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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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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牵绳人在水中洗去身上的黏液。白鱼儿不敢让他走远,尾巴绕着他的腰。牵绳人的目光投向远处,每每白鱼儿就会说点什么打断他的沉思。坐在台边的小孩拨弄着水,唱起了儿歌:“夕泽的妖怪嗷嗷叫,拖着小孩就要跑,跑什么跑?要年糕。还了小孩给年糕,听话的妖怪吃得饱。”
水光潋滟在牵绳人的眼底,他荡起了一个笑。
哗啦。
小孩儿从台上跳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他扑腾到牵绳人的身边,摸着他身上刚长出来的皮肤,两颗泪珠从双颊滑下:
“对不起。”
牵绳人不明就里地看着小孩儿,白鱼儿一阵心悸。
小孩儿黏上了牵绳人,他走他就走,他坐他就坐。并且好整以暇地听二人商量下一次摆渡时如何把他送走,他眨巴着眼睛说:“休想。”
夜幕降临,白鱼儿浮在天上看着水中央的平台。船悠悠荡荡,牵绳人似乎已经睡了,小孩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牵绳人的身边,趴在了他的身上。牵绳人抬了抬手,撂在了小孩儿的肩上。
牵绳人在晨光里坐起来时,白鱼儿和小孩儿的手从他身上滑下去。胸口和手臂因为肉芽生长又痒又痛。白鱼儿闭着肿胀的双眼,皱着眉重新把手拢过来。牵绳人还没打点好他,小孩儿支楞着的头发伸了过来,人扑进了怀里。
小胖手从牵绳人的领口掏出金坠子,小孩儿用气声对他说:“跟我走吧。”
牵绳人笑了,变成白骨,死在边缘,他仍然弄不清答案不是么。朝霞漫天,望乡台东边的水上隐现人形,新一批的魂魄到来。 “是时候了,”牵绳人说,“你跟他们一起到轮回境去。”
“可以,”小孩狡黠地望着牵绳人,“但那之前,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如何?”
小孩的话音刚落,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卷起来,一条紧致细密的白色绳索牢牢地捆在了他的腋下。小孩儿被甩上了半空,绳索就是白鱼儿的尾巴,被他收紧压缩到很细。小孩被勒得咳嗽,牵绳人吼:
“白鱼儿!”
不知是朝霞映照还是哭过的缘故,白鱼儿的眼睛通红。白尾一甩,孩子被抛了出去。
牵绳人全力拉动缆绳,船偏了一偏,孩子掉进水里。水面跳跃,小脑袋湿漉漉地伸出来,对牵绳人喊:
“我没事!”
望乡台上陆续站满了人,他们回望水天之间的人生幕布,并不关心正杂发生的争端。牵绳人从水里把小孩儿捞上来,小孩儿双手拢住小坠子,盖在他的胸口上。
“看那边。”
人们目光投去的方向、水与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树林。林在水边,林前有屋。小孩儿搂着他的脖子,耳语道:“仔细看。”
木屋的门打开,小孩儿从里面走出来,伸了个懒腰。草地和林子在日光下鲜艳可爱,小孩儿往水边走去,从门里又走出一个年轻人。
牵绳人愣住了。年轻人快步上前,抱起孩子让他坐在自己肩上。他走得一颠一颠,肆无忌惮地笑,胸前金光一闪一闪。
牵绳人慢慢坐下。岁月流逝如大河倾泻冲进那颗小小的心脏,击打在胸口。小孩儿覆着小手,殷切地望着他。为什么他会知道鱼、船帆、狐狸和许多没见过的东西,他不是与“台”共生的,他跟路过望乡台的人一样,有故土,有故人。
他也该有答案。
白鱼儿从背后冲过来,牵绳人紧紧抱住了小孩儿。人们被掀飞倒地,眼睛却始终不肯离开那个方向。小孩儿被压在牵绳人的身下,白鱼儿的尾巴一分为三伸入牵绳人的怀中,无论这个孩子打哪来,他都必须被送上渡船,忘掉一切,安安分分地被送去轮回。
他寻求怜悯地看着牵绳人,没头没尾地说:“望乡台因你而生,我也是。”
一条白尾已经缠住了小孩儿的胳膊。小孩放开拢在牵绳人胸口的手,坠子掉出来,锈蚀的边缘流泻出金光。倏忽间白尾被蒸腾消散,白鱼儿半身的水汽少了三成。他的攻势弱了下来,小孩要对付剩下的两条,牵绳人如梦方醒地攥住了坠子:
“不可以。”
光线从指缝间射出来,巨大的拉力把他们拖下水。身后的望乡台沉重地插入幽深的水底,边缘越来越近,白鱼儿追上他们,凄惨地叫道:“你会死的。”
牵绳人闭了闭眼。白鱼儿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小孩被夹在中间。他看见两人的发丝交叠,片刻之后,牵绳人说,“只要知道答案是什么,死都可以。”
白鱼儿停在了牵绳人话音落下的地方。牵绳人回望着他,无声地说:“再见了。”
他和小孩毫无准备地飞出了边缘,指尖飞舞着血丝,手上的肉先消散,然后是刚长好的胳膊,胸膛,腰身,小孩儿从他的身上掉下去,他用变成了白骨的手去抓。眼睛还能看,小孩儿在迅速长大,衰老,最后变得老态龙钟。
