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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特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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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悠心性耿直,历来决定了要做什么就绝不退缩,而且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早晨起来练完武,去灶房领了早饭迅速一吃,便赶去营中张榜处看升级考核的规则——
完全忘了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根本看不懂的现实。
张榜处也有其他各阶士兵三五成群地在看,穆悠来了,士兵们先后向他投来一瞥,有意外,也有鄙夷,但无论意外还是鄙夷都不如从前那么明显而深刻了。
只因穆悠最近闹了不少事,名气相当大,而且好像确实……有些本事,众人对他的态度不由地复杂了起来。
而且最近营中其他外族混血士兵好似渐渐地挺直了腰板,没从前那么好拿捏了,或许就是受了穆悠的影响。
据说这回升级考核,有意参加的外族混血士兵就前所未有地多。
穆悠熟练地无视旁人目光,直挺挺地往榜下一站,抬头煞有其事地从第一个字往后看到最后一个字。
很好,什么都没看懂。
他抱起双臂垂下眼皮,眼眸转来转去,食指在胳膊上轻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下周围的人,以及一旦问了,他们告知自己和嘲笑自己的概率哪个更大。
正在这时,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夹杂着熟悉的声音,穆悠当即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眉头一皱,果不其然,下一刻,令他厌烦的说话声便响了起来——
“小程小程,你快帮我看看,这上面都说的什么?”
穆悠站着不动,余光一瞥,两步之外站着刘宁和程钺,刘宁拉扯着程钺的袖子,一脸兴奋。
怎么回事?
怎么他俩一大早就凑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一起吃的早饭吗?
还有刘宁为什么笑成这样?
难道说……
昨天刘宁对程钺表白,程钺说想想,难不成他想好了?!
他们已经……
穆悠径自自己吓自己,惊心动魄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忍不住瞪着眼睛看过去,正巧程钺也扭过头来看他,还跟他点头示意。
他身上的傲骨便又被触动了,当即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别过眼神走了。
走到一半又十分没面子地停了下来,因为程钺开始说榜上的内容了。
哎,没有文化,便是矮人一头,处处吃亏。
“……每人可报一个职级,最高可跃三级,也就是说我等身为马兵,可报的职级从低到高,依次是步兵、步兵伍长、步兵什长。”
那边景晚月不光念榜上的字,兼带举例说明,刘宁便又崇拜又欣喜地望着他。
“伍长管五个人,什长管十个人,这些自然是好,但我……大概考不上,就还是报步兵吧。”
景晚月微笑着点头,鼓励道:“升级考核每年都有,有时一年还有两次,一步一步来,也很好。”
“嗯嗯,就是。”刘宁认同地说着,忽然一愣,道,“小程,你知道得好多啊。”
景晚月跟着一愣,方才没有多想,一时嘴快便说漏了。
先前军中的升级考核并非定期,是今年年初经过商议,才将一年一次作为了定则,又补了个可随需要加试的条目,此次考核亦是不久前他向方都统提请通过的。
“我……也是听说。”他含糊答道。
刘宁并未多想,点点头又问:“上头还写什么了?”
景晚月再看榜上,说了考核的时间地点,接着道:“各级考核内容不同,总的来说都要考武艺与兵法,武艺乃二人对战,兵法则是由考官出题问答。”
刘宁挠挠头,苦恼道:“听起来不太容易。”
景晚月道:“尽力而为,就是最好。”
刘宁一听,瞬间便充满了力量,重重点头道,“……嗯!你说得对!小程,你说的话总是很对!”
