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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过了女儿节后,薛宁与梁景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许多。

      但他仍有许多时候避着她。

      他大约用了半年整顿收拾方承珅扔给他的那些破账,临近四五月,十日有八日不在府里,不是去外地就是在酒楼船舫应酬。他做得勤勉,且很拼命,仿佛赶着时间要了却一件已积压许久再等不及的大事。先前讲过,他要来的都是方家祖产中最腐朽破败不值一提的部份,此时一点一点规整修理,其实很耗心力。

      而蛊虫在心口待久了愈发活跃,发作起来往往一两个时辰不得安生,阿依娜给他开了止痛散,疼得厉害了,又有要事处理时,他能往喉咙里倒大半包下去,才堪堪止住。

      往往这些时候,他不肯让梁景瞧见。

      是以梁景看到的,不过是他毫无缘由虚弱下去的身体和惨白如死人的脸色。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找阿依娜,阿依娜听了,支支吾吾说是失血过多的正常反应。

      梁景不懂医术,更不懂蛊术,虽见她神色有异,到底自己也摸不清真正原因。

      于是熬药、煲汤、煮茶……枸杞当归三七人参,什么补血放什么,府里若够就从她每月份例里扣,不够就去街上的药铺添。

      端到薛宁面前,他却不领情。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晓得其中缘故,每每劝她不如去多买几件自己看中的衣裳首饰,不要在他身上白白糟蹋银钱。

      梁景险些没将汤碗砸在他书桌上。

      “薛宁,你若再说这种瞎话,我就一辈子也不同你讲话了。”她绷着脸威胁道,手却没骨气地替他去揉胀痛的额角,话语不免稚气,引人发笑。

      纵使她多乖巧懂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有些小脾气,她自小寄人篱下,不愿在别人面前作出无理任性的举动。

      可在薛宁跟前,她将那点儿乖张娇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其说发火生气,不如称为撒娇耍赖。想必她自个儿也发现,自己越来越收不住性子,与此同时,哭笑竟是从未有过的鲜活真切。

      她太过依赖他了,这不是件好事情。

      薛宁有意不再与她做那些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来讲,未免太过亲密会惹人非议的事情。

      她来找他,他说要忙;她给他送饭,他说吃过了;她替他盛汤,他说搁在那儿就好……事事疏远,好像她站在那里合该当只不出声的摆设。

      不出几日,梁景便有察觉。

      她近来同他恣意惯了,骤然被冷落,心中自然不好受。

      她绞尽脑汁,没想明白前段时日还好好儿的人怎么又同她闹起了别扭。

      想不明白就不想,她不是个惯会钻牛角尖的人。她娘亲很豁达,从她牙牙学语就教她什么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娘亲说,世间真心最难得,宁肯多受些累吃些亏,也莫去辜负好景色。她虽长相与母亲不多相似,于性情上,倒出奇一致。

      自诩豁达肯吃苦的梁蓁蓁,红着脸翻完几本偷着淘来的话本,思虑再三,决心要做件大事。

      通常来讲,在破庙荒宅哄骗傻书生的女鬼狐狸精都该三更半夜现身,犹抱琵琶半遮面,再娇滴滴唤声“郎君”。

      半夜三更她溜不出去,天擦黑便已勉强,她嗓子也还脆生,喊不动郎君,只能将将凭着还不赖的姿色作出稍显生涩的风情形容。

      已足够了。

      这日她送完药,罕见地站在房中一言不发,直到被薛宁扬眉唤了好几声“蓁蓁”,才恍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

      梁景抬起脸,落日的余光透过窗棂空隙斑驳的洒在她的面颊,她面庞青涩稚嫩,因有意妆饰,眼角勾出点儿略带羞怯的轻佻,神情却极其认真郑重,红晕自她瓷白干净的面庞蔓延到纤细脆弱的颈项,淡薄而昳丽。

      她毫不掩饰地望着他,那双总明澈纯稚的眼睛染上层混沌雾气,交织着驳杂不清的情绪,浓郁、炽烈、无畏,在她眼中打着旋儿横冲直撞,喷薄欲出。

      这是一种,薛宁从未见过的眼神。

      他几乎在一瞬间了悟,他的小雀儿长大了,即使现在还不够沉着稳重,但她也在努力成长,细嫩的喙一点一点把壳啄开,愿意小心翼翼地展露出她藏在心底的执拗倔强。

      梁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被汗水浸得粘腻的手指拉住系在领口的带子,苍青色的披风便顺着她娇小玲珑的身段滑下,而后她抿起嘴角,手搭上了腋下的隐扣。

      “蓁蓁,”薛宁面上掠过一丝愕然,压下眉目沉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

      梁景眼中的炽热更甚,在他匆忙起身上前时,她朝他挑衅地弯了弯嘴角,紧接着后退半步,攥在手心的衣带松开,她稍使力向下一拽,雪白如玉的肩头便露了出来,而后是光洁纤细的手臂,茶白的小衣很薄,随着她每一次呼吸微微起伏。

      她微仰着下巴才能与他平视,冻得瑟瑟发抖,面上是得逞的笑意,少女独有的娇憨灵动一览无余。

      她做的很好,这副倔强固执又脆弱生涩的模样,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会把持不住。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

      薛宁并非庙里迂腐呆板的傻书生,她也不是心有七窍的小狐狸。

      他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慢慢蹲下把滑落在地的披风捡起来搭在胳膊上,起身时略晃了晃,他偏头咳嗽两声,苍白着脸用掌根抵了抵心口。

      梁景目光略瑟缩一下,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心软,继续梗着脖子作出无畏的姿态,嘴角却不自主垮了一点儿。

      他几步上前,兀地捞过她柔软的腰肢向身前一带,她整个人便踉跄着贴在他胸膛上,梁景微微低呼一声,人已经被打横抱起,薛宁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蓁蓁想这样?”

