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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be) ...

  •   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母亲走了。

      大姐半年前方成了亲,嫁的是自小便与我们一块儿玩的齐家哥哥,比阿姐大了五岁,人聪慧,长得也俊朗,待阿姐极好,疼她疼得紧,那么多年未娶就是在等他的秀秀也就是我的阿姐长大。

      我们李家就阿姐一个女孩儿,全家上下都当宝贝宠着,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大姐有了好归宿,大家虽有万分不舍,可心底里仍替阿姐高兴,况且大姐没有嫁远,得空能常回来走动,更不会被夫家欺负。

      母亲也高兴,甚至在席宴上多吃了两杯酒。

      她今年已三十七岁,容貌却很年轻,如十多年前一般娴雅美丽,大抵是由于她事事宽心甚少动怒的缘故。

      母亲脾性温和是谁都晓得的事实,不论是祖父祖母还是伯伯婶婶们,皆常夸赞母亲大方贤淑,母亲也与他们相处得极好,从无争执磕绊。

      就连三年前父亲将郑氏带回府时,她都没有发火。

      我父亲早年开罪于圣上,一生不得入仕,但父亲从不是受不得打击而一蹶不振怨天尤人之辈。这些年他得大伯扶植帮衬,打理祖产上下,自己走出不少路子,很令人钦佩尊敬。他在外应酬多,难免结识五湖四海的兄弟朋友,而这些人中又难免有几个眼盲心瞎品行不端。

      其中便有一个生性风流,见不得我父亲只有母亲一个正妻,每每变着法儿撺掇我父亲纳妾。

      父亲多次严词拒绝后,那人竟还不死心,以为父亲只是表面君子惺惺作态,自作聪明地给父亲送了七八个女人。

      祖父祖母疼爱母亲,认为母亲当年不顾流言肯嫁给我父亲这个被贬回家的跛子已是上天恩幸,无论如何不肯教她再受委屈,当即要差仆从把那些女人赶出府去。

      谁料这回动摇的竟会是父亲。

      他看中了郑氏,一个长相平平寡淡至极的青楼女子,年岁不过十七八,比我与阿姐大不去多少。

      祖父气得胡子都歪了,拍着桌子骂混账,祖母冷眼看向跪在下堂的郑氏,皱着眉头不说话,大姐被家里人宠得娇惯,又是小孩子心性,当即竖着眉头将一杯茶泼到了郑氏脸上。

      父亲一直把大姐当心头肉养,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连大姐幼年调皮把教书先生的眉毛剃掉,他都不舍得过多苛责。

      独独这回,他气急一般把手里的茶杯掷到阿姐身上,阿姐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瞪大眼睛呆呆站在原地,一时间躲都忘了躲。

      我最舍不得阿姐受委屈,当即冲上前替她挡住,杯子便砰的砸在我脊柱,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父亲更加愤怒,他其实很心疼阿姐,一腔怒气无所宣泄,就要作势来打我,长吉叔吓得赶忙拦下。

      大姐抓着我的手都在抖,眼眶红成了兔子,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把我拦在身后凄声道:“爹爹有气尽冲我来,与毓安有什么干系?女儿今日把话撂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女人踏进李府半步!”

      “您要打要罚都好,只是若再想动毓安,就只管把女儿的命拿去!”

      如今,倒是她护着我了。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一直睿智端方,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待母亲与我姐弟更是极好,半点儿挑不出错处。是以有朝一日他竟能不理智到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我们闹成这般,属实是我从未预见到的意外。

      大伯面色阴沉拽住父亲,婶婶与祖母则掉着眼泪赶忙把我与阿姐抱在怀里,一面喊心肝一面仔细察看我们到底伤着了哪里。

      母亲与舅父赶来时,见到的便是我们一大家子挤在前厅闹得僵滞不可开交的场面。

      外祖母近些年来身体不好,母亲若得空就会回去瞧一瞧,她今晨才出府,想必是府里下人去报了信。

      舅父为人良善温和,极好说话,我与阿姐从小就爱凑到他身边耍赖卖乖,他也真心将我们当作亲生子女般疼爱。凡与舅父相识的都称他生了双菩萨目,肚里揣的也是菩萨心肠,最和蔼不过。