站在远处的穆悠:……
这刘宁瞧着五大三粗,没想到竟是个颇会甜言蜜语的家伙,听得他都快吐了。
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等本事没有,单能油嘴滑舌的人。
连个伍长都不敢考,废物。
听不下去了。
反正重点都已经知道。
穆悠将与考核有关的内容在心中逐字复述了一遍,再用余光恶狠狠地将刘宁一瞥,趾高气昂地彻底走了。
刘宁没注意到那个眼神,但景晚月不同,他功力深厚,故而不止眼神,他连穆悠身上略含着一丝杀气的躁动都感觉到了,便更加迷惑地瞧了穆悠离去的背影一眼。
整整一天,穆悠臭着个脸,谁都不理,旁人自然也不敢靠近他。
而旁人和乐融融,一起讨论升级考核,一起接受着景晚月认真而令人信服的鼓励。
当夜,穆悠继续在稻草铺上翻来覆去,景晚月亦睡不着。
“你怎么了?”他好意地询问。
穆悠没说话,毕竟心里还气着呢。
但又有些松动,毕竟程钺都主动跟他说话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终是不想说根源,只道:“我要考升级考核,所以从今晚开始,李校尉不仅教我武艺,还指点我兵法,今晚他说的我突然有一点想不通,所以……”
“明晚再去问他便是。”
“问肯定是要问,但是……”
景晚月懂了,穆悠专注执着,有事不明便会一直记挂在心头,连觉都睡不着。
他自己也是这样。
相似的性情拉近了二人的距离,景晚月笑了,道:“那你说出来,我帮你参详。”
“你?”穆悠的语气明显带着质疑。
景晚月也不怪他质疑,只道:“我曾经也读过兵书。”
此话符合他先前编造的经历,穆悠便不再质疑,虚心道:“兵书就是那些兵书,大伙儿都读,都按书中的道理行军,岂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近来穆悠不仅习武,说话也有了不少长进。
景晚月一听便笑了,道:“武功路数亦是一样的,那为何有人武艺就高,有人武艺就不行呢?”
穆悠顿时明白过来:“就是说有的人聪明,有的人蠢。”
“此为根源,却又不仅止如此。”景晚月收起笑容道,“行军作战比之个人习武复杂许多,兵士本身的实力、将领带兵的能力除自己固有的之外,亦随外在的变化而变化。实际行军时,天气、地势、形势、运道瞬息万变,同样的决策有时是对,有时便是错,如何每策必中、每战必胜,可谓玄之又玄,故而名将难求,万里挑一;故而于国而言,有一名将如获一至宝,只因战事劳民伤财,一举一动牵涉无数性命,非必要不可提,但若有一名将,便可将这些伤害降至最低。”
穆悠认真地听着,忍不住心生向往道:“名将很厉害。”
“自然,但责任亦如山海般沉重,国泰民安、袍泽性命都在他的肩上,不过……”景晚月顿了一下,语气里裹上了笑意,“既入此道,便早已准备好了为之不断精进,不惜牺牲,一往无前。”
话音落,穆悠不由地震动,亦不由地觉得此时的程钺与平时不同。
虽仍是平时淡然而认真的模样,可淡然之中却有坚决,认真之内又加了数倍重视,仿佛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反复念过千百遍了。
而且他说的时候,那些行军场面、名将形象仿佛就在眼前,更仿佛他就是那个名将,骑着战马立于军前,那么……
夜色里,穆悠凝望着景晚月,思绪飘远,一时间,他自己似乎也骑上了马。
那匹程钺送他的马。
他执缰前行,追上队伍前方领头的将领,那高挑漂亮的背影一转,恰是程钺微笑的面孔。
穆悠心神波动,不由地说道:“你说得对,我……会好好学、好好想的。”
这么一聊,穆悠憋在心里的郁闷消散了不少,终于问出了关键:“程钺,刘宁那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今日已拒绝他了。”
穆悠一愣。
这八个字在他脑海里正着过了一遍,又倒着过了一遍,又一个字一个字放大着过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听懂了,一时间开心起来,但还是有点不敢全信,生怕又有哪里会错了意,于是又略微忐忑,带着这极为复杂的情绪确认道:“你、你拒绝他了?你不跟他好?!”