      托在她背上的那只手冷得刺骨,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摇头,最后还是按捺住心底的惊惶惧怕,咬住下唇没有说话,试探着把两只白嫩的手臂挂在他脖子上。

      抱着她的人一僵,随即嗤笑一声,大步走到床榻边,把她放下。

      她的两只手还紧紧扣在他的后颈处,他鸦黑的长发散下来,发丝缠绕在她捏得发紧的指缝间,有几缕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在她颊边,惹得她发痒,却不敢松手去挠。那只覆在她脊柱的手缓慢地游移,像冰凉的毒蛇攀附其上,最后顿在小衣的扣结处,梁景屏住呼吸,微微瞪大眼睛,薛宁苍白俊逸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他眼底黑沉,拉住扣结的手指动了动,啪的一声有什么在梁景脑中崩断。

      她不知所措的闭上眼睛,抖索着唇瓣想要说话,又咽下去,紧闭的眼睫渐渐潮湿,温热的泪水淌下来打入鬓边。

      良久,就在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时,忽然身上一轻,紧接着自己的胳膊被人扯下,他拽的力气很大,她不禁发出声痛呼,没有得到半分怜惜。

      她被人用披风紧紧包住,那人却好似还嫌不够,又拉起一旁被子把她裹得只剩半张脸,粽子似的。她眼眶发红,眨了眨眼,挂在长睫上的泪珠子啪嗒砸下来。

      薛宁坐在床边看着她,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黑得不像话,讽笑道:“原来你还晓得害怕。”

      她手也被裹在被子里,没法擦眼泪,显得很没气势,但还是憋着气反驳道:“我没害怕……”

      哪个小姑娘第一回做这种事情,不要怯一怯的啊?

      她还要再辩驳,被那人怒极的神情吓得缩了缩头,乖乖闭上了嘴。

      “谁教你的?”他顿了顿,沉沉看着她,“梁景,谁教你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是她第一回见到薛宁发脾气,连名带姓的喊她,眉头皱成个死疙瘩,总扬起的嘴角也向下紧紧抿着,眼神锐利得能作刀子使。

      “我……”她皱了皱鼻子,嗫嚅:“书上…书上学的。”

      “哪本书?”

      梁景不敢说了,她看着男人阴沉的面色,心头委屈也涌上来。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矜持脸面都不要了,跑到他房里脱衣服,结果就让他包成个粽子训?

      不仅过分,还很像羞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留余地的羞辱。

      她忍不住小声道:“我也不想要这样,可谁让你成天躲着我?”

      薛宁的眼刀又飞了过来,她悻悻闭嘴。

      “蓁蓁,你怕我么?”他忽然问。

      她愣住,犹豫着摇了摇头,“不怕。”

      过了很久,他长眉渐渐舒展开,冰凉的手指替她拭干泪痕,嗓音沙哑疲惫,“你应当怕极了我。”

      他的手与逾明一样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掌心与指腹有着厚厚的茧,从前做工时磨出来的。他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撇开眼睛淡淡道:“蓁蓁,我从没与你说过,我的养父母是怎么死的。”

      梁景心头一跳,没有吭声。她磨蹭着离他近了一点,这回他没有避开。

      “叛军打来的时候,他们其实能走掉,”他笑了笑,垂目讥讽道:“可惜命不好,家里养的混账生来就是讨债的,正赶在那日犯了混,一个人耍性子躲了起来……”

      他说到这里,声音颤了颤,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三月廿五,阿娘给他定下的生辰。

      叛军攻到临城时,瑜州已经有了风声。阿爹阿娘忙着收拾东西逃难,每日为今后生计发愁,家里已经养了个儿子,更小的崽子又快出生,兵荒马乱,吃饭都成问题。但饶是捡来的,也早当亲生的养了,邻里亲戚劝了许多回,夫妻两个坚决不肯把小薛宁扔在瑜州。

      祖宅都给卖了,好容易凑齐了钱出城,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薛宁找不着了。

      阿娘忙忘了他的生辰,他听见邻居跑到家里说的话,自己一个人跑去街后的巷子里躲起来,阿爹阿娘掌着灯笼找了一晚上。

      找他做什么呢?他这样的人,一个人死在那里才好。

      “薛宁……”梁景轻声唤道。

      他死死掐在掌心的指甲泛了白,血丝从其中渗出来,眼神终于恢复清明,哑声道:“找回来以后,已经晚了。叛军打进来,阿爹为了让我和阿娘先走,被人砍掉了脑袋,结果,”他掌心已然鲜血淋漓,唇角竭力想要向上扬起,最终作罢,“阿娘将我藏起来,回身就被人捅穿了肚子,蓁蓁,你知道吗,阿娘肚子里有我的弟弟。”

      梁景已经从被子中挣出来,她听得心惊肉跳,一张小脸煞白,迟疑着攥住他藏在袖子下正发抖的手。

      薛宁眼里血丝密布,红得似哭过,可眼角分明干燥,什么也没有,他抬起眼,用灰黯寂然的目光望着她,“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

      梁景被他死寂绝望的神色摄住,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薛宁,你听我说……”

      他慢慢将手从她掌心抽离,眼底浓烈的自厌嘲讽终于汹涌而出,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害死了阿爹,害死了阿娘,害死了没出世的小弟弟,如今又险些害死逾明,蓁蓁,你该离我远些,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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