻成一幕业火将侵染成黑色的琉璃蝶焚烧,妖异的火色舔进他水色的瞳仁,却化不开那一片冰雪蚀骨,“那个男人可真厉害,竟然能让你这种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他么?不过是喜欢看戏罢了。”师夜光低头似笑非笑,明明彼此都是水色的眸子,却又全然不同,那人是万年寒冰的水色,他却是忘川的水色,浮不起一羽的情思,“没有他,我们都活不了不是么?”
“对,那个男人不过是坐在那里看戏,”吟语起身,将白釉莲瓣香盏中死色的花撩起,“当年殿前的那场修罗战,他不过是要看苗岭的兽怎么撕裂他养的狗,再然后他就要驯服那只野兽,让他予取予求罢了。我虽然不怪他当年将我们从苗疆带到长安,但是,我恨他!”轻轻收紧的指将那朵盛开的花毁了个粉身碎骨。
“呵呵,你在我面前这么说好么?就不怕我改天一个不小心告诉了陛下?”师夜光叹息,水吟语曾经是他们中最纯净无垢的,不幸的是这种天真的纯善在日积月累的尔虞我诈中竟演化成对人的冷漠无情,过重的杀心只会引来灾祸。
“呵呵,你不会。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不是么,夜光大人?”他们是同类人,所以他们明白彼此,却又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方,除非……,“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师夜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有那人远远站在门口,推门而出的一刻,轻轻地,近乎是呢喃地说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要尽一切可能守护他,如果守护不了,还是远远看着比较好。”
雕花木门应声关上,随着那人身上环佩叮咚声渐远,师夜光倦然地闭上眼,昏昏沉沉,“我当然喜欢他,不然我怎么会把每一天都当作末日,只怕再不多喜欢他一点,就再也没有机会……”
梦里的身影盘桓在黑暗之中,如怨如慕,纠结不去。
上楼时与吟语擦肩而过,那身素白的衣裳在夜色中宛若一羽浮光,八重雪道感激,水吟语只是笑说无妨。客气得像是陌生人。
“阿雪……”背对彼此时,吟语蓦然开口,却久久没有下文。
八重雪疑惑地回头,却迎上那人温柔的微笑, “你……不,没什么……”吟语欲言又止,笑容里含着不易觉察的不忍的哀伤,“那个,我想说,夜光大人没事了,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嗯。”八重雪轻声应他,他想说很多,想问很多,只是到了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他们之间十多年的默契,千言万语到最后不过是这低低地一声。
于是,各怀心事就此错身而过。
站在师夜光房间外的时候,八重雪有那么一瞬无法伸手推开那扇门。
——不过隔着一道门,却总觉得像是两个世界。
却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
推开门时,冷香凛冽的气味扑满全身,八重雪微微蹙眉,与其说是提神,不如说是用来吊着性命,已经严重到治疗中一个失神睡过去就再也醒不了么?
反手关了门,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静谥中淡成了一片朦胧的氤氲,想是吟语为了散去冷香才留了这窗开着,也不顾及师夜光受不受得住这夜凉如水,又或者,其实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
点了灯,待香气散去之后,他才将窗户轻声地关上,而后小心地坐到那人身边。
师夜光静静躺在一片金玉衾褥之间,其实平心而论,若是不看那些笼罩着他的妖异又鬼魅的传说,师夜光其实是个相当漂亮的人,纤细白皙,五官精致到让人惊叹,就像小时候在吟语家里常看到的那些人偶一样,毫无瑕疵的,不真实的美丽。
“你问过我,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办?”八重雪喃喃的开口,像是说给师夜光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时候我说我会忘记你,可是你说我忘不了你……”
像是被耳边的话语声吵醒,师夜光朦朦胧胧的挣了眼,无辜地看了看八重雪,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人,本能地蹭蹭挨挨挤到八重雪怀里。
八重雪意外的没有推开他,只换了个姿势,让师夜光靠得舒服一点,“现在好像真的被你说中了,所以你要是敢死的话,我一定不饶你……师夜光,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只能记得你,却看不到你……”
——我没有办法象你一样把一句喜欢七八年天天不停的说,但是,我想我可以试着回应你的这句喜欢……
近来的金吾卫杖院甚是热闹,也不知是新年的气氛久久不散,抑或是,金吾卫突然意外的勤快起来?
“那边的,没吃饱是不是,挥刀要用力听到没有!!这边的,队形乱了!!”苦命的橘此刻正看着操练的金吾卫们头大不已,“好了好了,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吧!”话音刚落,刚刚还整齐划一的队伍瞬间四散开去。
橘刚抽出烟杆,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韦七、国平等几个就围了过来。
“我说最近操练怎么越来越勤了?”皱了皱眉,国平老实不客气地在橘身边坐下,“哦,借个火~”
“还不是火焰狮子那件事,司天台占尽风头,头目一口恶气怎么可能咽得下嘛?”赫连燕燕一块儿蹭过来,他本来就是个闲职,可最近也不得不每天没命地跟着大伙儿操练。
“可是我看头目最近心情不错,”韦七甩了甩胳膊,看看四周,低声又道,“听说最近头目都是在聆水阁过夜的哦~”
“聆水阁?那个号称十里烟花第一绝色的聆水阁?!”一旁的端华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到底都是烟花场的老手,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个地方,只是那个人可是从来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呀。
“呃,头目去聆水阁做什么呢?”国平的话刚说完,就发现所有人都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低头看了看靠着他的赫连燕燕,对方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瞬间一片黑线,“我错了……我又问了这种用膝盖都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要不,我们今晚也去看看?”
