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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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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节
两日后,消息称陈停雁率兵进了天堑。
再两日,辽军在天堑遇伏,激战两日一夜。
再一日,有人在陈停雁麾下见到封平王赵凤情。
中帐内的文书渐渐堆满一地,夏清源在文书堆中抬起头来,忽然想起一个始终保持着十三四模样的娇俏女娃。
待到第九日,陈停雁果然得胜回营。
那时天近黄昏,夏清源正在帐内和狗子搬运着看完的堆积如山的文书,唐知扑进帐内:“陈将军回来了!辽军已先一步出兵阻截!”
夏清源回过身来,淡淡开口:“张校尉何在?”
门帘一挑,张仁全跪在地上:“左营集结城楼之下!”
“好!”夏清源快步出帐,登上城楼。他远远一望,果见烟尘滚滚,两队人马战成一团。
城楼下八百将士,手持各式兵刃,铠甲上金光闪闪,映照着一张张视死如归的坚定脸庞。
一声战鼓,如重锤击水,连空气都仿佛震荡开来。
大刀长枪向天一指。
“杀!”
“杀!杀!杀!”
杀践踏我河山之人!
杀屠戮我同族之人!
杀这苍黄天地,敢阻我去路之人!
男儿当醉卧沙场,百死不悔!
夏清源缓带轻衫,立于城楼之上,他伸手一指,说了两个字,应和着这两个字,荆城城楼轰然打开。
去吧。
金乌在西天缓缓坠地。最后一丝光芒一点点向着西方收敛。战场烟尘漫漫。
唐知紧紧攥着双手,半个身子都伸出护栏。不过八百将士,淹入凶狠的铁骑之中,简直如滴水入海,却在片刻之后,骏马一匹接一匹翻倒在地,犹如大海中数百漩涡,撕扯着一向战无不克、无坚不摧的辽国铁骑。血肉横飞,霎那间变为猩红地狱。
这是……这是什么阵法?
唐知惊惧地回过头,看向那无忧无喜、安然自若的青年。他从未见过有一人,当真能算尽天下,谈笑间灭百万雄兵。
“那是王爷!”
谁的一声喊,让那冰封的青年有了一瞬间的波动。夏清源急急抬头,正看见那一面“陈”字战旗之下,银白盔甲的将领斩下敌人的头颅。
相隔着千万混战军士,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赵凤情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右手握拳,横在心口,唇一张一合,说了一句话。
夏清源认出来了。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他心中一震,一时间几乎落下泪来。仿佛他这七年官宦沉浮、阴谋算计,都不及这一刻来得酣畅淋漓。
赵凤情说的是:打得好。
此战大捷。打开城门,迎军入城之时,夏清源第一次看到了陈停雁。这乌甲溅满鲜血的男子若传闻一般,眉如柳,唇流丹,艳若春花的面庞却笼着万年不化的森冷气,若地狱修罗、无情无欲。
陈停雁停下骏马,冷冷开口:“好阵法。”
夏清源轻轻一笑,回道:“好兵。”
当夜大宴。皓月当空,风转影动。扑鼻的酒香熏人醉,管谁是将,谁是兵。推杯换盏,笑语震天,有人抱着酒缸击缸而歌:
“走马川,雪海边,
血入地,沙上天!
夜不脱甲,死不归田!“
将士拍桌敲碗齐声应和: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要将那群山踏破,方灭我恨;
要叫那万里草原,尽唱汉歌!”
夏清源早被拉出中帐,挤在士兵之间,看这群男儿仰头豪饮,挽袖划拳。张仁全少了一条胳膊,和唐知一左一右夹着他,给他碗里倒满了烈酒。两人都已大醉,端着酒碗就往夏清源嘴里灌,推推囊囊间倒撒掉大半。
夏清源苦笑不止,正在为难,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夺过酒碗,赵凤情对他眨了眨眼,仰头一饮而尽。
“王……爷?不……不是给你……喝的……”唐知瞪着一双眼嘟囔。赵凤情一屁股坐到他和夏清源之间:“怎的?本王陪你喝酒还有怨言?再倒上,倒上!”
