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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一~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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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41年初我二十二岁,光荣成为了盖世太保和SS情报部门榜上有名的通缉目标。
刺杀元首,窃取机密。
罪名是叛国。
没有悬赏,只不过,知悉不报者同论叛国罪,允许实时射杀。
我很镇定我一点也不紧张真的。
西欧的冬天已经走到了尽头,法国西北部,大雪却疯狂而反常地下了两个星期,我带着一直在低烧的恩斯特撤出了巴黎,绕过奥尔良,经过勒芒,然后在危险的乡野里颠簸了三天两夜,漏风的车篷不停地滴水,我把时昏时醒的恩斯特抱在怀里,不停地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我直发抖,水滴在我的后背上结了薄薄一层的细冰。
恩斯特不停地出汗,而嘴唇却冻得发青,我用所有能保暖的东西把他包起来,一面祈祷这场雪早点停下来。
可是直到我们抵达瑟堡,大雪却一直没有停。
2月12号夜里十二点左右,我揣着地址摸到了常春藤小巷,接应的人领着我把恩斯特抱进了一间阴湿的地下室,没有火炉,也没有电灯。
幽昧跳跃的烛光里,我第二次见到了马克西米利安•兰登格尔。
兰登格尔家的少爷依旧穿着白大褂,清冷的线条在暖黄色的烛火中也不能软化。
我抱着恩斯特不放手,心里微微颤动起来,我说:
“博士,请……”
他冷淡地扫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人,在屋子中央铺好白色的床单,冷声对我说,“把那家伙放上来。”
我点点头,然后他又补充道:“动作轻点。”
“你出去。”
“嗯?”
我愣了愣,站在台子边握着恩斯特的手,“我想看着……”
“你在这里只会碍事。”他换上手套,向我指了指门口。
他看见我有些担心地看着这里的环境,冷笑了一下,“你如果是担心我的水准,大可不必,即使是一点光线都没有的情况,我也能做胸腹隔膜缝合。”
“他的伤势一直没得到处理,如果你不想他就此挂掉——不要影响我。”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走出门去。
近三个小时之后,兰登格尔拉开门走出来,摘了手套,扔掉。
一股子浓烈的酒精气味冲出来。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带他去英国。”
“英国?”
“是的,准备一下,半个小时之后到码头去,坐小船去海港,凌晨四点有一班邮船改型的轮渡会趁夜出港,你们明天或者后天到达朴茨茅斯或者南安普敦,看情况。”
我有些缓不过劲,视线绕过他的肩膀看着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恩斯特,握紧了拳头。
“这实在是太紧了。”
“他还……”
兰登格尔玩味地瞄了一眼身后,然后又看看我的表情:“他死不了,留下来倒是更危险。”
“我虽然欠这家伙一个人情,但是却不至于把命也搭给他,这里一秒钟也不能留了。”
“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个瘟神,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变成火坑。”
我说,“我知道。”
末了,低下头,我轻声说了“谢谢”。
“不用谢我。”
“你可以选择留在英国,‘圣约’的人可以帮你解决,还有你记住的那些东西也可以……”
“不,谢谢你的建议,博士。请不用游说我加入‘圣约’,在我没有搞明白一些事情之前,我不会轻易决定情报的去向,无论它是否会给我带来危险。”
“我会把恩斯特送到英国,在他没有安全之前,我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
兰登格尔看着我,然后怪异地笑了一下:
“开始我不了解你,对你有些好奇,见了你之后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简单,然后时间越长越觉得你复杂,这一次,我真的是完全不能理解你了。”
“你的态度很奇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清楚就够了,至于别人怎么想,说句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弹了弹中指和食指,笑了一下,然后走到恩斯特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博士,这家伙可以搬走了吗?”
兰登格尔支起一只手,歪了下嘴角:“请便。”
凌晨三点半钟的时候,雪停了。
远处码头传来一阵阵的水声,因为云层很厚,没有一点可见光。脚下的雪发出脆弱的咯吱咯吱声,令人不安。
前面领路的小伙子紧张得要命,他不停地四处张望,虽然四周其实是一片漆黑。
“那个……赛廷先生,您能走快点吗?”