韦七此话一出,几人立马响应,只有端华摆了摆手,道,“就不用算上我了,今晚我约了人。”
“呦,咱们皇甫中郎将佳人有约呢~我看……”韦七话未说完,只觉身后一片凉意。
“说得很开心?听得也很开心?”那么重的杀气,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头目,我们……”一行人连忙解释,只可惜也许是年头上没去寺里上香,运气实在差了点,枫桥夜泊虽未出鞘,但一个漂亮的反手,已将几人掀翻在地。
“都给我好好操练去,谁再偷懒试试!!”
看着那人一袭红衣渐渐走远,不知是谁开了口,“头目最近真的心情不错啊~”
正月里,上元之夜。
一盏银月悄然挂上了宫殿的飞檐,满城的灯树喧宾夺主似地闹着抢着点亮起来,华灯溢彩,眩花了路人的眼。风中轻金碎玉似的欢声笑语,或是惊动了天上的神,他们躲入云际,却又不禁从云缝中偷看。
“然后便有神祇误堕凡尘,游戏人间,惊起一片涟漪……”师夜光拍拍手,又呵了口气,“哎呀,那些思凡的故事不都喜欢挑这种日子么?”
“所以,师大人也挑了这种日子思凡来了?”八重雪斜睨了他一眼,一盆冷水毫不留情面地泼过去,“要不要看看路上有哪家的美人让你动了凡心,直接带回去得了。”
“呀呀,八重将军在这里,哪还有什么美人能让我动心呢?不过,”师夜光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八重雪,“将军这话听着可有那么点吃味的意思呢?”
“切,少自以为是。”八重雪侧了身不理睬他,却听得身边的吟语轻笑起来,他整个人裹在玄狐裘,只看得到笑眯了的一双凤眸,“吟语,其实我送师夜光回府就好,那家伙都烦了你半个月了,你尽可以踹他出聆水阁,不用管他的。”
“我可不是来送他的,”吟语双眸流转,看了看四周,道,“我只是来看看上元的花灯罢了……”他的话音未尽,又一阵喧嚣的人流涌来,八重雪只来得及将淹没在人海中的师夜光拉到身边,回身时,却早没了吟语的身影。
“诶,小心点啊!”失去重心时,身后忽地响起少年清亮的嗓音,吟语回了头去看,但见那一抹艳丽的红色,在夜幕中仿佛是点燃的梧桐木一般,灼灼耀眼。那人被他这么一撞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一双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看,看得对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出声道,“呃,你没事吧?”
被这么问着,吟语笑笑地摇了摇头,心想着这个穿着金吾卫的红发青年似乎很有意思呢,再看已然不见八重雪和师夜光,眼中蓦地光华一闪。
“你是想要这个么?”其实端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眼前这个情景。这个误撞进他怀里的陌生少年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花灯间走了一程,之前少年驻足,看看街边的乌木面具,再无辜地看看他,那清浅又无辜的目光,像是一只小兽,毛茸茸水灵灵的……
少年很开心地点点头,指了指挂在最高处那只昆仑奴面具,歪头对着端华眨了眨眼,端华只觉整个人一顿,心跳漏了一拍似的,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喂,老板,我要那个昆仑奴的面具!”
“主人……”
耳畔是女子温糯的语调,吟语轻轻回握了她的手,连带着抚慰去那微颤的惊慌,“阿璃别担心,我没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在人群里和一个拖鼻涕的小鬼抢面具的金吾卫青年,一抹温柔的笑意爬上了嘴角,“金吾卫的大人,真是个温柔的人啊,只可惜我不是误堕凡间的神祇,给不了你一段旎旖的故事。”
“我们回去吧。”他紧了紧玄狐裘,沉吟道,“师夜光,你拐去我家阿雪的账改天再和你算。”
“你返老还童了吗?中郎将大人?”
李琅琊无奈地看着顶着狰狞的昆仑奴面具的好友,之前那一瞬,他似乎是看到了端华那家伙的上司和那个太岁师夜光并肩走过?不会是看花眼了吧。
“是殿下你要微服赏灯,与民同乐嘛,怎么反倒一脸苦相呢?难道看上的漂亮花灯被人抢走了?”挑眉装着若无其事地笑,暗地里端华却是把琅琊打量了好几遍,听得对方苦笑“从七岁起,就年年和你逛上元节的灯会了,但阁下的爱好,还是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再被挤散哪!”才吐吐舌头,哎呀,还好琅琊没生气。居然为了个陌生的少年忘了青梅竹马的好友还在这里等他,不过他刚买了面具,一转身那少年怎么就那么不见了,该不是见鬼了吧?
看了看好友蹙了舒的眉,琅琊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把八重雪的事情告诉他,这些日子,端华似乎渐渐把对这个追逐了多年的美人的感情压抑了下去,或许是除夕那夜八重雪抱走师夜光离开的身影真的让他死了心。这样也好吧,记忆里那么深刻的感情,如果能够真的淡去,对端华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段美丽而绝望的爱情,如果开不出繁花,那么能不能化了雪,随着冬去,渐渐消融于无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