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身如欲》奚泉

1、第一章

　　我抬起头。白花花一片晃眼。

　　夏天，中午，是该有这样嚣张的太阳光。

　　一如那个嚣张的人。

　　邰杨光。

　　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兰博基尼跑车，在阳光下炫耀而来。他下车，关门，神采飞扬。他衣着名贵，仪表非凡。

　　他生怕我不知道他是美国上市公司阳光国际的CEO。

　　Oh，上帝！

　　我再一次见到邰杨光，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那浮夸的德行！

　　“Jane！You are as beautiful as 10 years ago。”他停好车，像十年前那样眉花眼笑地走向我，一屁股坐到我对面，跟我搭讪，口音带着浓郁的美式调调。我忽然想起高中时他曾问我喜欢美式英语还是英式英语，我说当然是英式，英语嘛，发源地是英国，第一个字发音是ying，英式语法最正统。他说就知道你是这回答，最看不惯你这一本正经的德行。我说把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人全输送到美国去中国就强大了。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去了美国那一定是你逼的你不能怪我。我说去吧去吧我要留你我天诛地灭。后来他真去了美国，后来我真没有留他。

　　“谬赞。老了。”我看着露天餐厅旁碧波荡漾的湖，湖中一片粼粼的光亮；我转过眼是那辆兰博基尼，崭新的漆亮得耀眼。

　　我再转眼，就是邰杨光。

　　太阳光真是无处不在。

　　邰杨光笑吟吟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他戴着一副银色滚边的眼镜，镜片充分地反射着太阳光，使我看不清镜片后那双眼睛，看不到那里面所包含的信息，然而我的心仍不由自主地虚下去。我赶紧垂下眼，看着桌面。

　　早上刚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简双我回来了。我听到那格外熟悉又格外陌生的声音，猝不及防，呆住了。我应该立刻挂掉电话，那是我起码的尊严。可我没有。我拿着电话，一直没有出声，他在电话里说听到了我的呼吸声，他说我知道你在听，我要见你，中午11点，老地方。

　　我听得心里一颤。他还记得老地方。十年这么久，到处拆迁建，这个城市变化天翻地覆。可这餐厅还在老地方红红火火地开着，只是装修档次越来越高，价格越来越贵，味道越来越差，我来得越来越少。

　　我以为我的回忆也会随着老地方离我远去。

　　我不明白我为何会赴约，且早到了，足足早了一个小时。我到的时候餐厅刚开门，于是我有机会选择了餐厅最佳的临湖的位置。老板居然还认得我，说，哎哟，稀客哟，简小姐大概有三年没来了吧。

　　“简双，难道这张桌子比我好看么？你看得那么专注。”他忽然说。

　　我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软弱，我轻轻咬着下嘴唇，迅速整理了下思绪，然后尖刻地回答他道：“今天太阳光很刺眼。”这是我应该的态度。说完后我立即抬起头，坦然地看着他。我从没对不起过他邰杨光，我怕他什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我说：“不好意思，邰先生。作为老同学，十年不见，你难得回来，我应该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但我想没有必要，以你今时今日地位，不知有多少人抢着去做。张伟前天还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要回来。说如果能联系上你，一定要通知他。我觉得应该尊重你的意见，所以我来问你一声，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这里的柠檬汁比以前酸了。”他轻啜了一口果汁，无动于衷地说。

　　“OK，既然不想见，我不会勉强你。下午一点公司有个会，我得先告辞了。”我拿起拎包，准备起身。

　　他非常快地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连拎包一起用力地搁在桌上。

　　他高中时和人比手劲没输过，我们班拔河时不容置疑的第一主力。

　　所以我没有考虑挣脱。我冷冷地看着他。

　　“如果你只是想征求我的意见，电话里可以直接说。无谓过来见我。”他身子前倾，脸离我近了些，于是我的头挡住了部分射向他脸上的阳光，我得以看清阴影下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又深又黑，还是那样咄咄逼人。

　　“你还爱着我，对不对？”他的脸凑得更近。

　　他的气息吹到我脸上。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朦胧中他变成了十年前的那个邰杨光，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一张脸青春帅气，像春天晌午的太阳，明亮温情又迷人。他常约我去当时还很简陋的友友茶餐厅，他和我一起坐在临湖最近的位置，他说临湖的这张桌子节假日太抢手，所以他每次都要特地提前一个小时，赶在餐厅临开门之际，才能抢到位置。他那天胸有成竹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有喘息的余地，迅速靠近我，漆黑的眸子咄咄逼人，他说：“简双，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截然地回答：“不对！”

　　“十年前你也是这样回答，简双，你真可爱。”他笑道，脸颊上划出两道深刻的笑纹。十年后，他不再是青春满溢的帅气，而透露出无可抵挡的成熟魅力。

　　“嫁给我吧！”他抓住我的手没有松，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精致华美的红色心型绒盒，并单手打开了盒子。

　　那一瞬间的璀璨光华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会有这样戏剧化的变数。十年前他那样绝情弃我而去，毫无犹豫；十年后他这样儿戏向我求婚，突如其来。

　　他不由分说将钻戒往我无名指上套，我在那一刹那惊醒过来：“你脑子有毛病！”

　　我用力想抽回我的手，他不放。拉扯中我听到“驳”的一声响，他的袖子重重擦在桌上，我的手向上飞扬，无名指指尖上一点极亮的光芒跃了出来，划出一道弧形的光晕，落入不远的湖中。

　　周围许多目光聚焦过来。

　　我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微笑，我拿起拎包，站起身，我从他身边大方地走过去。

　　我一路走，一路回想他刚才铁青的脸。他一定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哈哈，他现在是大集团的CEO,却被人当众拒婚。传出去这是天大的笑话。我心里恶毒地想，这是你自找的，当年我所遭受的非议，今日也让你尝。

　　我忽然听到“扑通”一声水响，然后是人们的哗声。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是他？一定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指望以此来感动我吗？不！我绝不能被感动！管他发什么神经，跟我毫无关系。他十年前没有任何交代走了，现在回来，也是没有任何交代，拿出一枚戒指就能向人求婚。永远这样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对他不应该存有任何侥幸心理。

　　即使，在接到他电话时，在过来见他时，我心里曾泛起过那种可耻的奢望。

　　我加快了脚步，我怕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简双！”身后传来他的暴喝。

　　这间餐厅绕向公路的林荫道怎么会这样长，我居然被他追上。

　　我只好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枚耀眼的钻石。

　　他看上去活像个湿漉漉的河马，身上淌下的水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头发乱糟糟贴了满头，白衬衫上沾着嫩绿的水草和灰褐的污泥。

　　他的手直直向前伸出，两指夹住钻戒，正送到我面前。

　　我不知如何开口。相信他是真诚的？或者扭头就走！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在脑海里拼命厮杀，不分胜负。

　　“这枚戒指不送出手，我也不是邰杨光了。”他猛地将我抱住。他力气好大，我怎么也挣不开。他低下头，有水滴到我嘴上，沿着唇缝渗进去，味道是分不清的怪异，然后他温暖的唇压下，那么厚，那么强势，将我整张嘴密封得无法透气。我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他的舌头果然很快袭来，可惜在铜墙铁壁前无功而返。

　　他懊恼地松开我的嘴唇，瞪着我。

　　其时四周又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议论声阵阵传来。

　　“邰先生，请你自重！”我一旦冷静下来，说话也变得刻薄：“你是有身份的人，别在大庭广众下玩这些疯狂的把戏。我和你都不是十八岁，这种手段你用起来很滑稽，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也许我过来见你给错你什么信息，总之谢谢，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刺激的一天，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