一只手暗地里一推,把夏清源送出了圈子。
夏清源默默退出筵席,离开欢语高歌,声音渐悄,他忽然又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赵凤情嬉闹在兵士之中,如一柄出鞘的剑,如一坛开封的酒,气韵风华,浑然天成。
他望了一阵,转回头来,向更远处而去。树影斑驳间,却已经站了一人。那人回过头瞧见他,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咧开嘴笑起来,抓住他的手写道:“不喝酒?”
“不能。”夏清源低垂了眸子,“我身上有毒,上次毒发之后,便再不能饮酒。”
狗子愣了一愣,写:“什么毒?”
他不回答,轻轻一笑,眉宇间落寞黯然,看得人心中一痛。
狗子不再追问,揪下一片叶子,冲他憨厚一笑,凑到唇边,吹了起来。
曲调时断时续,并不算好,在这残月光华下缓缓弥散开来。
一场酒宴闹到三更。桌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醉酒之人,鼾声四起,稍好些的,还能回到营帐入睡。宋营里,除了夜巡哨兵还尽职逡巡,再无人影。
夏清源的中帐也早早灭了红烛。床帐低垂,青年的呼吸沉稳绵长。
“咕咕。”
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仿佛山谷回音一般,四下里零星响起两三声鸟叫,迅速沉寂,淹没在夜色里。
窗帘无风自动。
黑影一晃,直扑书架。最上层右数第二格,果然摸到一叠油纸,塞进怀里。匕首寒光一闪,穿破纱帐,直向床上之人而去。
“噗。”
匕首直插入被,触手轻柔,却绝不是插入人体的感觉。
黑衣人心内大惊,伸手去掀棉被,一只玉白的手忽然按在手背上。
纤长的食指蜷起,在手背上轻轻地,慢悠悠地动了起来,一笔一画写道:“扫径待君。”
“你……”黑衣人抽回匕首,凌空一横,身子向后翻转,退到窗下。
“站住。”不愠不火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由不得人违背。黑衣人转过身来。
匕首抽出带飞的棉絮此时才在两人之间缓缓落地。
月华如水,照亮了黑衣人棱角分明的脸。月白衣衫的青年轻轻一叹:“果然是你……”
黑衣人咧嘴一笑:“你从何时起,便知道我是细作?”
“细作……那是寒潭边一见面便知道了。你不必这样看我……”夏清源坐到桌前,斟上茶水,“你怕自己大宋官话说得不纯,便假作哑巴。不肯脱衣,是怕身上战场伤痕让我瞧出破绽。一身武艺,怕泄露天机,劈柴时便故意胡劈乱砍……机关算计,只可惜八年前,我以‘七截杀’助苏紫破敌,便已在辽军中见到过你,那时你一直跟在先锋右侧,大约是副将。”
黑衣人沉默片刻,苦笑道:“匆匆一瞥,事隔多年,你居然能记起。我并非没有顾虑,却料想不到传说夏回鸾过目不忘,竟是真的。”
“当年苏紫以自己为饵,引开辽军铁骑,让大队截尔后方,直捣黄龙。闻得大营有失,辽军铁骑却不是匆忙回营相救,而是弃营狠追,逼得鹰军轻羽营损伤殆尽,此令,是你下的么?”
事已至此,黑衣人再不隐瞒,坦荡道:“是。若那时我为主帅,便绝不至于上这调虎离山之计。”
夏清源点了点头,“有勇有谋,堪为良将……你自然不是叫做狗子了,那么,阁下是?”
