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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

      那是多少年后,他们都无意再记起。

      那一年的江湖群英会在涟水河畔的蓉城举办,三宗十二派的掌教人无一缺席。容衿在春深舫养了许久的伤终于有了起色,这一日在舫间信步,不喜外界喧闹,便只往僻静处去,却不想在角落楼台里见到一抹法衣袈裟的背影。

      那人手握禅杖,任江风吹起袈裟一角猎猎作响,眼睛却只望着不远处一座小戏台。

      这时人不多,戏台上的声音隐隐传来,容衿恍惚了下认出了这曲戏,不欲多听,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到角落传来那人晦涩的声音:“容施主,请教这出戏名为何?”

      容衿顿住,目光从江水处慢慢落至远方,喑哑的吟唱声从耳边滑过,却什么也没有留下。良久,她听到自己艰难地说出一个名字:“《戏藏生》。”

      (一)

      那时,春深舫还不曾建立。

      蓉城最有钱有势的奚家家主过寿,请了新来城里的戏曲班子,听说这个班子游历过禹钧的大部分地方,能唱出最多的故事,也能唱出最深的情。

      班子里的台柱子,是个叫舞非花的女子,倾城绝艳,一身戏骨,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道是有情,欲说还休。

      正是那一转身的眼神,叫奚家的小少爷看得呆了,只觉得整个人魂魄从身体里飞了出来,飞上了台子,描眉画脸,舞动水袖,应和着舞非花的步子和动作,低吟浅唱。

      再回过神时,戏台子已经撤了,舞非花也不见踪影。

      后来小少爷打听了戏班子的落脚地,便常常趁着他们不出活的日子里偷跑出去,在天青巷的口子里,偷看戏班子里的人练功。有时候去得早了也能看到舞非花,她会在清晨的花丛中,独自练嗓、练眼神里的情。小少爷初时只是看着,后来便情不自禁模仿舞非花的动作,提着步子拈着花。

      直到不自觉地跟着出了声,惊了花丛中的人,被舞非花发现,才嗫嚅着说自己想学戏。

      你家里人可知道?
      不知。

      舞非花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进了屋,小少爷耷拉着眉眼,正要离去时却见她从屋内折返,手中捧着一身小小的戏服,是给班子里的孩童练功穿的。

      小少爷惊喜地接过,小心地抚摸着,这身衣服并不华贵,相反材质很粗劣,却被小少爷偷偷带回去,藏得隐秘。

      此后小少爷便经常一早出门,跟着舞非花练功学戏,他天赋很高,学得很快,只是眼神总是差了点儿东西。

      他很沮丧:我学不到师父眼睛里的情意。

      舞非花摸了摸他的头:世人皆道戏子无情,却哪知情深最是不寿。戏子最好无情,无情有无情的唱法。你要知道,无情只是戏中人,有情便在戏中生。

      小少爷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少爷跟着舞非花学了大半年的戏,舞非花待他很严格,却也温柔。她给他讲她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遇过的事。她说她见过最娇艳的花,最纯净的雪,最浩大的河流。闲暇时,舞非花会问他:凤陵,你以后想做什么?

      小少爷:我想去涟水河畔,搭个戏台,唱我的无情法去。

      小少爷偷跑出去学戏的事情终是被发现了,一时间成为整个蓉城的笑谈,放着好好的大户人家少爷不做,偏爱上了描眉贴花,青衣水袖。

      小少爷被打得半个月没能下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胭脂戏服被扔到火中烧成灰烬。舞非花也被戏班子交出来应付奚家的愤怒。据说是绑了石头沉了江。

      小少爷伤好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戏子沉塘处枯坐了整整一天,最后握着在岸边捡到的一只银簪回了家。那戏班子离开蓉城,去了下一座城池。小少爷从此再没去过天青巷,也再没听过戏。

      那几年时局开始动荡,入仕经商皆不是好出路,后来兴起了江湖门派,那些个大户人家也热衷于将孩子送到大宗门里习得武艺。小少爷便离了家,去了天音府求艺,不学五音六律靡靡音,单挑了无人问津的翩鸿阁,学舞学戏学唱腔。

      小少爷入门时年岁已经大了,但是他小时候有过大半年的底子,倒也不曾耽误什么,再加上天资聪颖,很得师父和宗主的赏识,堪堪五年便学成。

      然后他下了山,建了春深舫。

      (二)

      那年他十八岁,给自己起名“雾飞花”,他在涟水搭了水上戏台,他一曲动天下,无数名士为了听他一曲豪掷千金。

      雾飞花有个规矩,从不唱深情曲。他说,自己无情,怕砸了招牌。

      他也去各处游历,喜欢的地方便建立春深舫的分舵。后来碍了别人的眼,被人追杀,被一个崇法宗的弟子所救。

      那弟子是崇法宗宗主的得意弟子,长相英俊,为人温雅,法号藏生。

      只可惜,是个出家人。

      雾飞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再看藏生时,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不敢直视。

