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9、第 9 章

　　顾玉莹期待许久的生日，是在积雪化开又冻住的静默里度过的。天寒地冻，冰棱剔透。徐氏顶风来给老太太问安时，提到顾玉灵的婚事，言语间的欢喜暗含深意。

　　顾玉莹坐在寿纹玫瑰椅上，仔细想了想老太太的话，觉得自个也不是小孩子了，对生日还真没了前世那般高昂的热情。何况顾玉灵还没有订婚，徐氏就有这等大肆操办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顾玉莹的生日不便铺张。又说又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转头与她商量道，莫不如今年的生日就小办一回，毕竟来年姐姐订亲出嫁，不好抢了新嫁娘的风头。

　　顾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顾玉莹便斜眼掠了下笑得僵硬的徐氏，估摸她心底在琢磨这家事竟由个孩子做主，有多大的不妥，也便顺了台阶下，兴奋道：“好呀好呀！到时候给莹儿看看姐夫长什么样！”

　　徐氏这才放了心，笑眯眯过来抱了顾玉莹，食指轻勾两下她的双下巴，道：“你姐姐还没许人家呢，大伯母也不知道你姐夫长什么样啊！”

　　顾玉莹道：“那伯母要给姐姐许人家，先让莹儿看看，要是莹儿觉得不好，就不让姐姐嫁过去！”

　　徐氏笑道：“就你机灵！行，到时你就替你二姐看看，若是不好，咱就不嫁他！”

　　顾老太太笑得不行，指着徐氏道：“你可别再惯着她了，回头把玉灵的好姻缘给毁了！”

　　又与徐氏说起来这河间府大门大户的子弟，哪些够得上他们家的门楣，玉灵嫁过去还能享福的。顾玉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反正她已经知道顾玉灵最后会嫁给谁。不过是陆绍的表哥，知府胡绶的大儿子胡清。在地方官里是顾淮仁唯一的上司，才能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而顾玉灵作为几个女儿家里年纪最大的，性格里却全无徐氏的大方周到。言语礼节上都充满了傲气，只差把她这个顾家上下都捧着的小公主也比过去了。

　　不过母亲看女儿总是顺眼，徐氏这般心思百转的人，能把二女儿嫁给胡家，也不是看上胡绶只比顾淮仁大一级的官。更深层的却是因为陆绍——这位将来要继承安庆侯侯爵的世子，他那早年亡故的生母，便是胡家人。

　　这般过了几日，顾玉莹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生日，虽是小办，却也有一些来往较密的亲朋借时送礼。顾玉莹知道有些是打着来看老太太的名义，赶来巴结即将升官的顾淮仁。毕竟开春后不久，文书一下，胡绶平级调京任户部郎中，顾淮仁正好填上知府的缺。这已经是必然之势了。

　　只是难为她，前世对这些人来逗哄她，给她带些小礼物，还乐在其中，开心得不行。现在全是些应酬不及的感觉，只觉每个来客都意欲颇深，话里话外藏着玄机。就连对她的动作也像是事先排练过一样，远些的亲切地打量，近些的拉着手称赞。顾玉莹笑了一上午，不见人家别扭，只觉自个笑得像个皮影。得空便找了个借口溜了，顾老太太急道：“人家给你这丫头带的礼物，难不成要我这老婆子帮你收！”

　　顾玉莹都跑出了门，又从门帘下探回半个脑袋，笑道：“收礼物哪有不高兴的，祖母替莹儿收了礼，不也承了莹儿的兴头？”

　　一溜烟儿就跑了，老太太急忙撵丫鬟们：“快跟着四小姐！”

　　只是出了屋子，见晶莹的冰柱垂在各处房檐之下，冷呼呼的风像刮着冰渣。而跨过院门还没走多远，就连着摔了两个屁股蹲儿。翠英赶着跑上来扶她，顾玉莹眼泪汪汪，揉着屁股骂：“你也是跑过来的！怎么都是我摔跤！”

　　翠英哭笑不得地要给她揉，边道：“四小姐若是想让奴婢摔跤，奴婢摔给您看就是了。”

　　顾玉莹打开她的手，扭头气道：“不去了！”只是刚跨出去两步，脚底又一个哧溜堪堪要倒，幸好给翠英扶住了，无奈道：“奴婢若是也滑倒了，那就没人扶四小姐了。”

　　顾玉莹经了这花样摔跤，终于泄了气，扶着翠英的手站住了，来去路上瞥了瞥，总算低沉道：“回去吧。”