      可听明原委后,舅父却难得动了怒,亏得有母亲在一旁劝说阻拦,才没让他真正失控对父亲动手。

      母亲淡淡看了眼垂泪不语的郑氏,眉心稍滞,神情极快恢复如常。

      她并不如寻常妇人般哭闹不休,而是柔声细语把祖父祖母都劝了回去,又为我们这一房给大伯与婶婶添了麻烦而道歉,最后温柔地摸了摸我与阿姐的头,吩咐我们先回房。

      父亲自见到母亲后,那股少年似的嚣张倔强便悉数散去,嗫嚅半天没能说出什么,也不再发火。他深深望着母亲,神色十分复杂,可我与阿姐走得急,没能分辨出那到底是歉疚还是无奈。

      除了父亲与母亲,没人晓得那夜他们到底聊了什么。

      总之第二日,父亲认了郑氏作义妹,并将她安置到了城外的宅子,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至于后来郑氏如何觅得良人风风光光嫁出去,日子过得如何和睦美满,皆是后话不必再提。

      只是那时阿姐仍因被父亲罚了而气不过,拽着我跑到母亲房里哭,母亲笑她还是个小孩子,笑完了又叹气:“你爹爹心里有执念。”

      我问母亲,那她呢,她有没有执念?

      母亲把阿姐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捏捏她的面颊,才看着我认真道:“娘亲从前也有。”

      既然从前有,那现在呢?现在又有没有?

      彼时我年少,急于探求答案想要追究出个到底是非,母亲却不再多言,只是摇了摇头。

      之后的记忆不多么清晰明了,我已忘了说过什么,只模糊记得莫名其妙被阿姐闹着脱了衣衫趴在母亲床上,任她们给我背后浅青的淤痕涂药。

      日光暖洋洋的,母亲的动作又轻又温柔,温暖的指尖打着圈儿将冰凉药膏抹匀,我被凉的一个瑟缩,阿姐以为我是疼的,蹲在床头给我扮鬼脸,偷偷把松子糖喂到我嘴里。

      我们笑啊闹啊,轻快欢愉的笑声直传到房外去,那是我少年时最惬意放松的记忆之一。往后的许多坎坷磨难中,我只消想一想母亲柔和的面庞,与阿姐塞进我嘴里松子糖的甜味,胸膛就立时被这样久违的暖意轻柔包裹住,什么都不再怕了。

      而母亲的执念,我也终于在她临终前的那些时日中,得以窥见一二。

      许是因为母亲在大姐婚宴多吃的那杯酒,晚间不意着了风,竟怎么都没好起来。

      母亲幼时体弱,似乎生过一场大病,被托付到外祖家中仔细将养好几年才渐渐健朗如常人。这回小小风寒竟将埋藏数十年的病根牵出,一步步蚕食耗尽母亲残余的生命。

      阿姐回门时,母亲还只是偶尔咳嗽,可面庞依然红润毫无病色。阿姐赖在母亲怀里撒娇,时不时羞怯怯觑一眼同我们敬酒的姐夫。

      母亲抚摸她的头发,笑着问:“秀秀啊,真心喜欢他么?”

      阿姐腮边飞红,羞得低下眼睛,好半晌,又轻又软地应道:“……喜欢。”

      “有多喜欢?”

      大姐脸都要烫熟了,从小到大娇蛮大胆的姑娘吭哧吭哧半天少见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紧紧搂着母亲的胳膊,蚊呐道:“喜欢到想和他一起看看世上所有事物是什么样子,想和他走尽世间冬夏春秋,想和他一起变老,娘亲,我想一直一直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

      她声音愈来愈小,我离得近,刚好听到这番稚拙直白的话语,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惹得阿姐快要拿眼风把我肉都剐下来。

      母亲也笑,可我分明看到,母亲笑着笑着,眸底蒙上层朦胧水色,慢慢汇聚在眼角,顺着她挂满笑意的面庞滚滚淌落。

      大姐成婚不过半年,有了身孕。

      这时母亲已然病得很重,汤药一碗碗喝下去,咳出的血却一点不少,父亲推去所有事务,日日伴在母亲病榻前。可谁都清楚,母亲到了油尽灯枯之相,任谁有通天本事也无济于事。

      母亲走的那天,精神出奇的好。

      她甚至有兴致坐在铜镜前,让桃姑姑替她梳妆打扮。桃姑姑为她梳了垂髫分肖髻,挂了展翅双燕耳坠,全然一副少女装扮,母亲本就生得明媚艳丽,此时笑起来果真如少女般鲜妍可爱。她头上簪的是五瓣碧玺杜鹃,并非城中时兴的式样,其实她的妆匣中有许多名贵漂亮的发钗,可她单挑了这只。