      藏生只觉得这个施主有点奇怪,可能是被追杀受了刺激吓傻了。便不放心地照顾了他许久。

      (三)

      那些年时局愈发动荡,雾飞花的春深舫开始涉足江湖事,藏生还在游历中无须回崇法宗,便留下来陪他。

      说是陪他,也只是在雾飞花忙里偷闲时陪他喝杯茶,其余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在春深舫的僻静处闲晃,或是在江边的客房里,敲一整天木鱼。

      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雾飞花便会仔细地描眉画眼,着宽衣大袖,为藏生唱一曲戏言,或唱凡尘,或唱众生,戏都是自己在游历中的感悟所写,再没有第三个人听过。藏生不像别的观众只会叫好,他会认真听雾飞花的唱词,看他的舞姿,再将自己的感悟说与他听。

      雾飞花想,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看穿他,理解他,却没有一丝旖旎的风情。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我可不会唱深情曲,我只唱我的无情法。

      他们在一起待了两年,两年后,春深舫成为江湖一大顶级势力,藏生也被宗主一封信召回宗门。

      雾飞花有时候会去崇法宗看望藏生,但是更多时候,只会给他写信。而两种方式,雾飞花都无法唱戏给藏生听,他便将自己游历的见闻和关于戏曲的心得写给藏生,藏生认真读了,给他回他对人世的感悟。

      待到雾飞花意识到时,他和藏生的通信已经变成固定的每月一次了。

      (四)

      一去便是好多年。

      雾飞花在涟水河畔过着慵懒的日子,在动荡的局势里维持着春深舫的纸醉金迷,直到天音府的小师弟箜篌天音找到自己,他还带来了一个年轻女子。

      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想,而我就喜欢有故事的人。

      他从容衿身上感到了一种吸引力,那是他所没有的力量。为了容衿的故事,他利用春深舫帮助她复仇,帮助她与世家皇权抗争,帮助她寻找当年的真相。

      他见过容衿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他也见过她淡漠无波的眼底涌动的风云,他为容衿背负的宿命和压抑的情感所震撼。

      那是你我所没有的东西。他在给藏生的信里写道,如果有一天我听完了她的故事,我或许可以唱深情曲给你听。

      藏生回他:好。

      后来雾飞花跟随容衿远赴寒漠荒原,经历金戈铁马刀光血影,他一袭水袖在猎猎寒风中上下翻飞,然后在尸骨成堆中给藏生写他在战场上涌动的灵感。

      容衿问他:奚凤陵,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扬起姣好的侧脸,笑道:待此役了了,你便放我回去做我的雾飞花,我要去崇法阁,给藏生唱这两年积攒下的曲子。

      (五)

      后来他们一行人被敌人分散,只剩下雾飞花和容衿两个人,遭遇了神器无生间。

      无生阵内无生门。两人都知道,存活的希望渺茫。

      荒原敞阔,阵法无所遁形,却也让它的可怕实实在在展现出来。容衿在铺天盖地的玄晶蛛丝中舞动大寒剑,雪花一瞬间覆满荒原。

      雾飞花说:长安,你这场雪下得真好,这是我见过最美的雪。

      顿了顿,他用指尖沾了点鲜血,细细描摹到眼角唇瓣,苍白的面容瞬间妩媚起来。

      他说,为了你这场雪,我今天给你唱一曲深情曲吧。这可是我为藏生作的戏曲,便宜你了。

      那一天,大雪纷飞迷乱了整座荒原,初雪无声撕开天地,容衿在每一个转身里,看到那个男人,没有描眉上妆,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没有宽衣大袖,却一举一动都是故事。

      她看见无生间的玄晶蛛丝穿透他的肩胛,穿过他葱白如玉的十指,他却依然低眉浅唱,舞姿翩跹,艳丽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挥洒,终落成雪地上一幅血色泼墨画。

      她眉眼焦急:奚凤陵,你可不能死。

      而他在侧身时挑眉笑道:无妨,便是死在这场雪里,我也是甘愿的。只可惜,藏生听不到这曲戏了。你可听好了,这曲戏呀,讲的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偏爱上了描眉贴花,青衣水袖……

      那眼神道是有情,欲说还休。

      (六)

      风吹过扫尘阁,天空灰蒙蒙的,藏生停下敲木鱼的动作,抬头看向门边,新来的小沙弥拘谨地说着有他一封信。

      倒是比往常晚了两日,藏生想着,起身走到廊下。

      伸手接了信过来,粗粝的信封一角沾染了暗色的血块。

      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暗色,突然感觉眼角一凉,藏生抬头望向天空。

      “落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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