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长寿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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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嬿从陆云峤的屋子里出来后，一路小跑进了厨房，开火去做长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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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梆子敲了三下，卫军打着灯笼，拉着獠牙猎犬，仔细巡察行辕的每个角落。
正堂屋里又香又暖，燃了些能解乏凝神的瑶英香，红泥火炉上坐着个铜壶，水滚了，发出嘶嘶鸣叫声。
赵宗旻坐在四方扶手椅上，背上披了件大氅，手托着下巴，双眼盯着桌面上如小山般高的奏报出神，不知是不是屋里多添了个炭盆，热度上了他的脸，他面颊微红，往日的阴翳也散了些。
男人暗暗思忖：今晚打了那小光头，她不会心生惧意，想逃了吧，想得美，他的掌心就是她余生的牢笼。
“王爷？您困了么？”
听见有人唤他，赵宗旻身子微振，回过神来。
朝前望去，跟前的圆凳上坐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西平县安抚使许存义，这人长了张容长脸，貌相算不得英俊，但却能称得上周正端方，许是常年内外奔波，他皮肤黑红且粗粝，年纪轻轻两鬓就见了白，眸子里透着股沉稳和坚定。
“对不住啊存义，孤方才走神了。”赵宗旻摇头笑笑，他端起长嘴酒壶，给许存义给跟前的酒杯满上，随之举杯，二人碰了下，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熨烫冰凉的肠胃，倒也能稍稍解些愁闷。
“千岁若是困了，就赶紧歇着去，您这些日子着实累着了。”
许存义柔声劝。
他本是西平县的县丞，多年来被县令大人压着一头，无法升迁，万幸逢着知人善用的晋王，破格提拔他为从三品的安抚使，命他全权掌抚慰安置灾民的差事，于他，王爷是主君，更是伯乐。
许存义嗞儿地一声饮尽酒，眉头凝着愁闷，道：“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明明打春了，怎地忽然又开始下雪了，邪门得很，今早西郊那个积善堂塌了，压死了六个灾民。”
赵宗旻眼里闪过抹狠厉：“孤去岁就拨下大笔款子，让地方官营建结实耐用的积善堂，不用问了，定是有人中饱私囊，弄出个不中用的蝉壳子糊弄差事。”
“王爷圣明。”许存义拱了拱手，“今儿傍晚下官正查着，就传来那营造官自尽的消息，这样大的工事，里里外外经手的官员太多，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贪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敢问千岁，这事还要查下去么？”
“自然！”
赵宗旻将酒杯按在桌上：“平日里孤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些人毫无怜悯之心，主意都打到了救济灾民的银子上，简直寡廉鲜耻。”
说到这儿，赵宗旻握住许存义的手，沉声道：“存义，孤之所以用你，就是看中你正直无私，不惧权势，孤今儿给你四个字，彻查到底。”
许存义忙站起躬身行礼，“微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这话，许存义缓缓落座，男人面露难色，思量了许久，才忧心忡忡道：“千岁，微臣有句话，憋了好几日。”
赵宗旻饮了口酒，一笑：“你是不是想说蔺统万的事？”