      我记得大姐幼时乱翻母亲妆奁时曾见过这只发簪,闹着想要,母亲怎么都没给,她自己却也从不戴,就那么一直留着。

      她抿完口脂,对着镜中的自己端详了好一会儿,还不放心,有些紧张地仰起脸问桃姑姑:“小桃,我是不是变老了?”

      桃姑姑红着眼眶哄她:“没有,小姐仍同从前一样好看,没有半分变化。”

      母亲便满意地笑起来,像个小孩子。

      阿姐来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赶她走,怕把病气过给她。阿姐有着身孕本就经不得大喜大悲,哭得快要岔过气去,母亲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多待,要姐夫与我把大姐带出去。

      姐夫搂着阿姐不住哄,阿姐怎么都不愿意走,一声一声地喊娘亲,同小时候一样。母亲就把阿姐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而后托着她的手送到姐夫掌心,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把秀秀托付给你了,她是真心喜欢你,你万万不能辜负她啊。”

      阿姐便哭得更凶,死命捶打姐夫胸口,对他又踢又咬,姐夫任她动作,连躲都不躲,终于把她抱了出去。

      而后母亲转头望向坐在榻边的父亲,父亲垂着头一言不发,肩膀微微耸动,母亲轻轻唤他:“阿煦。”

      我看到父亲劇然抬起头,一双眼睛遍布血丝,满面泪痕,他唇瓣颤抖着,从喉咙中缓缓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我在这儿,蓁蓁。”

      母亲也流出泪,可面上仍有淡淡笑意,她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胳膊说:“谢谢你,阿煦,那么多年谢谢你。”

      父亲一双手抖如筛糠,唇瓣张合着发不出声音,母亲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对父亲有些愧疚道:“毓安还小,秀秀又刚有了孩子,以后也要你多费心了。”

      她重重咳了一阵,接着温声劝道:“阿煦,你不要自责,这么多年,其实我过得很好。你敬我重我,秀秀与毓安又十分乖巧懂事,我已经很知足。”

      父亲泪水流得更加汹涌,我头一回在他面上看到了慌乱无措,他急切地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渐渐坐不住,由桃姑姑扶着躺了下去。

      舅父匆匆赶来,甚至不顾丫鬟阻拦直直闯进内室,形容狼狈,发冠歪斜。母亲一看到他,眼中摇摇晃晃的火苗亮了一瞬,她近乎哀求地对父亲道:“阿煦,让我和哥哥单独待一会儿,好不好?”

      在此前十多年里,我一直听话温顺,事事听从父母长辈,可母亲走的这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做个懂事孝顺的儿子。

      不论谁拽我,我都不肯离开,父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咬牙忍着,吭都不吭。

      最后,房里只剩了母亲、舅父、桃姑姑与我四人。

      “毓安,疼不疼?”母亲问我。

      我咬着牙摇头,丝毫不敢松懈,我怕我一个泄劲儿,就会放声大哭。可我不能哭,我自私地想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又真心希望母亲在走前不用再当我与阿姐的母亲、父亲的妻子、李府的夫人,而能做回方府里天真烂漫的梁小姐。

      她气息又短又弱,怜惜地望着我,话语中饱含歉疚,“毓安,是娘亲对不住你。娘亲太过自私,不能再照看你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学着照顾自己,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垂在身侧的手几乎将腿掐出血,母亲虚喘着叹气:“我们小毓安啊,其实最像我了……”她去够舅父的手,“哥哥,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的秀秀和毓安了。”

      舅父跪在床榻前,连忙握住母亲想要摸他脸的手,任她在自己眼角的细纹摩挲,他哑声道:“小景,你放心,你都放心,有逾明哥哥在。”

      他的话甫一出口,母亲的眼泪瞬时决堤而下。她所有的温和端方全然溃散破碎,像个受尽了委屈在兄长面前肆意软弱的小姑娘,终于肯露出真正的喜怒哀乐,抖着嗓子用哭腔喊道:“逾明哥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抚摸着舅父的脸,目光甚至有些发痴,仿佛在透过舅父看另外的人,一个也许我从不曾知晓见过的人。

