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12、第 12 章

　　人之聚处，最怕比较。不顺就生羡妒，不平还生怨恨。

　　顾玉莹后来想想陈淑怡的所作所为，却也不难理解她为何陷害自己。两人都是因同一事死了父亲，他们寡母孤女连带着个不成器的哥哥，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而她却幸运地有老太太庇佑，万千宠爱，风光无限。

　　前世她年少不知人心，再怎么留意谨慎，也不料对自己好的人竟是最恨自己的。何况陆绍的家世地位，容貌身量，待人的那份诚意善心，比起三哥都是有过之无不及。她怕是觉着自己抢了她的人，少女思慕心切，终于按耐不住下了手。

　　只是顾玉莹能理解，却不代表能原谅。既知她心底所想，她生辰又只比自己晚了四天，却年年给她这个姐姐送生日礼，此时还说她不是意忿在心虚伪讨好，怕是连前世的自己都不信。

　　顾玉莹心道她又不是什么善心菩萨，对她好她都能害自己，又何必再对她好？索性撕破了脸，看没了顾老太太这份爱屋及乌之心，她在陈家的日子能不能比她在侯府里好些？

　　拾英给她小心翼翼掀了帘子，外面又飘起了雪，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哄一下。郑氏坐在流云红木圆桌边，顾玉清在她对面翻一本书，娘俩倒是和谐极了。二人听声转头，郑氏立刻放下如意结笑迎上去，一边给解了斗篷把她拉到榻上道：“莹儿这是怎么了？一脸不高兴。”

　　顾玉莹一声不吭坐到榻上，拾英请了礼接过斗篷，解释道：“老太太屋里人多，四小姐觉得挤，便过来找三少爷。”

　　“哎哟，”郑氏遗憾道，“你三哥跟着你大伯父去胡大人家了。”

　　顾玉莹拄着塌边往下一跳，耷拉着脸说：“那我走了。”

　　郑氏连忙拉住她：“这垫子还没坐热呢怎么就要走！”又拨了拨她的刘海笑道，“姨娘可不敢让你走了，这小脸皱得天都飘雪了，出去了别人还说是姨娘惹了你的气呢。”

　　顾玉莹道：“他们不敢说。”

　　郑氏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一半，弯身道：“你三哥不在，你就跟你姐姐说说话儿。姨娘这儿有好几个多宝盒，你玩会儿，你三哥就回来了。”吩咐丫鬟取了两个刻漆楠木盒子过来，一个圆些，一个高些。

　　顾玉莹心道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还不如坐在这等三哥。就拿了盒子坐在顾玉清对面玩，一会儿问问这核舟玉哨哪来的，郑氏就坐在旁边给说哪个玩意儿是谁给的。顾玉清看书连头也不抬，顾玉莹坐了一会儿，倒真不觉静下了心。

　　然而没玩一会儿，郑氏就给徐氏叫去了她院里。只剩下顾玉莹和顾玉清姐妹俩，顾玉莹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抓耳挠腮，左摇右摆了一会儿，问顾玉清：“三姐，大伯父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啊？”

　　顾玉清长指翻过一页书，视线挪了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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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顾玉清对谁都是冷淡的，其实跟她的关系不怎么好。顾玉莹只好问：“三姐你在看什么书啊？”

　　顾玉清道：“看你看不懂的书。”言下之意反正自己也不懂，她说了也是白说。

　　这下还真没话说了。

　　顾玉莹上辈子就跟她这个三姐极是疏远，摸不透别人的想法，没准儿还嫌自个话多打扰了人家呢。顾玉莹只好收回视线，默默地把翻了个遍的盒子都给关上。自个要回榻上趴一会儿等三哥，门帘又一起，进来个人——竟然是陈处宁。

　　“三表妹好。”他穿戴整齐，神色平和，先给顾玉清打了个招呼。

　　难得的是顾玉清竟然也回身站了起来，很规矩地见了礼：“四表哥好。”

　　所以看上去就她一人不懂礼节了？

　　顾玉莹无语，但是跟陈处宁也没有打招呼的心思。翻了个白眼歪脖子瞅房梁，陈处宁的语气文火一样温吞：“玉莹妹妹，姑祖母让我来叫你回去。”