他打了个哆嗦。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
你没看见我扛着个残废吗?
一顿神,我脚下一滑差点一摔,恩斯特闷哼一声,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摸摸他的伤处,还结实着……于是我走得更加慢了。
四点过了五分的时候我才到达港口,船老大把我一顿好训,我揉揉耳朵爬上了甲板,心里一阵冷汗——
这船,估计还没上海峡就自己沉了……破成这样说。
船号还是1919年的我吐血。
……幽灵船么。
入海之后颠得一塌糊涂,一会上天一会落地,浪虽然不大,可是这船实在是小。
天亮的时候海上下了点小雨。
我呆在舱里,被摇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恩斯特这时挣扎起来,我吓得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慢慢睁开眼睛。我这才想到应该是前面打的麻醉剂到时间褪了,反应才会这么大。
我舒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他:
“恩斯特?”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眼睛能看得清楚吗?”
“说句话我听听?”
“恩斯特……”
“嗯……”
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气息还是很弱。
“我以前……觉得安迪真是一无是处,现在不这么想了……你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啥?”
“比如说,你力气真不小……”
我无语,扛了你这么久,这家伙刚一醒过来就说的这……话,气死我了,我还是掐死他算。
“还有,你真的很温柔。”
我默。
呸,怕你死掉好不好。
“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喂!少自作多情啊。”
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烫了,我松了一口气,推推他,“恩斯特,你记不记得去歌剧院之前?”
“不记得了。”
“你少来!你说,如果你能回来就告诉我原因,恩斯特,你欠我一个原因。”我掰过他的脸,“为什么喜欢我?你说过,有理由的。”
恩斯特扁了扁嘴,有些恍惚地看着我:
“你这么,急于知道原因,是不是以为,和阿德里安有关?”
我被噎得一窒,眨了眨眼。
果然恩斯特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我轻轻戳了戳他。
恩斯特说:“我困了,头晕。”
我说:“恩斯特,我不能不想着他,我知道会让你难过,可是如果我自己都不能搞清楚……”
恩斯特又扭过头,眼睛有些红,他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
“我……承认,我在乎你。”
“我喜欢你。”
“不想伤害你,至少。”
恩斯特抿了抿嘴,眼睛细细眯起来,他终于微微一笑:
“这样子的你,没办法,我真的很喜欢。”
“一开始,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一个人是瞬间的事情,但是爱则是习惯。”
“我不是在说喜欢你的原因——我爱你,你知道吗?”
第二章
黎明的海上一片黑暗,雨声和浪声混杂着,舱中反而显得特别安逸。
船上不准亮灯,我给恩斯特裹紧了毯子,然后抬手熄灭了昏暗的照明。
小船在海浪上艰难地颠簸,我靠在床边,微微觉得恶心。
钢丝网成的门发出咚咚的敲击声,船员在外面喊道:“出来!到底层去取淡水!”
