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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狭路相逢 ...

  •   夜晚时分,空中冷不防劈了道闪电下来,极快地掠过昏沉的月夜,于黑幕中一闪而逝,接着便有闷雷滚滚袭来,轰隆隆地持续了半晌,夹杂着雨点砸在窗台上,噼噼啪啪地交织成歌。

      无水守在寒烈床边,自个儿背上也是火燎般地阵阵抽疼,倒是四肢,与背上的温度比起来,冷得不太寻常。

      寒烈昏睡着。

      只有在睡梦中,他的面容才会如此放松。

      无水从小就怕寒烈。

      寒烈进入天川门的时候,大约才十岁。他就像一根弦,每时每刻都高度戒备着,将自己,将旁人都凝于弦端,每一下的拉扯皆小心谨慎。没有人见过寒烈失去理性的样子,他太冷静了,冷静到每次杀人的时候,死去的人甚至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他的眸,就像藏匿着摄人魂魄的冰洞,叫人不知不觉便坠入无底深渊,待到尸骨无存之时,方才醒悟心脏已被他一剑贯穿。

      无水曾经很讨厌寒烈,讨厌的程度,或许不亚于现在对南宫忘的厌恶程度。

      小时候,因为寒烈常常跑去磬云跟前揭发她的种种“异端行为”,她没少跪过祠堂。

      无水记得大约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实在是对寒烈忍无可忍,又挑不出他任何毛病,心里憋闷地慌,心想此人真是太坏了,挺端正的男孩子,对其他人虽然不温不火,却素来彬彬有礼,走到哪里,口碑都是极好的,独独对她,成日捉弄个没完,仿佛见她撅着嘴巴跪在祠堂里,他就能多长几斤肉似的。

      那天她受够了,跑到祠堂后边的小树林里,拣了块烂泥地里的朽木,也不管上面脏兮兮的,掏了刀子便在上边使劲凿起来,正所谓千刀万剐,无水小朋友童年便深刻体会到了,她将“寒烈”二字咬牙切齿地一笔一划刻入木头表面,每刀下去,心里就好受不少,等到作品大功告成,气也消了一半,这丫头想了想,觉得深仇大恨不能就这样算了,妇人之仁这个成语么,她自小就是晓得的,于是乎又摸出把榔头和几只飞镖,叮叮当当往木头上猛敲。

      唔,那日的天空是晴朗的,白云是很白的,蓝天是很蓝的,而她,是倒霉的。

      阳光从交叠的树叶缝隙射进来,将无水的影子拉出老长。

      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叠在她的影子上,拉得更长。

      无水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幻觉。

      那幻觉的来源立在她身后,声音无喜无悲。

      “哟,在忙?”

      “嘿嘿,不忙,不忙。”无水忙把木块藏起来,扭头笑得春风荡漾。

      “藏什么呢?”那人逆光而立,面部表情看不清晰。

      “唉,没啥,女孩子家家喜欢的东西,你不会感兴趣的。”

      “哦,是这样啊。”

      无水点头如同捣蒜。

      “幻觉兄”无声无息退散,鬼一般来去无踪。

      无水长长呼出口气,肚子咕噜了几声,想起还没吃中饭,屁颠屁颠就往饭堂赶,到那儿的时候,寒烈已经坐在磬云身旁,微笑着与磬云低语着什么。无水腿都软了,站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也不敢进来。磬云抬眼见无水进来了,笑着示意无水过来坐下,头一别,又与寒烈交头接耳。

      无水心想,好你个寒烈,死不要脸的,只会在人背后打小报告,你姑奶奶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就要听听你跟磬云说我什么。站起来作出懂事状,给师兄们一个个添饭派菜,无数次故意经过寒烈身旁,却听见他只是跟磬云闲话家常。这话头刚开始还是很正常的,不想没多久,磬云的面色越来越沉,时不时瞥上无水一眼,无水心虚,端着饭傻傻站着,某师兄见她手里饭都要凉了,好心拍了她一下,没料到这丫头居然吓得尖叫起来。

      接着,便听到磬云幽幽开口道:“无水,去,到祠堂跪着去。很好呀你,自个儿学会了咒术了是不是?对于旁门左道的术数,你倒是无师自通呀。”

      无水死命瞪寒烈,寒烈认真扒饭,姿势那叫个优雅。

      无水心道:死寒烈,臭寒烈,你告状是吧,我用少女的祈祷咒你屁股长疮,十天下不来床!

