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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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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青衫的青年回过身来,一只袖子还被抓在那彩衣的青年手里。彩衣的青年似乎有些慌,有些恼,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一眨眼,一松手,他就要走了。
青衫的青年轻轻地笑了。
明明开口调戏的是那个人,当着那文武官员的面,念起了“野有蔓草”,自己还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掉转身走了出来,那人反倒做出这等模样,好像还是自己负了他。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偏看着那人狭长跳脱的眸,心里面千回百转,终于开口: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二十四年前,文宰苏紫初遇武相。
秋日天高气爽,贡院里只闻得埋头书写之声。夏清源和季慕之巡视考场去了,四王爷坐在官座上,与其说是监考,神思却有些渺渺。十七王爷歪在一边不停地和礼部侍郎说着悄悄话,四王爷无心去听,却见着礼部侍郎面皮越来越红。
四王爷心里倒没有浮现出该有的思绪,第一个反应是:莫非礼部侍郎竟是十七党?后来想想礼刑兵三位侍郎号称京师三宝,一向是不管窗外风雨事,一心过着自己的太平无忧日子,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讪讪作罢。
大概是十七王爷调笑得过了,礼部侍郎终于一扭身,借着去找京兆尹的名义跑了,十七王爷百无聊赖,反向歪过身子来调戏自家兄长。
“王兄……”
四王爷笑眯眯地回头:“何事?”
十七王爷做出哀怨表情:“小弟一事不明,望王兄明示。”
四王爷便陪着他扮兄友弟恭:“十七但说不妨,只要是愚兄知道的,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七王爷以手支颐:“那美人图是怎么传出去的?”
四王爷笑道:“愚兄还正想问十七。”
十七王爷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既不是我,也不是王兄,不是源源,那就只能是季先生自己了……”他装摸做样抽泣了两声,“王兄,季先生这步棋走得甚妙啊。十日前父皇那么不经意地一问,天下皆以为我们得了试题。外面多少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等着,又谁知这试题根本传不得。”
四王爷安抚地去拍他的背,正听见锣声一响,提醒考生已过去两个时辰。
随即“哗啦”一声,两个王爷一齐望去,号房上悬着的灯油洒了,夏清源身上满是油污,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礼部侍郎正站在他身边,手舞足蹈地在说些什么。
两人忙赶过去,礼部侍郎还在说:“这贡院的灯油都是孔庙长明灯里求来的,每年秋试,都会有喜鹊来偷油吃,但是每次都没泼着人。夏大人刚走到此处,就有喜鹊扑灯,岂不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夏清源一抬袖子,灯油顺着动作流得满袖都是,他脸色越发沉,忍着没有发作,客气地道:“这里劳烦侍郎大人和两位王爷了,微臣去沐浴换衣,片刻就回。”
十七王爷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夏清源倏然回身,道:“十七王爷还想在微臣房前再站上一时半刻?”
十七王爷难得的红了红老脸,悻悻笑了两声。
夏清源慢慢叹了口气,忽然微微抬头,笑了一笑。他眉目如描如画,此时一笑,一身锐色霎时消散,留下一段妩媚盘桓在眼角眉梢,他拖长了音诚诚恳恳地道:“那就望王爷好自珍重,莫误了我朝人才。”
十七王爷被这一笑笑飞了魂,一掌拍在旁边号房的桌子上,把那桌后的举子吓了一跳。十七王爷哑着嗓子:“好好写,啊,都好好写。”
怕还是不够,攥着人家的肩膀又摇了摇。
夏清源禁不住又是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身大红官袍裹着瘦弱的身躯一路而去,十七王爷傻傻地目送,等着那大红身影看不见了,却立刻回了身,踩了号房的桌子,将那油灯细细查了一回。白日里尚未点灯,十七王爷凑过去闻了闻,直唬得礼部侍郎又蹦又跳,抱着他的腿生怕他有个闪失。
十七王爷跳将下来,四王爷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十七弟发现什么不妥?”
十七王爷呵呵笑道:“油还是灯油,鸟也是凡鸟,只是泼得是夏清源,就算什么也发现不了,也定是有哪里不妥。”
他望了一眼夏清源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淡淡浅笑,长声吟道:“海棠不惜胭脂色,偏立满天风雨中。”
万寿庄的方老板近日里心情很是跌宕起伏。
夏大人成了弱柳公子,和十七王爷斗得不亦乐乎,赌坊里生意兴隆,大喜。
京兆尹大人笑眯眯地来了一趟,百万的豪赌一下从滔天大火变成了蜡烛上的小火苗,被夏大人两指一掐给灭了,大悲。
豪赌没了还被抓诈赌,千里迢迢被支使去两广接难民,大愁。
难民刚接到,圣上忽然下旨请武相,大忧。
武相请来了秋试开始了,谁中谁不中,赌坊里赌得又是昏天黑地,大乐。
待到今日放榜,方老板望着那榜单,一颗小心肝如同搁进了街头老姜叔家的调料铺。
方老板捏着那榜单的小抄一步三摇地晃进万寿庄,一干人早就等得两眼望穿,一见到他满屋子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
“谁是头甲?肯定是江南才子柳随风!”