　　翠英一边小心扶着她慢慢往回走，一边问道：“四小姐要回老太太屋里吗？”

　　“不去！”顾玉莹拐着屁股往前走，想想又皱眉加上一个字，“烦。”

　　翠英笑道：“那奴婢要把您往哪扶呢？”

　　顾玉莹隔着石灯，眼看着小丫鬟又往老太太院里领进去一个面色端庄的妇人，突然有些疑惑：“翠英，想来我这么多年生日，礼物应是受到不少了吧？”

　　翠英应是。

　　顾玉莹道：“我总不可能都拿来玩吧？”

　　翠英明白道：“四小姐可是想去看看往年剩下的那些礼物？”

　　“嗯。”

　　“四小姐的东西都在东厢房收着呢。不过东厢房没有生火，冷着呢，要不奴婢给您拿到暖阁里去看？”

　　“不用了，直接去东厢房吧。”

　　待在暖阁里免不了又要见那些人，她可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主仆几人又趁着没人注意溜进了东厢房，这屋子没人住，寒气阴渗，里面倒比外面还冷。顾玉莹见翠英领着几个丫鬟翻箱倒柜地找啊找，桌上的东西越摆越多，眼看着小山一般就摞不下了，翠英满头大汗地停了手，指着山喘道：“四小姐，没了，就只有这些了。”

　　顾玉莹实是看得目瞪口呆，手翻开一个个盒子，见里面不是镯子就是挂坠，要么就是发饰或者绸纱，皆是贴金镶银成色上佳，还有些她已经穿不了的绫绢锦衣，因自个看不上眼就一直放小了。她这才明白徐氏怎么说要小办生日的话，不由得自嘲自己真是放着好东西不知道用，浪费了以往的心力和感情。
　　于是起了心思，吩咐丫鬟取了个棉垫来，盘腿坐在扶手椅上，一样样地翻看。

　　翠英笑着与她答，这个簪子是哪家的夫人给的，那个手帕是哪家的姐姐送的，顾玉莹一样样地挑拣过了，把自己还能用的收了起来，笑叹道：“我看自个这生日以后是不用过了，至少得把这些玩意儿都用过了才是啊！”

　　翠英把手里的盒子盖上递给小丫鬟，转头笑道：“这话倒也不是这么说，四小姐接的礼物多了，以后都是您的陪嫁，陪嫁哪有嫌多的？”

　　顾玉莹听得笑骂道：“就你天天想着撵我嫁人的事儿！”没等翠英回答，又伸手捡了个金丝面如意纹的，一边掀开一边问：“这是谁送的啊？”

　　里面是一块色泽很干净的青玉平安扣，一根褐色的挂绳穿心而过，汇线处穿过一块南红珠，给人很是简单细致的感觉。

　　顾玉莹拿起来正反打量了一下，点头肯定道：“这个还不错。”

　　翠英淡笑应她：“四小姐，这是陈家四少爷送给您的。”

　　顾玉莹的手猛然一紧，转头道：“陈处宁？”

　　“嗯呐。”

　　竟然是陈处宁送的！

　　顾玉莹怔愣住了，转头看着这平安扣，算不上很贵重，却显然也是花了心思的礼物。只是别人不知道他，她对他的情况却是再了解不过了……

　　他在陈家除了有口饭吃，哪来的什么钱买东西？！

　　自他亲娘过世，到她嫁过去之前，他所有的一切，不过就是他娘留下来的那点东西。赵氏瞧不上眼，也碍于陈二老爷的心事，懒得去动。

　　他该不会是把自个亲娘的东西卖了换的吧？！

　　顾玉莹顿时说不出感觉，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只隐约觉得自己的幼时过得太糊涂，可能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被她匆匆略过了。

　　又这般拿着玉扣沉思了好久，总算回过神来，指着剩下的小半山礼物，微急道：“他还送了些什么，都给我找出来！”

　　翠英有些疑惑，慢悠悠问道：“四小姐，您不是一向不喜欢陈少爷送的东西吗？”

　　“我不喜欢就不能看看吗？！”顾玉莹看她这慢腾腾的模样急得不行，从椅子上跳下来喊：“快给我找啊！”

　　“哦哦！”小祖宗发火了，翠英急忙埋头找东西。只是这不找不知道，东一盒西一盒全找出来数一数，陈处宁送的礼物，林林总总也有二十来样。

　　顾玉莹站在桌边看着大小盒子，咽了咽嗓子，严肃道：“这全都是他送的？”

　　翠英点头：“是啊。”

　　顾玉莹转头怒道：“他能送这么多？！”