      良久,她哭着喃喃道:“若他还在,也该和逾明哥哥一样老了。”

      桃姑姑死死咬着唇,不得不捂住嘴才能竭力抑制住那些断续的呜咽。

      舅父神情悲悯难过,他眼睛红得厉害,声音却宽厚平静,哄孩子般哄着母亲:“是啊,逾明哥哥也老了,只有我们小景和小宁还年轻。”

      他说:“哥哥知道小景已经做的很好了,你念了他那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别担心,剩下的都有哥哥。”

      小宁是谁?

      母亲又是在念谁?

      这些我也许永远无从得知了,然而桃姑姑听了却哭得更加厉害,她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焦急慌乱地直起身子,踉踉跄跄闯了出去。

      母亲的意识快要散尽,并未突然察觉到骤然的声响,她眸光明明灭灭,望着舅父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也老了,如今我已经比他大许多了。”

      她似哭似笑,流泪自语:“如今我比他年纪大,我护着他,以后都是我护着他,不让他再受你们欺负了。”

      舅父闭了闭眼,说:“好,以后有小景护着小宁,我们再不欺负他了。”

      母亲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再忍不住,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哭道:“我想他……逾明哥哥,小雀儿好想他……”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母亲,眼睛红肿,满面泪水,用最直截了当的话语宣泄着自己鲜活浓烈的爱恨思念,濒死的颓败笼在她不再年轻的眉心眼角,可我却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生动又有血有肉的母亲。

      我敏锐捕捉到了母亲几十年如一日温柔端方的躯壳下,岩浆般翻滚沸腾的内心。她藏的多好啊,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甚至骗过了她自己,直到最后的弥留之际,才肯放任藏在魂魄深处最真实的小雀儿冲破桎梏枷锁,她亲手为自己戴上的枷锁。

      “小景,不要怕,”舅父擦干净母亲唇边的血渍,“我在这儿守着,等你醒来,就能见到他了。”

      母亲听话地缓缓闭上眼睛,带着万分不甘遗憾,叹息:“我不怕……我听他的话,等他带我回家……可是…如果他不认识我了该怎么办啊……”

      “小雀儿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该怎么办啊……”

      舅父攥着母亲渐渐变得无力的手,“不会,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小宁都认得出来,他……”舅父的话语被忍耐不住的哽咽打断,他逐渐开始语无伦次,那些被他们极力隐瞒掩饰的沉痛而悲重的过去似乎在我面前一点点散去浓雾破出水面。

      “小姐,小姐……”桃姑姑跌跌撞撞扑到母亲床边,将拿来的物什放进母亲手里,“小姐,薛宁少爷会认得,他会认得这个。”

      那是一张很旧的木制面具,底面是赤褐色木纹,描了胭脂色朱雀纹,虽略有些褪色,可毫无破损划痕,仍能看出主人对其的爱护珍重。

      母亲身子骤然僵住,她没有睁眼,却明了般轻轻攥住面具。她嘴角释然地慢慢牵起,这是一个恬静满足的笑容,就仿佛她正在做着个无比温暖的美梦,梦里有小雀儿、有薛宁、有她一生无法忘怀的年少时光,甜蜜鲜妍,淋漓肆意,小雀儿是薛宁的小雀儿,薛宁是梁景的薛宁。

      母亲微弱绵长的气息,就在这餍足的笑容中缓缓顿止,终于消散。

      他们说,母亲走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可终究命短,是老天无眼不怜善人。

      可我却认为正是上天有眼悲悯世人,才不忍母亲在这世间继续磋磨忍耐,予她最后一分怜惜。

      母亲走的这年,阿姐已有了好归宿,得夫婿疼宠有长辈照顾,事事顺遂无不如意,我方中了解元,有数位伯伯兄长提携帮衬,前途坦荡无所忧虑……

      是以母亲无所放下,亦无所放不下。

      至于父亲,他与母亲间的情感,亲情早已多于爱意,正如母亲至死方消的执念一般,他掩藏在心底的执着不曾随时间消逝得以解脱,却也没什么不好。

      人活一世,总要念着些什么,才能咬牙撑下去,不求谁比谁走得更漂亮,单是走下去,已能够不负心中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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