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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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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那盖世武功,是怎么没有的?
夏清源双手停了一停。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开永十五年冬。
大辽为了粮食南犯边境,文宰苏紫帅鹰军北上,血染五丈原。那一役,二十万鹰军重创大辽轻骑,将辽人赶出长门关一千三百里。辽将耶律宏递书,愿派辽使赴京谈和。
宋辽多年相争,那是唯一一次完胜,轻骑既灭,大辽十年内无力南侵。这个消息风一般从北境传遍大江南北,却永远也无法传进苏紫耳中。
天生孱弱的紫薇郎征战一十二年,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丧命五丈原。
大雪漫天,满城素缟。
夏清源不眠不休,千里还朝。
城头白幡猎猎作响,他想着苏紫文弱淡漠的笑容,扬手震断了白幡,昂首进殿,等着议和的辽使来朝。
“你说的这些,世人都知道。”肖付靠在门上,眯着眼看他,“夏回鸾,老子问的,可不是这个。”
夏清源抬了抬眼。
外面暴雨仿佛要停,雨声渐渐地小了,冷风顺着歪了破了的窗子钻进庙里。他脸色越发苍白,起手弹起琴来。
《十面埋伏》。
他一边弹奏,一边开了口:“苏紫辞世,我朝再无一人可领鹰军。大辽听到消息,虽然仍是按约前来议和,却早就不把我朝放在眼里。宴席上便百般刁难,屡次出言不逊,宴席过后,又硬要百官陪他策马游览京城。行到清河过桥,桥窄难行,有官员不慎坠马。那辽使笑我朝无人,激官员与他下场比试驭马。”
来的辽国使者有两人,一个是辽国太子萧承,另一个便是和苏紫血战五丈原的耶律宏。耶律宏是大辽的第一勇士,败给苏紫,愤愤难平,他不会汉话,只骑着带来的辽马,拦在桥头不动。萧承便为他翻译,说他要和大宋的官员比比驭马,就在这桥上交手。
那时清河上的桥还不叫“平安桥”,而叫“文宝桥”,五、六尺宽的桥面,刚刚容一匹马转身。大宋本就尚文不尚武,而大辽却以骑兵著称,以己之短拼彼之长,一干文武官员在桥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出战的,是刚刚还朝,无官无职的夏清源。
肖付听到这里,抚掌讥笑道:“你好生猖狂!驭马讲究经验技巧,你那时不过十五六岁,怎可能在辽将面前讨得好处!”
夏清源轻轻笑道:“我若无对策,又怎肯下场丢大宋脸面。我也知驭马术绝不及他,从头到尾,我提着一口真气转折腾跃,并不曾真正坐到马鞍上。”
“你们比试了多久。”
“少则三刻,多则半个时辰。”
肖付半晌不语,面上渐渐阴沉:“你内力竟深厚到这个地步,真气流转,生生不息……”他一双眸放出厉光,“可是你到底输给了他!”
夏清源眉梢动了动,杏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意,冷冷道:“谁说我输给了他?”
文宝小桥之上,十六岁的少年身轻如燕。
那少年如一团火,一道光,静则如山岳,动则似雷霆。
三十二朵剑花之后身体微转,凌空一劈,硬生生将大辽的第一勇士迫下马去!
肖付惊疑不定:“那……那你又是如何重伤,废了武功?”
夏清源长睫颤了两颤,眸光暗淡了下去。
那时百官欢腾。少年下了桥,他只顾着看皇上揪着小院子嚎哭,看赵凤玉握紧了双手为他担忧,却不知道身后气急败坏的耶律宏抡起了那匹辽马,向他掷来。
耶律宏天生神力,那一抡更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他听到背后呼啸风声,知道不能硬接。
他也本来不用硬接。
夏清源弹的十面埋伏正奏到最高潮处,嘎然而止——史言挣开了眼睛。
城隍庙里静得可怕,史小公子张口叫道:“大人!”
他声音刚起,就被十七王爷捂住了嘴。史言挣动不休,十七王爷在他耳边俏声说道:“别闹。救我们的人已经来了。你家大人正拖延时间,用琴声调兵遣将,你千万莫耽误他。”
庙内十几号人都盯着夏清源,竟无人注意这边动静。肖付死皱着眉头:“你既然知道不能硬接,为什么又不避开?”
夏清源垂着眼睫,淡淡笑了一笑:“不能。”
他平静地道:“我身后,便是太子。太子身后,还有百姓。”
庙内的烛火摇了一摇。
跳动的火光中,夏清源的面容明灭不定。他的唇角轻轻地勾着,仿佛是在笑。
肖付怔了许久,道:“我不信。”他一把长刀指着夏清源,“你要真没了武功,又做什么讲给我们听?”
夏清源是真真切切地在笑。他笑弯了眉眼,眸中却透着讥诮高傲:“那自然是因为……我越是这样讲,你就越料不到深浅,越是不敢对我动手。”
肖付确实是不敢。
那个瘦弱的青年毫无防备一般坐在地上,却那样的泰然,那样的骄傲,睥睨天下,翻云覆雨。
肖付咬着牙,忽然问道:“夏回鸾,你的剑呢?”
长天琴,秋水剑。
长天琴还在怀,秋水剑何在?