我摸了摸恩斯特,然后拎着灯跟了出去,沿路到底舱,昏暗的光线下照着一双双惨淡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这艘船要带着他们离开故土,同时也是带着他们离开死亡,可是就在希望与重生之前,所有人都还要接受一次死神的考验。这艘随时会被阻击,随时会沉没的邮船,即可以是诺亚方舟,也可以是冥河摆渡。
我在那一双双饱含风霜与苦楚的眼睛里,看到纯然的痛苦,远大于希望。
底舱里压抑而沉默。
我领到了一小桶水,引着灯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正午的时候太阳依旧没有从云层里冲出来,晃荡的船舱里无日无夜,不知何方。恩斯特一直安静地面向内侧,我偶尔上甲板透透气,都看见舵手室的门口,开船的老头在烦闷地抽着烟。
航向已经找不到了。
船在海上听天由命,一天一夜之后,漂离航线越来越远,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舱里那种明显的绝望气味随着时间越来越浓郁。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也到过许多地方。
看过的恐惧早已经足够,现在的我,即使是再深重的危难也不会再惊惶。
我只是有些疲倦。
我看着微亮的窗口,仰着头,轻轻地抵着恩斯特的后背,我用小小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
“我知道。”
“你爱我。”
恩斯特没有动静,我向后伸出手。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什么都不用说。
“让我来说。
“一开始,只是喜欢。
“然后因为你觉得有趣,所以我们在一起。恩斯特•罗姆,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超过一天两夜,而我们有三个月。这个时间太长以至于你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直到你的一切猝然崩坏。
“你知道那一天最终会来,你将不得不离开你的祖国,而离那一天越近……
“你纵使可以伪装超脱,却无法避免眷恋,所以你开始变得渴望陪伴。
“而那个时候在你身边的人偏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要的是不离不弃,可是我的心……不在你这里。”
恩斯特忽然用力捏住我的手,他低声说:
“别说了。”
我摇摇头,温柔地反握住他微凉的手,“你善于伪装,即使你看起来多么潇洒不羁,但是你的心里,从来不肯低头,折辱你的人你必定要偿还。无论是你建立起‘水晶’,还是你对我的感情,都是这个原因。”
“别说了!”
他忽然动怒,甩开我的手,我冷笑,起身俯压在他的上方,左手撑在他的颈侧,右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对着我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没有逃避的意思,看着我,黑眼睛里有两点窗口的反光,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说,他会一直等着我。
我心里一片混乱。
我说:“恩斯特,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我手上用上了力气卡住,他疼得皱了皱眉,眼神却依旧平静。
“你如果怨恨我折辱了你的自尊,你可以报复我,可是……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为什么让我这么一步步地伤害他。
“如果不是你,杜伊乐丽的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忽然去找亚尔弗莱,他的姐姐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可是玫死了,你不觉得你伤害的人太多了吗。”
“我并不知道……”
我按住他的嘴唇,“我不要听你的解释。”
“恩斯特,也许你能把每件事都算得很好,我参与了这场注定失败的刺杀,对他开了两枪,为了你背叛他,销毁了总理府里的档案,还窃取了机密情报,现在,我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人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可是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死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你的弟兄吗?你不想复仇,不想让你的祖国回到过去吗?
“为了伤害我,你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一开始是他救了你,你又怎么能这么伤害他……”
我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我。
末了,他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擦我脸上的水,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声音很轻,轻飘飘地颤。
“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我是为了伤害你。”
“你又怎么能说,我对你的感情,只不过是为了无谓的自尊。”
“以前,我不知道可以有那么深的爱,所以看见你那么爱他,非常非常羡慕,羡慕到让自己都爱上你而已。
“我没有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陪伴,从此想尽办法也不愿放手,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忍不住捏了他的脖子,收紧手指,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嘴。
“……你想杀了我?”
“你早就该动手了,何必还要辛苦这么远的路。”
“又何必要救我。”
“就算我死了,你和他也永远不能在一起,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帝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说了。”
我捂住他的嘴唇,狠命抱住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别再为了我,别再为了我伤害你自己……”
“我受不了你受伤。”
“如果是死,也是我们一起死在海上。”
我能感觉他的睫毛轻轻刷过我的侧脸,他困难地抬起手环住我的后背,他在我耳边说:
“如果可以,还是让我们一起活吧,一起去新的地方,去英国。
“在那里,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偏离航向依旧很远,我们在海上不知所终。
离开瑟堡的那一天,巴黎那边正是一片动荡,阿德里安被解职,返回柏林养病,并接受调查。
我靠在恩斯特身边,看着窗外正露出一角的天空,我摇了摇头。
“不会的,有些事情,不可以重来。”
我指着舱里瑟瑟发抖的人们,“你看,所有人都在恐惧死亡,而偏偏像我们这样经历死亡,又不再害怕死亡的人,要遇到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可是我们是不会死的。”
恩斯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当我们再一次活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试着来爱我,相信我,即使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也是会过去的,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吗?”
“我是一直都信你的。”
“那再信我一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说,“到了南安普顿,我们去找‘狮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