　　翠英不知道她这怒气来自何处，急忙点头道：“真的真的！”又怕她不信，弯着腰一个个盒子翻开给她看。

　　“呐，这是四小姐五岁那年，说是在陈家，拉着陈少爷的玉佩不放，陈少爷便送与您了。”

　　“这是六岁那年夏天，陈少爷送给您的金丝雀的木雕，您看，还上了色的。”

　　“这也是六岁那年送您的礼物，不过是冬天，一排五个葫芦哨儿，您还吹了好久呢。”

　　“这是有一年送的瓷铃铛，不过小姐你嫌上面的画儿太简单了……”

　　“这是生日送的绢花，好看倒是好看，就是没怎么戴过……”

　　“这是上回送的长命锁，不过小姐戴了半天就嫌麻烦，撂一边了……”

　　……

　　总而言之，翠英报告了一遍，得出结论：“虽然四小姐自己可能忘了，但是这每一样都是陈少爷送的，奴婢绝对没找错。”

　　屋内的气氛渐渐降了下来，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盒子翻开着，背靠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日光带着寒气从窗棂渗进来，飘起些毛絮状的灰尘。

　　而看着这各色各样礼物的顾玉莹，呆站了许久，却一点分辨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不记得，确实不记得。在嫁过去之前，陈处宁怎么对的她，她没有一点儿印象。他送她礼物，脑海里好像有模糊的场面，只是到她真正开始记事时，她确信他没有给自己送过什么东西。

　　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好像有些一直压抑不去想的念头，却随着这些东西，慢慢地飘了起来。

　　其实她是知道自个过生日这天，陈处宁按惯例是会跟赵氏一块来的，于是自晨起就心慌难受，揣着他有前世记忆的疑影，想不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

　　对陈处宁的感情有多复杂，真要论说前世的一场场，她全没有办法理清楚。同情他也好，恨他也罢，不能说没有过期待，却也不敢说有资格失望，她尽了她为人妻能做的一切，却换来与想象全不一样的结局。而最可怕的是，事隔一世，她还是会气愤这人的不争不闹，既蔑视他，又同情他。

　　毕竟说到底，他也是个得不到想要之物的可怜人。

　　“四小姐？”见顾玉莹久站不言，翠英提醒问道。

　　顾玉莹却眼也不眨道：“陈二太太来了吗？”

　　翠英便差了小丫鬟出去问了，小丫鬟回来却应道：“来了，刚到，正在屋里和老太太说话呢。”

　　顾玉莹咬了咬牙，双手瞬间紧握，指甲都扣进了肉里。却转刻松开来，带着些狠声冷笑道：“我去看看。”

　　***

　　带着翠英青英两个进了正屋，还没走到次间门口，顾玉莹便听里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处宁今日怎么没来？”

　　赵氏标志性的亮嗓门，隔着墙都能听得见，对顾玉莹而言，是显然假惺惺的沉重：“处宁这两日病了。”

　　“怎么病了？”顾老太太关切道，“我看上回来不是还好好的？”

　　赵氏无奈叹道：“谁知道呢！本来老爷给带着去淮南看了三个多月，回来看着病就好多了。但是就前两日，不知怎么咳得肺都要肿了，刚好就今个，难受得都下不了床。”又叹气道，“我也是想着莹莹儿见不着她哥哥要伤心呢，可是处宁病了不能不让他歇着啊！”

　　“……是啊。”顾老太太缓缓道，又一转眼看见顾玉莹站在门口，正面色不悦地看着赵氏，急忙招呼她过来，“莹儿快来。”

　　赵氏道：“莹莹儿，你处宁哥哥今日病了，不能过来看你了。伯母代他来看看你，等你处宁哥哥什么时候病好了有空了，再过来陪你玩儿，可好？”

　　顾玉莹站在老太太腿边，转头面无表情道：“他什么时候病好？”

　　赵氏一噎，从椅子上下来，蹲在顾玉莹身前道：“莹莹儿别难过啊，你哥哥的病很快就好了。”

　　顾玉莹淡淡笑了笑，心道她还不知道他那个身子，一旦病了，十天半月起不来也是有的。只是她本来都做好要与他论说的准备，如今却不得不暂往后推了。

　　便想了想道：“处宁哥哥给莹儿准备礼物了吗？”

　　赵氏又是一愣，忙道：“你处宁哥哥生病了，这次没来得及准备，等下回他病好了，伯母一定让他把礼物给你补上。”

　　顾玉莹很是故作地扯嘴一笑：“补不上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缺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