　　“不去。”

　　陈处宁那是一点也没迟疑，立刻转头跟下人道：“你先回去跟姑祖母说，玉莹妹妹在三表哥这里，玩得兴起，一时不想回去。”

　　顾玉莹目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玩得兴起了？！

　　那下人倒是听话地就回去报告了。顾玉莹没好气地跳下塌，自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拾英赶上去摸摸茶壶，觉出水温不凉，才舒了一口气。

　　陈处宁缓缓道：“妹妹若是嫌淑怡不好，以后不见她就是了，不必生这么大气。”

　　顾玉莹放下茶杯，转头看他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冷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嫌她了？”

　　陈处宁眼神虚软，极其平静地解释：“妹妹方才自己说，压根不想见淑怡。”

　　他说得淡然，只是顾玉莹看他这副没什么感情的模样，却是全然的气不打一处来。

　　想当初赵氏偏心不足，把他院里的下人偷挪去伺候大儿媳妇。他自个院里的雪没人扫，摔得额头青了一片。顾玉莹气不过，带他去找赵氏论理，结果正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他却站在旁边说了一句：“大嫂既然有身子了，多几个人伺候也好。”

　　顾玉莹当时一下就惊住了，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他脸上正是现在这副表情。没气没怒，惨白平淡，只差等着赵氏开口，他就把院里剩下几个人也全都送出去。

　　而他若是有着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怎样遭了陈淑怡的陷害，现在竟还来劝她？！

　　“我不止不想见她，还不想见你呢！”

　　此话一出，屋里消寂一片。

　　顾玉清翻书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转头看陈处宁站得笔直，鬓发齐整，整个人定住一般，不动了。

　　停了几日的雪终于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天地间白羽纷飞，明明凌乱无序，最终却能掩住所有不堪。湖面刚刚融化些冰封，薄处听得见流水浅浅。翻然却又盖上一层白雪，将那流水再次锁紧。

　　陈处宁又默了默，极缓地出了一口气，胸腔甚至没有起伏。他放在她身上的视线缓缓收了回去，只道一句：“那我走了。”转头便向门外去。

　　顾玉莹咬唇不吭气，一只手放在桌上，心底乱七八糟粘成一团。

　　眼看着陈处宁走到门口要出去了，却给一个意外的声音叫住了。“四表哥等等！”顾玉清抿唇站起来，又走到顾玉莹面前，十分威严道：“四妹，给你陈哥哥道歉。”

　　顾玉莹愣了愣，放在桌上的手滑了下来，不解道：“三姐……？”

　　“你陈哥哥平日里怎么待你的，要听你这样说话？道歉。”

　　顾玉莹完全呆住了，站在桌边，手无意识抓住衣摆，很是茫然。

　　她这个三姐打小跟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再世为人，竟没发现她是这样的气势十足？而且……陈处宁平日里怎么待自己的，竟连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顾玉莹跟顾玉清冷淡冰凉的丹凤眼对视良久，暗咬嘴角思虑万千，却不见对方丝毫退让。

　　两人都剑拔弩张，陈处宁回头，视线扫过瞪着眼一股子倔劲的顾玉莹，很不在意地道：“三表妹，没事。我先走了。”

　　他动作缓慢地扶帘而出，寒气像在拉着他出去，却被那人的声音又叫住。

　　“对不起。”

　　“处宁哥哥。”

　　***

　　顾玉莹在顾玉清的目视下，乖乖把陈处宁拉了回来。

　　没办法，她刚才的话的确是有错。敢情陈淑怡做的错事，她跟陈处宁都是受害者，他们受害者要彼此先斗起来？

　　而顾玉清看她听话，这才满意了。

　　顾玉莹从小娇蛮任性，她并不喜欢。但是陈处宁此人心思洞明，察微知著，她却是一早就知道的。只凭多看了君子兰叶间的五瓣花几眼，就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顾玉清便立知他非池中物，只是深潜罢了。

