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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   浔州下第一场新雪时,薛宁认不出他的小雀儿了。

      他面上其实并无多少惊惧害怕,反而平静木然。但她只要稍一靠近,他就会不自觉闪躲,呼吸也会变得错乱急促,几次险些将自己生生憋死过去。

      梁景试过许多方法,可薛宁对她的恐惧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一看见她,额上就会浸出层冷汗的地步。

      方父方母包括逾明都来看过他,他却将自己缩在床角,不与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宁,我是哥哥啊。”

      逾明这时已然大好,他不明白好好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只能半跪在一旁,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薛宁散乱的长发。

      薛宁环着双腿,将半张脸埋在凸出的膝盖间,抿着嘴角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被逾明碰到时,他只是略瑟缩一下,又安静下来,混浊的眼珠一动不动,掩在耷拉着的鸦睫下,摸不出悲喜。

      他似乎已认不出任何人,仿佛留在世间的只是个徒留血肉的空壳子,而他的魂魄早一点点碎在日复一日锥心刺骨的痛楚当中,消散得干干净净。现下,无论他们对他鄙弃亦或敬慕,打骂亦或爱护,都不多么要紧,皆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了。

      独独能让他露出点儿活人气息的梁景,大约在他心里,同曾经死去的爹娘弟弟一样,被他认作是会因自己受到牵连灾祸的可怜虫。他不自主害怕她会被自己连累,是以干脆彻底拒绝她的示好,将自己全然封住。

      到最后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反应,下意识对她逃避惧怕,一眼都不敢看她。

      每每她离得近了,他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就会用力收紧,不怕疼似的掐进自己挂在骨头上不剩多少的皮肉,上面早已青紫斑驳渗出乌血。

      阿依娜说,若她将薛宁带回族里,也许还能够有转寰的余地。她们这一支,擅医术的长老有许多,总会找到法子。

      方成珅与柳芸听了,忙不迭同她说,只要能治好薛宁,她提出什么要求条件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办到。

      梁景心里清楚,并非他们突然对薛宁有了慈爱之心,不过急切地想要摆脱摒弃那些随着薛宁愈发不好的状况变得越来越重的羞愧内疚罢了。

      她拉着阿依娜走到没人的地方,想了很久,只问出一句话:“会很疼吗?”

      “小景,你说什么?”

      “你把他带回去,会不会让他疼?”她定定看着阿依娜躲闪紧张的神色,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上回取蛊时我应了他,再不让他疼了。”

      阿依娜犹豫地望着她,深碧的眸底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藏着无尽深渊,她红润的面庞变得苍白,几番想要同梁景说什么,终究没能开口。

      良晌,风雨骤来的漩涡归于平静,她垂下眼,用有些别扭的口音道:“你这些日子,多陪陪他。”

      梁景于是不再多问,点了点头走向薛宁的卧房。

      她不过走了几步,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稍显急促的唤声,“小景!”

      她回头,异族少女卷曲的长发被风吹乱,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泛出湿润的泪光,她用自责歉疚的声音对她说:“小景,对不起。”尾音颤抖,溢出显而易见的胆怯。

      说到底,她与梁景差不许多,都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梁景摇摇头,又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近来憔悴得过分,面上更没什么血色,小脸有掩饰不住的疲累倦怠,她长高了一些,可仍没能长到薛宁下巴那里。

      怪可惜的,她没法再和他去买糖人儿了。

      她本来还想,能留下面具再同他过一次女儿节来着,上回给他买的小糖雀让她吃了,她一直想再给他买一根。

      她的薛宁自小爱吃甜,偏一生尝尽世间苦楚,她多想把世上的糖都捧给他,现下却是再不能了。

      阿依娜与薛宁临行那日,梁景来送他们。

      行囊收拾得差不多,薛宁坐在椅子上,安静沉默,他垂下眼睫,木然地看自己细瘦干枯的指尖。

      “薛宁,我是小雀儿。”梁景放轻声音,慢慢蹲下伸手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苍白冰凉,淡青色的筋脉突兀地凸出来,不用费力就能割断。

      他眉梢轻轻压了压,抿着唇避开。

      倘若在往日,梁景不会舍得迫他。

      然而他们已经没时间了,那个梦最终成真,他丢下他的小雀儿,一个人往前走,不肯回头,也不再顾及她,她再也追不上他了。

      “呐,你是个小气鬼,连绢花都不愿意给我买,”她佯作嗔怒,揉了揉眼睛拉过他推拒挣扎的手腕,极快地将手里的红绳系到他手上,“但其实那日我就给你备了礼物,只不过你不送我,我就也不肯先送你。”