无数的鱼在身边头顶飞过,昼夜急速交替,云骤聚骤散。树、动物、巨大的船忽隐忽现。仿佛完成了一场快放,他在眼花缭乱之后,进入了一片沉静的水域。
他不是刚刚才来这里。耳边的水流,细碎的阳光,微小的浮游生物以及不时游过的鱼陪伴了他漫长的岁月。他正安稳地与水底的泥沙融在一起,肋骨上栖息着嫩绿的水草,小鱼从身体里钻进钻出。金坠子不知所踪,头顶有阴影压下,几丈之外,忽然有人掉入了一股湍流。
牵绳人想游过去,但肋骨之下完全埋在沙土里,动弹不得。落水的人身量很小,牵绳人仔细分辨,是小孩儿。
牵绳人挣扎。一双手放在了他的肩胛骨上。苍老的声音贴着耳鼓说道:“不用动。看着就好。”
湍流卷着小孩儿逐渐下沉的身体。牵绳人看到“自己”跳了进来,带着不断上升的气泡游向小孩儿。他抓住了孩子的领子,水向下的力量很大,对抗他向上游。几番努力失败之后,他已经闭不住气,也快要抓不住孩子的衣服。
他奋力把小孩儿高举过顶,双手托着,用最后一点力量把他顶出了水面。他虚脱了,湍流瞬间把他压在了水底,坠子飞了出去。
他挣扎了几下,眼睑虚弱地垂下来,渐渐变得苍白。
随谁飘摆的尸体消散不见,老头转到了白骨面前。
“七十年,终于让我找到了。”
水下的眼睛老泪纵横。多年过去了,小孩儿成了老人,老人寿终正寝。按天他没有在望乡台上回望过去,而是被一道光线吸引,循着望过去,有人戴着哥哥的金色坠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一隅。他变成最想回去的模样,慢慢靠近,看清了牵绳人的样子。
白骨张张嘴,百感交集。
老头重新变成孩子,笑得如一朵绽开的小花。他把白骨上的坠子摆正,在长满水藻的手骨上轻轻一摸。牵绳人被一股力量推离身体,倏地一下,眼前豁然开朗。
人形的骨架半埋在湖底,四周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礁石。水草摇摆,小鱼在它的眼眶里进进出出。阳光在礁石上滚动,骨架像在舒服地休息。
小孩儿拉着他跃出波光耀眼的水面,一下子飞上了天。一艘小艇停在水上,两个黝黑的年轻人赤着膊站在甲板上,正往水下看。
“看到了么?就在那!”
“娘咧!老爷子托梦真准!”
天空明媚,猎猎的风拍打着身体,一切都是久违的清新。他们飞得很快,飞的很高。夕泽很大,望不到边。
他们在夕泽上空游历了一天。傍晚与云一起停驻在天边。夕阳的红色笼罩着大泽,水面上星星点点的亮光划过,是一个又一个反射了日光的边缘。它们连着看不见的轮回境,一座座望乡台生于边缘,无数的魂魄落在望乡台上,回望故事,找寻答案,然后被大船接走。
无数大船在夕泽上划过长短错落的水迹,每个望乡台都有一个记性不好的人,日夜做着重复单调的工作。牵绳人说:“我们也该走了吧。”
小孩儿点点头。他们从云端滑落,轻盈地下落。
望乡台残破凋零,人们到此看不到牵绳人就会决然离开。连接彼岸的码头需要来往的魂魄不断润泽,在牵绳人离开的时候,它的生命力便开始悄然流逝。
白尾覆盖着望乡台,白鱼儿委身在水汽里,正在窃窃低语。有人翩然而至,他抬头看到了牵绳人和小孩儿。牵绳人在他面前蹲下来,抱起来让他坐好。白鱼儿摇摇欲坠,牵绳人也坐下来,把他靠在自己肩上。
牵绳人说:“我要走了。”
白鱼儿垂着眼,说了声好。
小孩儿在远处坐着,白鱼儿不恨他。牵绳人不是一件可以争来抢去的东西,就算是,他也拥有了七十年。星斗升起,他把牵绳人推开,笑了笑道:“走吧。”
他目送着两人走向缆桩。牵绳人回望,登上了船他就会忘记一切,了无挂碍地去往轮回。他对白鱼儿说:“你好好的。”
白鱼儿凄然地点点头。牵绳人牵着小孩儿登上了大船。他的背影沉寂了一会,再回首时已经不再是他。
白鱼儿摆动白尾,一道炫目的光直冲天顶。他飞升九霄,看了眼辽阔无边的大泽。没有任何徘徊,在苍穹的中央炸裂成七色的流光。
大船缓缓开动,望乡台在星空里无声地坍塌,激荡起的水花拍打着船舷。小孩儿觉得身边的青年亲切可爱,已经钻进了他的怀里。温热的液体落在胳膊上,两只小胖手抚上青年的脸: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阳光熨帖地铺在湖底,浅蓝的魂魄从溺水青年的身上缓缓抽离。他往某个望乡台飘去,一缕小小的、充满气泡的水流跟上了他,试探地绕着魂魄转了几圈,之后雀跃地把它包裹起来。
他是夕泽的小精怪,已经在水里孕育了几百年,早找到了世外桃源一样的所在来建属于自己的望乡台。只是适合牵绳的魂魄太少,要生前强壮,年轻,还得是他喜欢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卷着青年的魂,水流绕着尸体拨弄他的发梢和眼睫。青年真的好看,小水流身体里的气泡雀跃地律动。
他带着魂魄往世外桃源去,在那儿他将建起一座望乡台,把灵魂轻轻放在上边,告诉他作为牵绳人的使命。而他将被路过此地去往轮回的生命滋润着生出实体,成为一个完整、美丽的水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