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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二章 ...

  •   第一章

      塞西尔姨妈一家都是犹太人,有钱。但在那个年代犹太人却不讨好。所以这一家人所有事情都在拼命地向真正的德国人靠拢。两位小姐上最正统的德国贵族学校,请血统纯正的雅利安家庭教师。星期天去最正牌的德国教堂。吃最正宗的德国菜,喝最贵的德国红葡萄酒,房间里挂满勃兰登堡门的油画。塞西尔姨妈和两位小姐都用巴伐利亚州的老作坊香水,塞西尔老爷抽慕尼黑的纯手工香烟。一切一切的努力,但他们却依然眼红我身上那一半的德国血统,来自我离经叛道的父亲。世界变化得多么迅速,当年娜塔莎不顾一切地嫁给我的父亲时,这个犹太家族狠心地断绝了她的一切后路。

      “乔安娜,我那双真丝手套是不是你拿去了?!”老远就听见凯瑟琳暴躁的怒吼。然后是塞西尔姨妈尖细的嗓音:“凯特,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大声说话,没有男人会喜欢你的!”凯瑟琳噤声,她提着层层叠叠的蕾丝长裙从二楼走下来,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今天居然没有咆哮回去,要是以往,她早就大嚷:“我才不要什么男人喜欢我!我喜欢女人!”然后就是和她母亲没完没了的争吵。

      我看得有点呆了,十六岁的凯瑟琳•冯•塞西尔,今天我第一次觉得她是个女人,而且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高高挽起的奶黄色发髻,让她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公主,露肩的奶油色长裙典雅高贵。她有发育得非常丰满的胸部,这是让她在整个柏林都值得骄傲的地方,不仅因为尺寸,而且形状完美,她暴露得恰到好处。

      “安迪,你的眼睛都瞧哪儿啦!”凯瑟琳佯装恼怒地娇嗔一声。

      我连忙露出赞美的笑容,“凯瑟琳姐姐今天真是和加百列一样漂亮!”心想:加百列也是大胸女人吗?

      凯瑟琳有一双带钩的眼睛,此时得意地弯起来,故作抱怨道:“塞西尔夫人,快来看看您的外甥,他才十二岁,就学着那些好色男人这样油嘴滑舌了。”

      塞西尔姨妈看见凯瑟琳,一声惊呼:“上帝开眼!我的小凯瑟琳真是漂亮!”想了想她补充道:“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开口说话了,除非约德尔少爷和你搭讪。”

      凯瑟琳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兴奋地问:“你说约德尔少爷真的会和我说话吗?听说他可冷漠了,梅西家的小姐们都被他冷落得偷偷哭了。”

      “会的会的,我天仙一样的凯瑟琳!”塞西尔姨妈一脸憧憬,整个圆脸都红透了。

      凯瑟琳陶醉在粉红色的梦里,一脸乐滋滋地说:“把你那双宝石绒手套给我吧。我的真丝手套被乔安娜拿去了,那死丫头铁了心不会给我的。”

      “好,好!”这时的姨妈二话不说,就让人去把那双名贵的手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女儿,一面叮嘱道,“你的手套这次就拿给乔安娜用一用,让她也好好打扮一下,准备着晚上的事情。”话刚一说完,乔安娜就蹬蹬蹬地从另一边楼梯上冲了下来,圆圆的大眼睛赤红赤红的,她一把将一团丝丝缕缕的锦缎砸向了凯瑟琳:“去你的破手套!我不稀罕!”然后眼泪就哗哗地滚了下来,她冲着姨妈大喊:“你就她一个女儿!”然后又蹬蹬噔地跑回了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塞西尔姨妈不知所措地看着另一个女儿,凯瑟琳则捏着手中被剪成一团破烂的真丝手套,气得只打哆嗦。我眨巴着眼睛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这场闹剧,引起了我对今晚的主人翁强烈的好奇。

      阿德里安•D•约德尔,香樟大街121号住着的贵族老头一边给我调整着琴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啊,那是个纯正的雅利安美人。

      呃,他说美人?

      不不,约德尔家族是个出尽美人的家族,代表了雅利安人种最精华的一切。他的姐姐,波拉玫朵小姐,哦,现在应该叫丹麦大公妃了。曾经是轰动整个德意志的美人,多少人为和她说句话争得头破血流……哎,那都是小姐离开柏林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听说,波拉玫朵小姐谁都不爱,因为他英俊的弟弟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D•约德尔,今晚将和著名的约瑟夫•戈培尔博士一起,到柏林的所有银行家中间来。

      是为了什么原因呢?至少这个,不是塞西尔姨妈和她的女儿们,以及所有到场的银行家的小姐们所关心的事情。宴会就在菩提树大街77号,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但是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足以让整个柏林瞩目。

      我很高兴我也是能去的。

      第二章

      夜幕降临的时候,菩提树大街77号就像传说中的苏丹王宫,又像圣经里的四天使圣殿。绚丽的灯光从重重的帷幕里透出来,映在庭院里的喷泉和乔木上。空气里不绝于缕的各色香水味飘荡,小姐们柔美文雅的笑声伴随着美丽的室内四重奏,晚宴的开场温柔又优雅。

      这个夜晚,像富丽而不张扬的花朵,比如诱人的夜来香。
      长长的榉木餐桌上铺着垂到地面的厚重紫色桌布,金银餐具交相辉映着华贵的光芒,鲜花和精心准备的食物都不能吸引任何人的兴趣。每一个人,顾盼巧笑,侃侃而谈却实际上个个心不在焉,张望着,焦虑着。