      少女的祈祷不幸成了真,小寒烈童鞋第二天还真卧床起不来了。

      倒霉的依然是无水。

      寒烈躺在床上,面对磬云一脸乖巧样,硬是爬起来要磬云回去歇息,末了作无意状叹了句:昨天我忽地打了十几个喷嚏,不是有人咒我吧?

      磬云眸色一沉便看无水,无水干笑着望寒烈,满眼泪花地握住寒烈的手义薄云天道:“师兄,让我来照顾你!”回头见磬云一脚踏出门,终于放了心。

      寒烈小朋友也放了心。

      至此笑眯眯折磨了无水总共十天,这十天,无水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位腹黑男的背后,皆有个倒霉的女人。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寒烈性格大变,再也不敢逗弄无水。

      那是寒烈小朋友卧床不起的第十一天。

      那厮整晚不晓得哪来的精神,照理来说,病人嘛,卧床就该乖乖睡觉,可他偏不,一会儿说无聊,要无水给他讲故事;一会儿又说尿急,要无水拿尿壶来给他接着,无水那时也算有些性别观念,晓得男女有别,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闭着眼睛将尿壶递到寒烈面前,那厮又说不想尿了,如此反复多次,无水怒了,道:“好你的寒烈,有种你真想尿尿的时候不要叫我!”

      寒烈见她真是动了火气,就不再折腾了。三更天时,寒烈真想尿尿,便唤无水,无水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干脆充耳不闻,寒烈呼唤数次未果,倒也做得出来,一声不吭挨到天亮,磬云来了,见着寒烈问道,“好些了么?”

      寒烈做为难状。

      磬云见寒烈望着无水,心里有了数,又问,“这丫头没好好照顾你么?”

      寒烈低头不语,半晌,抬头微笑道:“门主多虑了,无水对我很好,真的。”

      过了一会儿又补上句:“我已经痊愈了,真的。”

      磬云本就半信半疑,听到他那两句“真的”更加疑惑,便叫寒烈下床来走几步给她瞧瞧。

      寒烈望望无水,又望望磬云,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

      磬云走上前去,掀了寒烈的被子,顿时拳头捏得嘎嘎响。

      无水被磬云满腔怒意煞到,睡意全无,顺着磬云的眼光瞄过去——寒烈那厮居然故意尿床!!!

      于是,无水又跪了一下午祠堂。

      这丫头越想越苦闷,觉得自己崇高的人格受了到同辈的侮辱和上级的曲解,很快便将此事上升到颜面无存的高度,将眼泪抹干净了便往外边跑,正巧磬云派了人给她来送饭,见她失魂落魄朝荷塘那边飞奔,赶紧跑去寒烈那里通知磬云。

      磬云刚巧出了门,只剩寒烈一人在房里,那人气喘吁吁将大致情况讲给了寒烈听,话还没说完,寒烈已然箭一般飞了出去。

      待他到达荷塘边时,哪里还有无水的影子?只有小串气泡断断续续冒上来,无声的宣告着刚才这厢发生了什么事。

      无水不会游泳。

      无水不会游泳!!

      该死的,他对她做了什么!

      他纵身跃入水中,于冰冷的池底触到她时,心已凉了一半。

      那一刻,他决定,若她还能活过来,他会用余生来守护她,同样的危险,他不会再让她触及,当然也不允许他人伤害她分毫。但,若她活不过来,那么他……

      有师兄回忆说,那天的寒烈,仿佛死神般令人莫名恐惧。当他抱着浑身湿透、双眸紧闭的无水踏出池边时,沿着嘴角滴落在地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寒烈撇退了所有旁观者。

      十几岁的少年尚且不懂爱情,他只知道,她在他心里,绝不是玩物,而是世上最宝贵的珍宝,她的笑容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阳光。杀手不应有心,他的心亦早在一次又一次任务中变得坚硬而黯淡,刀刃之利,割截断裂的岂会仅仅是被杀者的身体?污血溅出时,无声泯灭的,还有那颗本该纯净无暇的少年心。

      唯有她,让他感觉自己原来还存有童真。

      被捉弄会生气,被欺负会大哭,她就是这样坦白,像一面明净的镜面,将原本的他投射出来。他望着她眼中的自己,既庆幸,又恼火,于是忍不住一再逗弄她,未曾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傻。

      或者,傻的人是他自己吧?