外面的雨声彻底的停了。四野空旷,远远传来“呜呜”的风声。城隍庙里,所有人都望着这位曾经的回鸾君,等待他的回答。
十七王爷也正望着他。
夏清源本来就瘦得厉害,数月之间仿佛又清减了。他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衬得一双瞳孔愈发漆黑。
他以一种残忍的姿态,清冷的笑着,在自己昔日的手下败将,自己的仇人面前,一点一点,细致的,耐心的,剥开自己埋藏最深的伤口,去痂,放血,挖肉,剔骨。
他平静,冷淡,甚至连琴声也依旧精准。
他讲得越细,时间便拖得越久。他连此刻都在算计。
赵凤情心里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疼惜着他。这股怜悯爱惜如此深切,可是他还来不及判断是否真心,他就听到夏清源又起了琴音。
这次他弹奏的,是《刺秦》。
昔年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秦王绕柱而旋走……绕柱?
十七王爷猛地抬头,他近处就有一根房柱。他抱着史言,悄悄爬了几步,滚到房柱旁边。
肖付等不及喝问道:“夏回鸾!你倒是开口啊,秋水剑何在?”
夏清源停下手来。他站起身,将琴竖起来抱在怀里。一人伸手将他护到身后,冷着脸道:“他不想说。”
这人突然现身,肖付大惊失色,却听得一阵惨呼,守着四面窗户的人手倒飞数尺,一排羽箭齐刷刷钉在墙上。
一条长索绕柱而下,卷起十七王爷和史言拎上房梁。又一批羽箭铺天盖地而来,一群蒙面人趁着箭雨破窗而入。
十七王爷抱着史言趴在房梁上,看下面打得一团热闹。用长索救他们的蒙面人趴在他身边。
十七王爷推了推他:“你怎么不下去?”
那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十七王爷讨了个没趣,却乐呵呵地不肯放弃,看了一阵,指着护在夏清源身边的人道:“那个人是你们的头?”
他听不到回答,又捅捅身边蒙面人的腰:“哎,他怎么不把源源也抱上来。”
那人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狼爪:“命令只说要救你和那个孩子!”
十七王爷愣了愣,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他把史言往那人手上一塞,拍拍他的肩膀,“那么我见犹怜的美人,你们既然不能救,那就本王代劳好了。”
他飞身而下。那人惊呼一声,伸手来抓,又哪里抓得到,只能眼睁睁看他揽了夏清源的腰,转眼不见了踪影。
冬夜里雨后凄寒,天地澄澈。
荒野中人影一晃而过。
夏清源冷冷开口:“你要去哪里?”
“如此星辰如此夜,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十七王爷嘻嘻笑道:“你放心。小言儿‘白玉京’自然会给你带回去,你的琴陈凌也不会忘了。”
夏清源皱了皱眉,赵凤情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给他改了容貌嘛。可是他好认得很,既不能违抗你的命令,又不能弃你于不顾,巴巴地在你旁边守着,好个忠心!难怪我四王兄就是对他放心不下……”
夏清源一直乖乖地让他抱着飞掠,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赵凤情一想便知,抱紧了他,忙不迭地道:“我说错了。”
夏清源不予理会,拼命伸手推他,却哪里推得动。赵凤情只觉得胸口的衣服被夏清源死死揪住,半天没听到他说话,奇怪地低头一望,夏清源咬着下唇,竟然是哭了。
十七王爷猛的煞住脚步,这一下惊得手足无措。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夏清源放下,又道:“我说错了。”
夏清源抬脚就往回走,赵凤情想拉却又不敢,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数百米,夏清源终究体弱,赵凤情听得他喘息越来越重,终于一伸手又将人搂回怀里。
夏清源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赵凤情闷哼了一声,仍是抱着人不放。他承受着怀里的青年困兽一般的厮打,笑容越来越苦,等着青年终于不动了,才抬起手,拍了拍青年的背。
夏清源拍开他的手,抬起头来。这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青年忽然唇角一勾,开口要说话,赵凤情一指点了他的哑穴。
看着夏清源铁青的脸色,赵凤情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垂下的头发,抵住他的额头道:“你不要说话。你的话字字诛心,还不如由我自己来说。你怪我是不是?要不是我,段青衣决不知道四王兄忌惮陈凌,也不知道史小公子是你心尖尖上的一个。源源。我赵凤情将来要做天下之主,就容不得你做他赵凤玉的助力!我与你说句实话,我敬你重你,但是这江山,本来就该是我的,更何况帝子相争,若败了,必定是死路一条……”
夏清源一双眸子动也不动,幽深似井。赵凤情叹了口气,抱起怀里的人寻了一避风处,打开衣襟包着他,像两人同睡的那夜一样运起内力替他驱寒。
怀里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赵凤情把他抱得更紧一些,道:“今夜不要回去好不好?要是放你回去,兆尹府红烛又要烧到天明。你心绪不宁,今夜,就暂且把事物放一放吧。”
赵凤情贵为皇室血亲,纵然一向浪荡平和,又什么时候如此低声下气地软语求人?夏清源无法开口,也动弹不得,他望着茫茫荒野,往事纷至沓来。他心里涌上深深的疲累,终于闭上了眼。
他梦到了一件,许久不曾梦见的往事。
十二岁的少年踏进金銮殿。大殿上空空荡荡,左边站着苏紫,右边站着季慕之。皇帝坐在龙椅上。皇后辞世,帝王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如今局促不安地望着他,搓着一双手,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
那老人开了口。说了许多的话。反反复复是皇后、帝位、江山……
他不信,向苏紫望去。花魂月魄的紫薇郎回看着他,悲悯的,无奈的,叹了一口长气。
他终于信了。
于是那帝王问他:“你可愿意?”
他轻轻笑道:“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