“自然。”景晚月理所当然道,“我又不喜欢他。”
“那你……”
“那你喜欢谁”的话差一点儿便脱口而出,穆悠及时止住,拉回一点理智,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再问:“你不喜欢他,但我看你对他……还挺好的。”
景晚月道:“大伙儿既是同袍,当然要相互关怀帮助。我对所有人都一样,对你不也是吗?”
穆悠:???
穆悠:………………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难过了两天的心情才刚有点松快,这一下又跌落谷底了。
他挪了挪身体,平躺在铺上,有些悲苦茫然地看着屋顶,终是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只好不再应声,默默地睡了。
景晚月却难以入眠。
方才的交谈令他心中澎湃不止,这些年来,成为名将是他唯一的理想。
他日日努力,时时提醒自己虽已有小成,但尚且年轻浅薄,距离真正的名将还差得很远很远。
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些,他怕别人笑他大言不惭,甚至说,他自己都不确定此生是否当真能够实现所求,但方才穆悠问起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便说了出来,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也一点儿都没考虑对方会怎么看他。
好像下意识就觉得,穆悠是会明白他、理解他的。
他也下意识地觉得,虽然穆悠眼下卑微,但依他的天赋,他迟早会也走上成为名将的道路,他会追着自己,与自己并肩而行,甚至有可能……超过自己。
之后的数日,穆悠除了做马厩中的公务,便是夜以继日地习武、学兵法:他十分胆大地报了什长,不拼命努力怎么能行呢?
但另一方面又有失落,只因程钺不久前说的对大家都一样好的话。
原来他终归不是与众不同。
但不知怎的,这一回他怒不起来了,他将所有的心气压着攒着,全部放在了努力进取上。
每日照旧给程钺展示学习的成果,有了疑惑也会同他讨论,他时而觉得他俩的距离很近,时而又觉得对方与他恰似咫尺天涯。
这日夜里,穆悠习武归来,景晚月点着一盏小油灯坐在草料房里,对着推门进来的人笑。
穆悠习武疲累,此时恍惚一愣,昏黄灯下浅淡而柔软的笑容便如冬日里的棉被暖阳,夏日里的清风甘泉,令他浑身舒适,如坠云里。
“你……”
“你过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景晚月指了指自己手边地下,许多被削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木块堆在一起。
“这是什么?”穆悠走过去,在景晚月对面盘膝而坐。
“行兵棋。”景晚月道,“我曾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用这些木块模拟两军交战,可以演变出无数种变化。你近日学兵法,用这个练习,既有趣又有用,定会进步神速。”
他又说了个小谎。
其实这行兵棋乃是他爹爹手下一位相当厉害的幕僚所设计的,他自小与兄长们用这个游戏,作为学兵法谋略的辅助,十分事半功倍。
穆悠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看着这些木块,不禁问道:“这些都是你削的?”
景晚月点了点头,谦虚道:“削得不好,凑活用吧。”
顿时穆悠又感动了,实在忍不住又问:“这些……是专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吗?”
景晚月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穆悠的双目瞬间亮了。
他笑起来,胸口起伏:“你、你不是说……你对大家都一样?”
“但你与他们终归有所不同。”景晚月望向穆悠,眼眸里含着赞赏与期待的光芒。
他的意思是,穆悠才华出众,是可造之材,自然要给予更多机会,如行兵棋这般高阶的练习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但穆悠明显理解错了,这一下,他浑身都沸腾了。
难道、难道他从前想错了?
程钺对他果然、果然还是……
这个夜里,他坐在程钺对面,看着程钺沉静温和的笑容,听着程钺笃定不移的话语,与程钺一起游戏探讨,相与沉迷,他喜不自胜,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阴霾彻底一扫而空。
从前他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但现在看来,他不仅没有自作多情,反而是妄自菲薄。
程钺也好什长也罢,于他来说,尽是板上钉钉、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