      她的唇沾着点点青苔,苍白无血色。

      他俯身擒住她的唇。

      她的唇柔柔的,果真如他所想,甜蜜如糖。

      心底的那根弦,被她的柔软狠狠的撩拨出声,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空无他想。

      他不记得究竟度了多少口气给她。

      他只记得,她的睫毛长而密,她的身体虽然冰冷,却散发出他从未注意的芬芳,而她的唇,微微开启,似一株被抽干的花,越来越凉。

      终于,他的眼泪滚下来,落在她的唇上。

      他才发现,他仍然会悲伤。

      他将她揉进身体,一遍一遍说:“不要睡,我的水儿,不要睡,我的水儿。”

      良久,怀里的人儿不明显地动了一下,接着,张开迷蒙的眼,双手抚上他的脸颊,“烈哥哥,你哭了?”

      他僵硬了身体,猛地将她松开,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很久,眼里的光芒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带着深深的忧虑,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感情。接着,他站起来,只冷冷丢一句:“你没事就好。”便头也不回将湿淋淋的她留在原地。

      那件事后,寒烈接了个远方的任务,出去了三个月没有回来,像是故意躲着谁一般。那样明显的逃避,连磬云都看出来了,只有无水还蒙在鼓里。快要四个月的时候,寒烈回来了,整个人瘦了一圈,见着无水愣了愣,扯出的笑容客套而疏离,只打了个招呼,摸了下她的头,也没多看她几眼,径直往自己房里步去,许是有心事,跨进房门的时候,居然被门槛绊了下,险些跌一跤。

      无水见寒烈失魂落魄的样子,还道是任务出了差错,暗暗庆幸了很久,直到晚上磬云为他大摆庆功宴,才得知他做成功了一宗大案子,买主是邻国的权贵,赏了他几箱黄金,还送了匹好马与他,乐得磬云合不拢嘴,一整晚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无水坐在席间,心不在焉啃鸡腿,总觉得有道目光时不时向她投射过来,却又找不到目光的来源。

      如此反复数次,无水坐不住了,感觉时时刻刻都被那道目光笼住,浑身不自在。很想离开,却又禁不住师兄们轮番劝酒,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便立起来到旁边的花圃逛逛,顺便醒酒。

      是夜,微风袭袭,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一缕一缕于月光下飞扬,将她的视线挡去小半,只隐隐看到脚下的十字路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明明是平时走过千百遍的路,这夜走起来却特别艰难,酒意上来,脚步散乱,无水不得不伸手扶着一旁的栏杆慢慢往前方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身后悉悉索索传来细微响动。

      无水回头,没有人。

      唔,果然醉得厉害,产生幻觉了?于是继续向前摸去。

      悉悉索索的响动停了一会儿,复又传来,无水懒得理会,一手摸到凉亭圆桌边角,软绵绵瘫倒下来。

      疏影横斜,有花瓣随风飘来,落在她眼角,粉红色的一片,香味淡雅,让人醉意更深,无水闭上眼,打算在此睡上一宿。

      迷迷糊糊,半醉半醒间,有只温暖的手小心翼翼抚上她眉梢,那人手心大而干燥,带着些男子清爽的阳刚气味。

      无水撑开眼,遥见远处似有一抹白渐渐远去,那背影伟岸而孤绝,刺得她鼻子微酸,伤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无水酒醒,回房路上撞上寒烈,忍不住问他昨晚那人是不是他,寒烈答,“我昨晚一直在陪门主吃酒。”无水便说:“是了,我就知道不会是你,那么温柔的男子,自然是梦中才会有的。我呀,长大了就要嫁给那样的男子,不会欺负我,默默守护我,多好。”寒烈也笑:“是呀,默默守护你,多好。”

      这以后,寒烈像转了个人似的,也不逗无水,也不再在磬云面前告她状,反而让无水毛骨悚然,害怕他的邪恶更加升级,改成暗地整她。有次她偷偷跑出去玩,老晚跑回来被寒烈抓个正着,他居然可以装作没看到,游魂一般从她身边飘过去,话也不说一句,害她担心地整晚失眠。几天过去,磬云也没叫她跪祠堂,她这才相信,寒烈这厮是改邪归正,真的不再拿她消遣了。

      没了人告状,无水像是获得自由的鸟,愈发无法无天起来,到了今天,终于闯了大祸,才知道寒烈小时候并不是真的害她,门中规矩,既然存在,必然是有存在的道理的。

      他从来都是守规矩的。

      他从来没有替谁求过情。

      他的武功十分了得,很多年都没再受过伤,而今那些伤痕刻在他身上,很深的几条,鲜血不断涌出,渗透绷带,触目惊心。

      无水看着寒烈,内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吞噬。

      握住寒烈的手,她说:“烈哥哥,小时候那晚替我抚去花瓣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了。”

      “那啥,我想,我对你或许有点……”

      “我出去办一件事,几个月后就回来,你替我受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要杀了南宫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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