      红绳串着颗指甲大小的木珠子,正面刻“护身”二字,反面刻“平安”二字,字体隽秀,刻得十分虔诚规整,拿线串得牢牢的,打了两个死扣。

      “是我从寺里求来的,自己刻了字,本想那一日送你的,”梁景摩挲着那颗木珠子,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道:“我,我若是那一日送了你便好了……”

      “薛宁,我若是那一日就送了你便好了……”

      她声音哀凄带了哭腔,委屈无助,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挣动的人忽然僵住,任她攥着自己的手怎么都不松开。梁景痛苦地阖上双眼,死死抓着他的手,她无力地弯下脊背渐渐跪坐在他腿边,将额头抵在他的膝上,拼命忍住喉咙中的呜咽抽噎,泪水自她紧闭的眼睫滚滚淌落,热烫灼人。

      “它就能早早地护你平安,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不会那么疼,就不会…不会走……我若是早送给你……”

      恍惚间,一只手颤巍巍抚上她的发顶,缓慢地拍了拍,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她伏在他的膝头,哭得浑身颤抖,她说:“薛宁,你抱抱我,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你等了那么久的小雀儿,你要抓牢她,不可以放手。”

      “我就再哭这一回,我以后都不哭了,你抱抱我,你别不要我,你说过要带我走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哭得浑身脱力,手还不肯松开,最后撑着发软的手脚扑在他怀里,这么长时日,他罕见地没有推开她。

      梁景惶恐不安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薛宁,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抿抿唇没做声,双臂将她松松抱住,安慰似的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她一颗疼麻了的心被寒意浸得冰凉,如同怕极了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过了很久,她攥着他背后的衣衫,骨节发白,咬了咬牙道:“我以后会乖……”

      “会勇敢,不会再哭,也不会再怕……我答应你,我一定会那样,所以你也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他依旧没有说话。

      梁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抬手摸摸他的脸,他瘦得面颊凹陷,从前黑亮的眸子混浊死寂,唇瓣干枯抿成条僵硬的直线,与原来的模样大相径庭,可她知道,他就是她的薛宁。

      “我会等你,”她固执地盯着他,“薛宁,我等你三年,等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

      “我没有相公,他们都不能娶我。”

      “那怎么样才能娶到蓁蓁?”

      “我要九天的星河,要海里的月亮,他们只有拿着这些,才能来娶我,但若是……”

      “我们蓁蓁啊,以后可怎么办呢?”

      ……

      但若是你,我便什么也不要了,我做你的天上星,做你的海中月,也做你的小雀儿,我只要你。

      别担心,薛宁,你的小姑娘会努力长大。

      即使还会撒娇,会害怕,会哭鼻子……可她也会学着照顾自己,会好好保护自己,更不会受了别人欺负。

      她将等着你回来,求神佛护佑你平安顺遂,等你再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一个越过山川四海向你奔来的小雀儿,但如若不能,也没关系,她不会怪你,你不用内疚更无需自责。

      没关系,薛宁,世间苦难有许多,那都不是你的错。

      她都明白,你为她尽力了,你只是太累了,没事的,累了可以歇一会儿,不愿醒来也没事的,你不用怕。

      就算堕入泥沼地狱,被痛苦纠缠被烈火焚身被千刀万剐,你不用怕,她会拉着你呢,也许她无法陪在你身边,可她的手也从没放开过啊。

      就如同她是你一个人的小雀儿,你也是她早就认定的薛宁,世上最乖的薛宁,独一无二的薛宁。

      是,被她小心放在心尖,再也不会有的薛宁……

      ……

      “我们蓁蓁啊,以后可怎么办呢?”

      “以后啊,也要做薛宁一辈子的小雀儿,和薛宁一同看遍世间悲喜冷暖,走遍川河四季,尝遍苦甜百味。要让薛宁,看看长大的小雀儿,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知道呀,你要自己瞧一瞧才好。不许耍赖,不许忘记,不许胆怯,长大了的小雀儿,也等着你呢。”

      “……抱歉,蓁蓁。”

      “没关系,撑不住了也没关系,你不用再顾忌她,她会听你的话,会好好活着,待你醒来,她仍会在那里,一直等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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