　　只可惜这人看上去丝毫不沾俗世尘埃，却只把顾玉莹当亲妹妹一样宠。而顾玉莹的鬼心思一日转八百回，能有一两回真正放在他身上就是好的了。

　　顾玉莹摸不清陈处宁的心思，见他坐在凳上沉默不语，只好给陈处宁倒了杯茶，一边递给他，一边说话给顾玉清听：“处宁哥哥，莹儿给你递茶道歉，方才是我自己耍性子，让哥哥生气了。”

　　这递茶一幕是两人之间难得的平静场面，不论是出嫁前还是后，陈处宁一咳嗽，顾玉莹就给他端热茶。偏着脑袋看他喝完了，若是再咳还要给续上。又会问他药喝了没，后两顿炖些银耳红枣，或者木耳鸡汤给补。陈处宁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顾玉莹就坐在旁边盯着他一口口吃。絮絮叨叨说些你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我就得早早守活寡，你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病都照顾不了之类的话。

　　可能那时若没有离开过，若不去读什么书求什么官，会不会结果就不太一样？

　　陈处宁接过温热的茶杯，品茶一样喝完了，放下杯子道：“没事，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顾玉莹装模作样地开心道：“哥哥你不生气就好了。”

　　说话间又跑过来徐氏房里的一个小丫鬟，说是郑姨娘叫三小姐和四小姐过去。顾玉清看顾玉莹立刻就有起身要走的意思，直接把她给弃了：“四妹你待在这儿，陪你陈哥哥一会，我先过去看看，若是无事，你就不用过来了。”

　　顾玉莹站起来伸手：“哎，三姐！”

　　顾玉清已经领着人出去了。

　　这边没什么别人了，就剩下拾英和几个伺候的小丫鬟。两个人方才差点闹掰，这会儿在一起就有些别扭。顾玉莹慢慢坐了回去，见陈处宁的眼神落在她身后，没什么变化，好像她身后有一幅画似的。

　　他算得上极好静之人，跟顾玉莹在一起也多是她说他听，即便到后来纳妾了也总去她屋里吃饭。顾玉莹没什么想说的，他也就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不语吃完一顿又一顿，彼此都应付差事，像极了这会儿。

　　顾玉莹主动打破沉默道：“陈……处宁哥哥，其实莹儿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何事？”

　　顾玉莹便让拾英等人都出去了，自个坐在圆凳上，食指中节抵着下巴，偏着视线缓缓道：“其实我方才口不择言，也有哥哥你的错。”

　　陈处宁的眼眸微动：“哪里的错？”

　　顾玉莹索性托出，语气精明：“若不是哥哥你有事瞒我在先，我又怎会对你生气？”

　　陈处宁极浅地皱了皱眉：“我没有瞒你什么。”

　　“哥哥可知，人若是彼此熟悉，再细微的动作都能露出些蛛丝马迹来。既是彼此都各怀心事，为何不把话敞开了说？”

　　陈处宁却道：“你也说必是熟悉了，才能有察觉。何况妹妹这话的意思，我还是不懂，妹妹为何不先把话敞开了说？”

　　顾玉莹凛神，他这是要她先说破前世的事？又看陈处宁神色全无变化，一点也不紧张她的话。顾玉莹不知他是装的平静，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总归他这人跟棉花一样，任你几拳捶下去空使劲，累得半死，他经常是连个表情都不会变。

　　“哥哥之前说家人被冻伤，能告诉莹儿是谁吗？”

　　陈处宁面色顿明，又看她几眼，道：“这事，我不想告诉妹妹。”

　　顾玉莹心道，不想说还不就是你说错话，愈发加了几分怀疑。道：“我不知这事有什么好瞒着旁人的，不过是我想了想，哥哥家里什么都不缺，还能把谁冻着了？”

　　“妹妹当真要知道？”陈处宁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凄凉。顾玉莹心有疑惑，这会儿却有些犹豫，既怕他是，又怕他不是。想了想道：“哥哥怕是不想说，不过既然要跟我论理，有些事该承认就得承认吧。”

　　陈处宁道：“我不知你对这事竟留心了。”

　　顾玉莹冷淡地看着他，只等他的下一句话。

　　他道：“那被冻伤的，是我故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