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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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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是去年端午的事了,当时的叶青并没有想过2020年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就像2014年的夏末秋初,她抱着两床半新不旧的棉被站在校门口时,看不见三年后会有怎样一场声势浩大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影响的离别。
一
重庆西站有些偏僻,叶青一路过来只看见来去不息的车,和大片雾蒙蒙的山丘,山上植被茂盛,实际上却让人感到满目荒芜,心生荒凉。
和其他几个站点比起来,西站像是一个走在潮流前端的少年,光鲜亮丽,活力四射,实际上里子不足,一眼就望到尽头,也就让人失去了所有的乐趣,只好寻个位置,静坐着等待。
她坐在候车室里,对面有一位老人家,闭眼假寐,一个小男孩儿,约莫五六岁,捧着手机,津津有味,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翘着二郎腿,插着耳机,不知道是在打游戏还是看视频。她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大人小孩儿,青年中年,尽都低着头,视线胶着在一方小小的屏幕上,或笑或痴,或悲或怒,尽管还有那等不看手机的,身边无人搭理,索性闭了眼,索性加入大流。她看得无趣,也觉得唏嘘,不由得想到,要是两个有缘的人彼此遇见,却因为那方小屏幕生生错过,虽则当事人不知,到底还是一桩遗憾事。
于是放下了手机,专心的等起人来。当然,她不怕错过要等的人,人一旦确定的在等着谁,必然是做了某种约定,所以就不怕错过,最多不过是被爽约,所谓的错过,往往是指那种未经约定,却固执的揣着一腔缘分的幻想,希冀着会在某个共同都会经过的地方偶然碰见却最终又泯灭了希望的一种概率事件。
这样说吧,偶然遇见是一件小概率事件,而错过几乎算得上是必然事件。
三点半,距离她到达重庆西站已经整四个小时,她要等的那位终于赶在高铁发车前半个小时到达,她松了一口气,虽然她错过一个人错过了很多次,但至少她并没有错过这趟车,这大概是唯一还算欣慰的事了。
进检票口之前,她最后再看了一眼整个候车室,上大学的这两年,她的视力直线式下降,此刻只见得模模糊糊一片,并不能真切地看清楚那些人都拥有着怎样的面貌,更遑论在这一群模模糊糊的身影里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一个。
“魏昭今天上午的车回了遵义。”
刚等来的那位在后面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叶青的背微微僵直了一瞬,放松下来后,无所谓的耸耸肩:“关我什么事?”
一回头,却看见那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瞬间噤了声,没了言语。
二
可能很多看客都会觉得她和那个魏昭之间有一些不得不说的故事?他们会不会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恋人?兄妹?同学?甚至是仇人?他们又会给他们安上什么样的故事?惊心动魄的?平凡如斯的?还是狗血虐心的?这些看客里会不会就有一个是魏昭的同学,他又会不会马上发消息给魏昭告诉他:“我在西站遇见了两个女孩,她们正在谈论你”?那魏昭会不会猜,这两个谈论着他的女孩儿是谁,他会不会叫他的同学偷偷的拍一张照片发给他已验证他的猜想?
叶青趴在窗台上,看着外头迅速倒退的城市,无边无际的开始想象。
列车进了隧道,信号被阻断,视线也被阻断,甚至连听觉也被隧道中的风声阻断,她开始烦躁起来。
隧道不长,一出来,她立马看见那座架在奔腾不止的大江上头那座气势还算恢弘的大桥逐渐远去,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想象也到这里戛然而止。
实际上,没有人听到她和身边这位的谈话,或者说没有人会在意她们的谈话,茫茫人海里,她不会遇见魏昭的同学,就像不会遇见魏昭那样。
实际上,她和魏昭之间并没有故事,他们不是恋人,不是兄妹,不是仇人,甚至不是朋友,只是勉勉强强的校友。故事是她一个人的,与其他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
她用魏昭这个名字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固执的不肯挣脱,哪怕她只需要轻轻的一挥手,那团名字顷刻之间就会像云雾一样的四散开去,等待她的只会是霁朗的天空。她抱守着自己的故事,像怀抱着一件无比珍贵的瑰宝,怕遭他人觊觎,藏着掖着,酿成一坛只适合自己的苦酒,无法解脱。
可是她这个故事,平常到普通人都没有兴趣停留下来为她叹上一句,因为实在平常到全中国甚至可能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在发生着类似的故事,不过只是一个年纪还小的女孩儿默默喜欢上了在她眼中还算优秀的男孩儿却从不想办法靠近的故事。这个故事陪伴她整三年。
三
认识魏昭那一天,和平常的任何一天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硬要掰扯的话,可能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了魏昭身上,让他像个身披金甲的小王子,金光闪闪的入了叶青的心。
大学室友问这是真的吗?