“不是不是,柳随风哪有钱塘杜子俊好!”
“都不是,柳随风爱写酸不溜丢的诗,杜子俊就画花前月下的画,哪比得上京城崔公子有见地!”
一群人吵吵闹闹,都向着方老板:“头名到底是谁啊?”
夏清源跨出贡院,空气无比清新,刚呼吸了小半口,一抬眼刑部侍郎卫小可眼巴巴地蹲门口守着。
夏清源见了礼:“侍郎大人寻我?”
卫小可扭捏了一下:“夏大人,听说今儿放榜,我家胞弟也参加秋试,我想来问问……”
夏清源道:“侍郎大人,所有的试卷都是誊录过,糊了名的。而且考卷是主副考一起改的,有没有改到令弟的卷子,哪份是令弟的卷子,我并不知道。”
卫小可点着头:“是是是,我逾越了。”
礼刑兵三位侍郎做了八、九年的侍郎,比夏清源还早些入仕。夏清源便客气道:“大人才学横溢,想必令弟也是高才,侍郎大人不必过分担心。”
卫小可咬了咬牙:“实不相瞒,我来,并非是要给弟弟谋个名次,而是希望大人让他落了孙山。”
夏清源微微一怔,抬眼道:“侍郎大人……”
卫小可敛着眉站着,道:“夏大人……”他咬着牙道,“这官场,你当年逃过,你当懂我……我胞弟天真烂漫,空想光宗耀祖,他哪知这个时候……”他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直视了夏清源,“风已满楼,大雨将至,是不是?”
夏清源沉默了片刻,微微笑道:“侍郎大人多虑了。”他顿了一顿,“令弟的文章是何内容,大人可知道?”
卫小可愣了一愣,两眼一亮,赶忙道:“我胞弟才学平平,但最喜欢背诵文章,此次当是又多拼西凑了些名家文章……”
夏清源低头想了一想,莞尔一笑。
“夏大人?”
夏清源抬起脸,忍着笑道:“恐怕我帮不了大人了。”
“这怎么说?”
夏清源一本正经,慢慢道:“令弟抄谁的不好,偏偏……抄了季先生的……”
方老板把那榜单小抄“啪”一声抛在桌上,众人一阵哄抢,好不容易谁抢着了,跳到桌上展开,一念,傻了眼道:“这卫然是谁?居然得了头甲,听都没听说过啊!”
下面众人都是不解,探讨良久,终于有一个一拍桌子叫道:“是抄百家的卫小公子,刑部侍郎的弟弟嘛!”
卫小可急得团团转,抓着夏清源道:“夏大人,你说这可怎么办?”
夏清源摇了摇头:“就在大人等我的时候,榜单都贴到东华门了,就算要更改也来不及。好在还有殿试。”
“殿试……”
夏清源轻轻笑道:“进殿试者,无论成绩,皆可有个一官半职,除非……”他向着刑部侍郎靠近了些,关切道,“令弟不是得了痢疾,起不来床了么?”
卫小可张大了眼,恍然大悟,低头就要行礼,夏清源暗地里伸手扶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风绕着他的发梢旋了两圈。夏清源眉尖微微一动,慢慢道:“大人,命在人,不问风雨。”
榜单的小抄在众人手上传了一圈,都望着那桌上金灿灿银晃晃的赌钱,方老板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不赌头名,还能赌个第二第三不是?”
万寿庄里这才又有了几分生气,众人一起去看那榜单……
寂静良久,一人狠狠将榜单往地上一扔:“爷爷的,曹恒的小公子居然能拿了第二,猪都长翅膀能飞了!”
茶杯在手上一顿,四王爷在软塌上转了头:“你说谁拿了一甲第二?”
官常喜滋滋地道:“是禁军统领曹恒的公子。”
四王爷起了身,把茶杯放到案几上,换了衣服。
官常跟在后面转悠:“王爷,当初游湖的时候,您不是要夏大人让他中举?如今这不是大大的好事……”
四王爷扣着衣扣,沉默不语。
官常正高兴着,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夏大人关在贡院里,居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王爷交待的事办了,要是王爷那时多拜托给他几个人,不就万事不愁……”
四王爷忽然转身,把官常吓了一跳,话头顿时止了,四王爷垂了眼睫,再抬起时又是无悲无喜的模样,柔声道:“备轿,去兆尹府……”
官常忙应了一声,退下去办,还未出门,只听见身后四王爷又道:“罢了,还是去礼部。”
官常回头行礼,见四王爷衣扣只扣了一半,呆呆地站着,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轿子抬到礼部,四王爷下了轿,礼部大小官员忙跪了。四王爷扶起一个身边的:“你们尚书大人呢?”
那人苦着脸:“尚书大人哭着回家了。”
四王爷没在意:“那侍郎呢?”
那人脸更愁苦:“侍郎大人也哭着回家了。”
四王爷终于皱了眉:“怎么回事?”
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人哆嗦了一下,四王爷也哆嗦了一下,循声望去,一只开着屏的花孔雀正靠在门栏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季慕之鸟袅娜娜地飘过来:“小四,今儿怎么想起来来礼部啊?”