黑衣人望着他,诡异一笑:“你既然聪慧若此,不妨就猜上一猜。猜得准了……”他从衣内掏出那厚油纸,“这军事地形图,我便原物奉还。”
夏清源杏目一抬,唇边泛出淡淡笑意:“八年前你方是少年,便已为先锋营副将,一役失利,转入耶律宏麾下效力。耶律宏兵败长门关,辽军全凭你才得以保全,自此你青云直上,助前辽主平定诸蕃,甚至收为义子,继承萧姓……”
那黑衣人被他将经历娓娓道出,面上已不见笑容,眉宇间杀气陡增。
夏清源仿佛未觉,袍袖一展,自顾自地说下去:“辽军屡次折在陈停雁手上,都是吃的不熟地形的亏。我早料到必有细作冲着这份地形图而来,却未曾料到竟是萧悦萧将军你亲自动手。”
萧悦大笑一声,将那厚油纸甩在桌上:“萧某今日算是大开眼界,想不到宋国还有如此人物。这东西,便还了你!”
夏清源眉眼弯了一弯,抚上油纸,指尖一动,轻轻展开,缓缓说道:“此图乃是我参照苏紫手札亲手绘制,何处为山谷,何处有窄道,何处可设伏,何处能行军,边境千里,尽在图上。此物,萧将军当真不要么?”
萧悦忽然逼近两步,单手擒起夏清源下颚。两人贴得极近,呼吸热热地喷在脸上,此情此景,萧悦却冷不丁忆起两人寒潭初见,自己假意不经寒气,这青年赤裸着身子,伸手来扶。
那时夏清源还未看清他面貌,那焦急无奈,并非作伪。
他邪媚一笑,盯着他露出来的一段脖颈,低下头来咬住喉结,用舌尖来回舔 弄。夏清源的身子轻轻一颤,象牙色的肌肤立即起了一层细小颗粒。
萧悦手上用力,抬高他的下颚,顺着脖子一路吻下去,夏清源长叹了一声:“萧悦,我敬你是有为之将,真心实意邀你帐下一叙,你又何必做这宵小之事?”
萧悦动作停了一停。
夏清源脖上一凉,匕首已抵在喉前。
萧悦抬起一双鹰眸,冷笑道:“你早猜到我为地图而来,却将计就计,让我入了你的中帐,这份地图还真的了么?按着此图踏入宋土,我大辽壮士将死无葬身之地!”
夏清源对上他阴戾的眸子,不惧反笑。
“你笑什么?”
沉静的夜里,忽然又响起“咕咕”两声。
远处浓烟滚滚,火光闪烁之处,不正是粮仓。
夏清源抬起一双杏眸,轻笑道:“萧将军,你兵分两路,让手下的人马去烧我军粮草,自己来寻这图。你挑的好时候,此夜方大捷,正是将士松懈之际,除巡营哨兵,大约便是守粮之人还清醒,我这中帐更是毫无防备。如今粮草已毁,你却要空手而归,你家辽主可会相信,难事易做,易事反难?”
萧悦眸光一凛,夏清源缓缓道:“片刻之后,我军便会开始大肆搜捕盗图之人——自然是搜不到将军的,于是只得下令全军竭力守城,严防敌袭……萧将军,在下笑的是,我大宋愿放你一条生路,你辽主却未必肯。若你今夜不打算以身殉国,无论情愿不情愿,都非将这一份地图亲手交与萧承不可。”
萧悦杀气森然,匕首往前半寸,殷红的鲜血顿时蜿蜒而下。
窗外人喧嚣刀剑齐鸣,震天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夏清源眼睫微垂,唇角向上一勾:“萧将军,他们可朝此处来了,我料定萧将军还有‘大事’未完,必不肯死于我宋营的……手下的弟兄也不要想救了,来烧我粮草,辱我夏回鸾,总要付出点代价的。城东三里,有一只白鸽静等将军,红烧清蒸皆可,送信更佳。”
萧悦死死盯着他,这青年在月华之下美得惊心动魄,唇一张一合,便要将这天下都算了去。他嘿然一笑,身上戾气瞬间化了干净。
“夏回鸾,你好自为之,本将还会来寻你。”
话音未落,夏清源脖子上压力顿减,顷刻之间,面前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