“不错。”许存义长叹了口气，酒气上了脖子：“那蔺统万是名震江东的豪商巨贾，虽说以往朝代逢着兵灾祸患，也有帝王将相有向豪商许官职便利，诱使他们捐银出粮的先例，但如今千岁您和吴王水火不容，微臣恐这事会是个把柄，吴王日后会以此来攻讦您。”
“特殊时候，便用特殊手段。”赵宗旻毫不在意地笑笑，“眼瞧着如今大梁国泰民安，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孤和老大迟早有一战，不妨事的。”
言及此，赵宗旻冷笑数声，道：“都说商人精明，那蔺统万害怕孤到时候卸磨杀驴，这不，昨晚在宴席上，他向孤隐晦地提出，想让孤纳他女儿为贵妾，他盘算着王妃没几年活头了，届时孤便将她闺女扶正，如此成了一家人，孤将来也不好对岳丈下手。”
“这心思就不知好歹了，谁人不知王妃娘娘如今病重，若您真答应了，岂不是让人耻笑您只顾着权势银钱，全然不念夫妻恩情么。”许存义摇摇头，问：“那千岁可答应了？”
赵宗旻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轻咳了声，望向门口侍立着的花平，沉声道：“花平，替孤修书一封给舅舅，说孤给三表弟指了门亲，让他预备一下聘礼。”
花平怔了怔，忙躬身称记下了，过后就给苗侯爷写家书。
晋王君臣俩又聊了会子时局和灾情，子时三刻的时候，许存义起身告退。
……
屋里酒味儿浓郁，花平将窗子推开一臂宽，让散散味儿，等洒扫太监将酒菜撤下去后，花平在铜盆里拧了个热手巾，伺候主子擦身子，嗳，而今干净水金贵，也就那院儿的凤凰蛋才能隔三差五地沐浴，旁人嘛，便是包括千岁主子，都得略擦擦就成。
花平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替主子擦小腿，面上凝着愁绪。
“怎么心不在焉的？”赵宗旻垂眸，低声问。
花平起身，伺候主子穿上厚寝衣，皱眉道：“方才许大人在，老奴没敢说，苗三公子今年初刚定了亲，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苏氏，如今您让三公子改娶蔺小姐，旁的不说，他父亲苗侯爷对您无有不从的，接着信儿，肯定下狠手戳破这门婚事，到时候少不得伤了苏氏颜面。”
这会子没外人，花平便大着胆子说几句实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王爷此举虽说解了银粮燃眉之急，可、可却……”
“可却太不厚道了。”赵宗旻长叹了口气，拍了下花平的肩膀，“孤何尝不知呢，孤母家不显，舅舅打小就是个混账羔子，也就三表弟还是个人才。孤晓得这回委屈了他，花平，你再给表弟修书一封，说孤回头会认那苏氏为义妹，等灾情的事缓一缓后，孤便做主，让他娶苏氏为平妻。”
花平听见这话，忙笑道：“呦，老奴可替三公子和苏氏深谢王爷大恩了。”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那边传来几声指结叩窗声，紧接着，值夜太监压着声，恭敬道：“主子，那院儿的嬿小姐想要见您。”
赵宗旻俊脸顿时阴沉起来，不说多余的废话，冷冷喝道：“让她滚回去睡觉。”
值夜太监顿了顿，鼓着胆子道：“启禀主子，奴那会儿已经打发过她一回了，没用，她说您将扳指落她屋里了，她趁夜给您送来，方才您和许大人说话，她不敢打扰，痴愣愣在雪地里站了有两刻钟，直言若是见不到您，就一直等下去。”
“混账！”赵宗旻喝道：“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连个丫头片子都看不住，给孤将她打回去。”
那值夜太监领了命，忙去办了。
花平搀扶主子去床那边就寝，笑道：“您消消气，这小丫头许是听见风声，那李姮娥要和她争留下的位子，心里急了，这才过来歪缠您，赶明儿老奴就亲去教她规矩。”
赵宗旻本被积善堂和蔺先生等事弄得焦头烂额，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可巧就来了个触他霉头的蠢货。
而且他发现，揍良嬿居然能让他得到奇怪的愉悦，行，今晚就不留情了，定把她打到屁股开花。
“不用明儿了，你让她现在就来。”赵宗旻冷冷道。
花平愣了下，忙领命出去喊人。