叶青瞥了那室友一眼,像看白痴一样:“当然是编的,都说硬掰扯了。”生活又不是小说,哪儿来那么多一见钟情。
事实上别说天气了,叶青那天连人家脸都没记住,只记了一个名字,还把字给搞错了,凭着第一印象记了个魏钊,立刀的钊,总带着些冷兵器似的的锋利和暗沉沉的不羁豪放,让人轻易不敢接近。叶青也不大清楚,明明没记住脸,哪里来的这样的印象。
后来也证明,第一印象往往不靠谱,人家名如其人,明亮活泼得不像样,球衣一上身,篮球一上手,阳光一配合,整片篮球场,还有谁——比他更霸王。这样的人在十六七岁的年纪里就是专门来俘虏小姑娘的心的,叶青当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她没有任何资本可以用来抗拒这一场心动,一场在这个年纪里要命的心动。
大三刚入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问她,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走到她心里去,成为她口中的那个独一无二。她当时认真想了一下说:“首先,他得有足够的担当、责任心以及足够上进,再次,他得足够包容我,能够让我全身心的信赖,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只要有他在我身边,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做任何事情,我不用他帮我解决,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有足够的勇气,然后,他不用有多帅,够高就行,那样会让我更有安全感,最后是一些没什么必要的附加条件:要是他篮球打得够好,运动细胞够发达就更棒了。”
那个同学听完,只给了她一句话:“你做梦去吧!”
她只笑着挑眉,不置可否,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但是她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人,是的,需要,而不是喜欢。二十岁之后,她对于喜欢这件事情,加了很多前缀,在她看来,这些前缀都缺一不可,有人说她不切实际,偶尔她自己都会觉得她描述的这个人在梦里遇见的机会比较大,可是更多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值得。
身边的人都觉得她活得不像刚上大三的女学生,更像已经步入社会打拼多年的女社畜,她对此表示疑惑,社畜是这样的吗?
但是二十岁以前,对于喜欢的定义,她永远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魏昭,只要那个人是魏昭,她可以不要任何前缀。那个时候的喜欢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在某一天我突然看见了你,所以就突然喜欢了你,不用考虑得失,也不用在意是否适合,只要你想,朝我招招手,我就可以不顾一切的朝你跑过来,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我就跟在你身后,等你什么想起来回过头,就能看见我。
可是现在,她马上就二十一岁了,虽然魏昭还在她心里,阴魂不散,但如果有一天,他跑来跟自己说:“喂,我们在一起吧。”她也会先考虑,他是不是满足那些前缀,要是不满足,那他就只能是魏昭,没有前缀的魏昭。
说白了就是,当初的喜欢没有理由,也就注定了不会深刻,顶多成为青春期里的一场飓风,飓风过境,卷得乱七八糟,但终究都有恢复原样的那一天,即使留下了印记,不过也只能让人凭吊一场自己逝去的青春来矫情一把。
高考过后,魏昭去了重庆,她到了成都,五百多公里的距离,动车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却始终都没能跨越,或者说,她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去跨越。
四
列车进了遵义站,只有两分钟的经停时间让乘客上下车,两分钟时间一到,来不及上车的,错过站点下车的,只能在车内车外干瞪眼,列车呼啸而去,半点情面不留。
叶青拖着一件不大的行李,将将一下车,车门就在她身后关上,她回过头,列车疾驰而去,她在原地拍着心暗自庆幸没被留在车上,不然她上哪儿说理去?