那调子跟青楼里老鸨的一句“大爷,今儿怎么想起上我这某某院啊”一模一样。
四王爷忍着也哭着回家的冲动,笑眯眯地道:“学生来看看秋试的卷子。”
季慕之转身就往里走:“来来来,区区也正看到一半。”
四王爷跟着他走到卷房,见卷房被他“看”得乱七八糟,满地都扔着试卷,苦笑了一下,一边动手收拾,一边匆匆过目。
季慕之递过来一份:“这是一甲第二名曹小公子的试卷。”
四王爷不动声色地接过,季慕之微微一笑:“其实……是京兆尹,夏清源的试卷。”
四王爷打开试卷的手一顿,抬眼笑道:“何以见得?”
季慕之一把合香扇在手上慢慢地打转:“一句千层意,品之不倦,读之不厌;策论知天下,无一句不有理,无一条不可行……”他抬头看了一眼四王爷,“若当今还有第二个人做得出这份卷子,此人归我,江山有福,此人在敌,天下即祸。”
夏清源正在兆尹府看多日积下的卷宗,正看到兴头处,日光却忽然少了一块,抬起眼来,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十七王爷。”夏清源收了手上的东西,皱了皱眉:“何事?”
十七王爷大剌剌地往桌上一坐,挑起了夏清源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是何时做的那份卷子?”
夏清源也不否认,道:“就在秋试第一日,油灯泼身,沐浴更衣的时候。”
十七王爷想不到他就这么承认了,一时间愣了一愣,夏清源已脱开他的掌握,起身去逗弄窗外的喜鹊。
十七王爷微微一晒:“别人三日的试卷,你居然只花了三刻。”
夏清源取了一把松子,摊在手上,任那几只喜鹊啄食。
“每年喜鹊扑灯,都是你做的?”
夏清源慢慢道:“喜鹊并非扑灯,是去吃油灯里的松子。听铜锣号令,有时辰时去吃,有时未时去吃,今年,是午时。”
四王爷握着卷轴的手渐渐收紧,面上依旧淡若春风:“誊录前的原卷在哪?是不是夏大人的笔迹,一看就知。”
季慕之从脚边挑出一份,递过去:“不是小源源的笔迹,区区反复对过,倒是曹小公子的笔迹。”季慕之偏了头,合香扇敲了敲脸颊,“他就算写好了卷子,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送与曹小公子去抄。”
四王爷接过原卷,展开来匆匆扫了一眼,低下头道:“他过目不忘,一定是巡视时看了曹小公子的卷子。”
十七王爷跳下桌子:“你又是什么时候学了曹小公子的笔迹?”
夏清源无所谓地挑一挑眉:“就在巡视考场之时,看了一眼他写的卷子。”
十七王爷凝视着他,大笑起来:“源源,传言说你过目不忘,居然是真的。”
他走近了两步,笑得愈发开怀:“源源,舞弊可是重罪,你为何就这么告诉了我?”
夏清源目光隐隐有了几分嘲弄,轻笑道:“说与你听又怎么样?”他一把松子已经喂完,收回了手拍了两下,回身道,“你纵然全都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十七王爷脸色微微一变,窗外吃食的喜鹊“哗啦啦”四散飞走。一只吃得多些的,还未飞过屋梁,忽然双翅一颤,“扑通”跌到地上。
季慕之望着这一地狼藉,寻了个卷子多的地方垫着坐下,委屈道:“枉费区区辛苦布置,到头来却还是让他赢了一局。”
四王爷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他下意识地笑了一笑:“他……我交待他只须曹小公子进三甲即可,若不是你突然出现,逼得紧,他又怎会亲自代笔,让那人取了第二名。”
四王爷又展开那份原卷看了一看:“你喜好奢华之物,一进内院,用徽州一品墨取代了湖州三品墨,他秋试前一日连夜出了内院,恐怕就是去寻与考生相同的墨。”
季慕之倏然抬头:“他出过贡院?贡院外禁卫军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他又没有了武功,如何能出去?”他话音忽然一顿,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讶神情,“莫非……”
四王爷面色微微一沉。
十七王爷低下头,细细地望着夏清源:“我还有一问。”
夏清源直视回去:“我如何出的内院?”
十七王爷笑道:“不错。若是以前的你,禁卫军自然拦不住,现在嘛……”
夏清源有些不耐烦,打断他道:“自然是禁卫军放我出去的。”
十七王爷不禁一怔:“你……”他失声道,“禁卫军乃直属皇上的亲卫,你居然也安插了人进去?”
其实秋试的副考官从内院里无声无息地出来,又无声无息地回去,又怎是只安插了人那么简单。
十七王爷半晌说不出话来,来回踱了几步,心绪才渐渐平和。
他回过身来,望了夏清源一眼,忽然轻轻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慢慢道:“那就是为何当日你连夜出了内院,王兄会一问三不知。”他停了一停,玩味道,“他不是不想知道,他是不敢。”
夏清源眉心一蹙。
十七王爷眸光流转:“他怕一旦他知道了你究竟有多少势力,多大本事,他就再也……留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