屋里酒气缭绕，赵宗旻左右查看，瞧见墙上悬挂着把长剑，大步走过去把剑取了下来，拿手里掂了掂，蛮沉的，男人阴沉着脸坐到正厅的椅子上，把剑立在矮几跟前，静等着。
不多时，只听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厚毡帘被人从外头挑开，从外一先一后进来两个人，拿着拂尘的自然是花平，后头那个是瘦弱的姑娘，则是良嬿。
赵宗旻皱眉打量她，她头顶和肩膀上都落了雪，脸蛋儿冻得通红，似乎哭过，眼睛肿的核桃似的，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东西，不晓得是什么。
“你来做什么？”赵宗旻手心发痒，摩挲着长剑，冷笑了声：“难道小总管没给你讲过，入夜后不许胡乱走动喧哗，嬿姬，你又触犯了孤的规矩了。”
良嬿倒吸了口寒气，她怎么觉着，王爷比外头的风雪还阴冷。
她偷摸看向王爷，他两腿八叉开，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酒了，喉结那儿都红了，黑发垂下一绺子，唇角噙着抹笑，亦正亦邪的模样让人害怕。
不知不觉，良嬿又想起今晚被王爷鞭笞之事，这会儿又臊又畏惧，屁股也更疼了，她深呼了口气，噗通一声跪下，垂眸看向怀里之物，那会儿她将长寿面装进碗里，上面虽说倒扣了只碗，可还是怕冷了，于是用小袄裹住，急匆匆赶了过来。
良嬿解开外头包的袄子，将长寿面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望向赵宗旻，笑得胆怯：“主子，听公公们说今儿是您生辰，奴、奴承您大恩，被您收留，便想着给您做一碗长寿面，祝您万寿无疆，每日家都高高兴兴的。”
赵宗旻顿时愣住，面上的阴翳消散了几分，他扭头看向花平，诧异地问：“怎么，今儿竟是孤的生辰？”
旁边侍立着的花平忙笑道：“千岁您忘了，今早老奴问过您，要不要给您办个小席面，您嫌繁琐，说这两日忙着会见那些个豪商大贾，吃了许多顿酒，权当过了生辰，特特叮嘱，让底下人不要瞎献殷勤，免得过度浪费。”
赵宗旻了然点点头，手摩挲着长剑顶头那端，意味深长一笑：“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花平伺候了主子多年，对主子一举一动甚是了解，今晚主子拿藤条打了嬿姬，回来后颇有些兴奋地同他说，那不可言的隐疾似有要好的苗头，让他将药重新熬上，最后，主子甚至还同他耳语，让他将匣子里收着的那套春画册拿出来，今晚睡前翻翻，看那处有没有反应。
花平颔首，寻了个由头告退，笑道：“今晚厨房做了道核桃花生酪，还不见这些猴崽子将宵夜呈上来，老奴出去瞧瞧。”
“去吧。”
赵宗旻挥挥手。
他翘起二郎腿，从矮几上摆着的果盘上拿起只橘子，慢悠悠地剥，这会儿屋里着实安静，他甚至都能听见炭盆里发香煤爆裂的细碎声，也能听见良嬿过于紧张的粗重呼吸声。
赵宗旻仔细地将橘子上的白丝除去，垂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姑娘，男人唇角虽噙着笑，可眼里却透着冷漠，：“可是陆云峤指点你，叫你过来给孤送长寿面的？看来三十鞭子还不够让他长记性，瞎献什么殷勤，难道他不知道，为防止细作和机密外泄，行辕入夜后不许人随意出入走动么？”
良嬿忙摆手，急道：“不不不，这事和小总管没关系，是奴自己的主意。”
“哦。”赵宗旻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桌上，挑眉一笑：“那就是你在故意犯错喽。”
良嬿哪里晓得赵宗旻那诡异的心思，她此时觉着这位千岁爷也忒难伺候了，明明她是一片丹心给他做了碗长寿面，而他却能寻出千百种花样来挑她的错处，仿佛故意刁难她似的。
“奴是过来给您道歉的。”良嬿身子畏惧地往后撤了些，小心翼翼地望着王爷，陪着笑脸，直白道：“今晚奴本来就犯了错，惹您不高兴，再者您对奴可是有活命大恩的，奴既晓得今儿是您的生辰，可却装傻充愣，这就太不懂事了，所以怎么着都要过来给您磕个头。”
“你还挺会来事的。”
赵宗旻面含讥诮，若是寻常千金被打了板子，哪里还敢来献殷勤，不说寻死觅活，怕是以后都臊得抬不起头来，到底是乡下丫头脸皮厚，豁得出去。