两个人拖着各自的行李往站门走,那位一路上都在看她,像是有话被憋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叶青很稀奇,毕竟这位向来是不吐不快的性格,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叫她如此为难。
从站门那边远远的跑来一个人,叶青看着挺眼熟,不过这两年眼睛给搞没了,看什么都有种朦朦胧胧的美感,简而言之就是看不清楚,身边这位却停下来了,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叶青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结起来了,她朝身边这位问:“你男朋友?来接你的?”
没料到被这位啐了一回,“他?谁稀罕来接谁的。”一句话说的又酸又没底气,等到人走近了,叶青才看清楚,这不是魏昭吗?同时心里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来:“没胖,头没秃,没穿格子衬衫,这不符合当代IT男的一贯标准。”
这个标准在她脑子里翻腾了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身边这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等她仔细问,魏昭已经到了她们面前。
叶青脸上的问号过于明显,身边那位脸上的心虚也过于明显,魏昭不知所云。
“祝逸,你行李也没到一个人拿不回家的地步啊,你也太懒了吧,待会儿得请我吃饭。”
魏昭清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叶青恍惚了一瞬,像是很久以前,几个人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祝逸和她在路上遇见了魏昭,魏昭和祝逸搭话,她就站在一边,等着他们说完,礼貌而又乖巧。
回家的路上,祝逸已经把今晚上的时间安排好了,先回她自己家,把行李放好,他们再一起送叶青回去,叶青家楼下有一家味道很不错的烤鱼,今天的晚饭就在那里解决了,一通安排下来,没给叶青半句说不的机会。
在楼下等祝逸得时候,她和魏昭两个人之间得气氛还算融洽,不多不远得聊了几句,倒也没冷场。从前想象里和魏昭见面的场景,自己肯定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言不由衷……
然而当时光将少年时候那一层朦胧的滤镜一层层剥净以后,她再去看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他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至少从外貌上来看是这样,内里变了多少这也不是他能够了解得到的了,也是这个时候,她好像模模糊糊的摸到了那句时过境迁的意思了。
“听祝逸说你保研到了中科院?”
魏昭比她高了一个肩膀,和他说话时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这回她抬头,魏昭正好低下头来看她,对视的一瞬间,叶青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心里苦笑着摇头,对着魏昭微笑着点头:“你呢?毕业之后是工作还是继续读研?”
魏昭突然就笑了,像是得到心仪玩具的小孩儿。
“我读研啊,中科院,我们又是校友了。”
叶青愣了一下:“真的啊?”
魏昭点头,“当然了。”
叶青的鼻头猝不及防的有些酸涩,但又不是愿望成真的那种酸涩,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突然又想到了上回端午节,她和几个朋友在重庆嘉陵江桥上游荡的那一晚。
那个时候夏天还没完全到来,白天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些微微的湿润。人太多,他们被拦在洪崖洞外面进不去,朝天门广场排队的人太多,解放碑好吃街的小吃太火爆,江边夜景赏不得,巷里小吃吃不到,公交车里人挤人,出租司机不载客,滴滴出行排不到。
总之最后几个人在重庆微凉的夜风里,跟着手机导航,动动脚踏上了回宾馆的路,时至今日叶青还是很奇怪,那会儿他们怎么就有胆子,在深夜走上一条完全未知的道路,游荡在重庆几乎已经无人游荡的街头角落。
嘉陵江大桥上的风格外的大,吹在耳边,她得喊着才能让走在自己身边的人听见自己说的话,体量大的车经过时,整个桥面都震动起来,他们抓着护栏左摇右晃,几乎没有滚下来。时间太晚,江边的住户大都灭了灯,沉入无边的梦乡里,只有零星的几盏还亮着,同那些整夜都亮着的路灯一起倒映在江面,随风在江面上波动,闪起粼粼的波光。这座“网红城市”在这个时候似乎褪去了它所有的喧嚣,只剩汽车的轰鸣,迎来送往着不知归往何方的游人浪客。
在叶青他们前面,有两三个人和他们一样游荡着,叶青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背影,不急不缓的跟着,一直到大桥的尽头,她的眼神跟着他往左走,直到没入高楼之中,她才转身朝右。
从始至终她都没去确认,那个人是不是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