赵宗旻吃了一瓣橘子，没成想是个酸的，他皱起眉，将剩下的扔进果盘里，用帕子仔细擦手指：“虽说你的本意是好的，孤很感动，当年你夜闯行辕，犯了错，路上巡夜的侍卫没有阻拦，得罚，那个替你通传的太监，也得罚，你的小总管不知规劝，更得罚。”
良嬿心里堵得慌，畏惧逐渐被气愤所代替，低头紧紧抿住唇。
“怎么，你不服？”赵宗旻冷笑了声。
“不敢。”良嬿委屈地掉泪，抬起胳膊，一把抹去。
赵宗旻轻抬起下巴：“你这是对孤有怨气。”
“奴怎么敢呢。”良嬿暗暗翻了个白眼，撇了下嘴。
“看你那样子，分明是不服。”赵宗旻手指在黄花梨木的桌面点着，发出沉闷的咄咄声：“你也别觉得孤在故意为难你，你既在王府效命，就该守这里的规矩……”赵宗旻笑笑，眉稍微挑：“这样吧，毕竟你是孤亲自带的女侍卫，孤就疼你一些，现下给你个机会辩白，你要是言之有理，孤兴许就会放过这些人。”
良嬿心里一喜，刚准备开口，蓦地想起傍晚的事，她就是替云峤哥和周海总管求情，惹得王爷大怒，王爷说了，他不喜欢底下人结党营私，抱成一团。
想到此，良嬿摇摇头：“您既不喜欢奴瞎献殷勤，那奴记在心里了，往后若是再逢着三月廿三，奴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你这是在说气话了。”赵宗旻莞尔，他发现，他挺喜欢逗这小光头的，解郁又解闷。
“不是气话。”良嬿撇撇嘴，心里忽然有主意了，三十六计中有一招叫声东击西，她打算用用，只见女孩眼珠子左右转，确定屋里就她和王爷两个人，这才义愤填膺道：“都怪那个陆云峤，他就是怕我拖累他，让我听他的话，所以才故意讨好我，给我削了个灵牌，好么，那晚哄得我整整练了一晚上的字呐，这些个太监心眼简直太多，要不是他，我能被姮娥告状么，又怎会惹您生气。”
赵宗旻勾唇浅笑，这丫头还挺精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口，悠悠道：“丫头，在孤跟前不许撒谎，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辩白，你要是说服不了孤，孤可要下令责罚这些人了。”
赵宗旻顿了顿，两指指着良嬿：“还有你，大板子大屁股。”
良嬿半张着口，拳头紧紧攥住，真他娘的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算了，豁出去了，反正就一顿打。
“我觉着您是个言行不一的人。”
赵宗旻俊脸立马阴沉起来，也不翘二郎腿了，坐直了，笑着看良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良嬿打了个寒噤，倒吸了口冷气，她手附上疼痛的后臀，眼里含着泪，倔强道：“当日您当着好多大官的面儿，说我是孝女，为我做主，帮我处置了恶侍卫和坏灾民，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您的善心，今儿您又说，您不想铺张浪费，便不过生辰。这就奇了，您既说我是孝女，又不过生辰，那我供奉我二娘的灵牌有什么错？也没有冲撞您什么呀，还是您故意偏袒李姮娥，偏要打我的脸？”
赵宗旻竟被噎住了，他眼皮忽地跳了下，俯身凑近良嬿，阴恻恻一笑：“哦，你意思孤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贪恋美色的色狼？”
“我不是这个意思。”良嬿忙否认，她只觉得王爷身上散发出股子迫人的寒气，让人害怕，定定道：“至于今晚，给您送长寿面就是我自己的主意，陆云峤他只是个下人，他要是敢管我，我就拿您赏的刀子捅他，还有那些侍卫，我是拿着您的扳指，他们畏惧您，这才放行通传，怪只怪您太有威势、太惯着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长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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