      那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把目光汇聚在那里等待了。

      今晚的主角是约瑟夫•戈培尔博士。这个著名的宣传部长,小时候因为患上骨脊髓炎,致使左腿比右腿短一截,走起路来有点瘸。他的演讲充满了鼓动力,“德意志需要我们用全部的血肉来支持!”,银行家们颤巍巍地聆听着,不时地拍手喝彩,然后又悄悄地擦干手心里的汗。
      我身边的凯瑟琳却直直地望着他身边的那个男子,连呼吸都忘掉了。我想,她今晚的确是不会说话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阿德里安。

      金发在晚宴灯下耀眼得让人以为看见了天国的大门,雪一样的皮肤,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即使隔了很远很远也能感受到,纯粹纯粹的蓝,像小时候读到的,巴伐利亚原野上的透明的晴空。那样精致到不真实的五官,我算是理解到了“纯正的雅利安美人”的意义。雅利安人种吗?这么完美的人种,的确有被推崇的道理。
      晚宴上他一直一直安静地坐着,我遥远的对面,在一丛百合花的旁边。并不说话,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所有女人的心,偶尔他无意义地扫视一眼,或者抬手抚了一下衣襟——并且他的衣着也是精致到无以复加,他是个一丝不苟到发梢的人。就那一点点动静,我都可以听到一片细微的抽气声,也许还有,心跳加快的声音。

      我想他的魅力连男人都不可阻挡,一批又一批的银行家,或者银行家的小姐在他面前走过,搭讪,间或扭来扭去。但他总是冰着一张脸,几乎看不见他嘴唇的开合。你说我观察得这么仔细做什么……从一开始,我的眼珠就扒在他身上下不来了,我感到羞愧,可是还是忍不住盯着他。渐渐地,我终于发现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今晚穿得是多么风骚碍眼,袒胸露背,简直伤风败俗!我瞥了一眼身边的凯瑟琳,还好她完全呆住了不能去他面前搔首弄姿,看起来总算没那么讨厌。我忽然想起乔安娜,今晚居然没看见她。我觉得如果晚宴上都是她那样的女孩子,会让人开心的多。
      片刻的走神之后,一凝神,居然发现视野的正前方,那个人也在看着我!我一下子呼吸都没了,只是心脏在胸腔中轰轰炸响,僵硬的感觉由四肢往脸上爬。他只看了一眼,又懒懒地移开了视线。然后血液奔流起来了,我终于开始大喘着气,耳鸣脸热。太奇怪了,我感到丢脸。于是往屋外跑去,希望吹吹夜晚的风让我的血液冷却下来。大幅度做着深呼吸,我忽然发现一个干瘦的女孩扒在窗台上,透过帷幔的缝隙往里看。
      “乔安娜姐姐?”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圆脸的女孩转过来,满脸泪痕。可怜的她,遗传了姨妈的全部外貌特征,也许只有到了中年时候才能惹人喜爱。我踮起脚,顺着帷幔的缝隙往里看去,正是那张“纯正的雅利安美人”的侧脸。

      “我们进去吧。”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没带手套。

      “不!”她恶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扭头往庭院外跑走了。

      看着她跑远,我在心底嘲笑着这个没有自信的可怜女孩。此时屋里的四重奏悄然停止,一片催促意味的掌声响起。我连忙走回去看个究竟,一进屋,就发现大厅东南面的那架法兰西三角大钢琴已经支起了扩音板,黑色的漆光中泛着醉人的酒红。阿德里安•D•约德尔,正在往那比地面微微高出一层的表演台上走去。他的步伐中充满韵律和节奏感,姿势优雅到无可附加,让人不禁产生一瞬间的错觉:这是一个正在表演的舞台王子。

      他不说话,也不鞠躬,默默地调高了琴凳,坐下,双手平放上键盘。这时才忽然发现,他手上带着雪白的手套,背上是红色十字型印记,于是我立即联想到了中世纪的东征耶路撒冷的十字军。他按下一键试了试音,接着脱掉两手的手套,活动了一下手指。
      我在科特布斯乡下曾经听那些年老的葡萄农说,看一个人的手指就知道他有怎样的灵魂,丑陋的,懒惰的,贪婪的……或者正相反。约德尔的手非常柔美,修长的十指是天生用来爱抚琴键的。他的手指苍白而略显纤细,腕骨瘦长,托在黑白两色的琴键上,有一种神经质的美感,圣洁又亵渎。

      琴声像流水一样响起,是肖邦的第2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婉转柔媚而多情。有些小姐们开始娇羞地按着胸口,用丝绸扇子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好像他在为她们演奏一样。我不以为是地哼哼,但多年以后再一次听到这个旋律我才明白,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就是肖邦写给初恋情人的最后一封“情书”。

      原来命运,就像高加索的猎鹰,在致命的捕捉之前会发出得意的预告。

      我喜欢那柔美地舞动的手指,沉浸在如泣如诉浪漫瑰丽的旋律中不可自拔,那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现实中忧郁的粉红色梦幻。就在第二乐章进入高|潮时,琴音顿时改变,转折得毫不掩饰,曲子忽然变得雄壮激愤而且斗志高昂,旋律是我所熟悉的,但却不是一首钢琴协奏曲。姑娘们变了脸色,银行家们有些不知所措。我看了看站在钢琴右手的戈培尔博士,他正凝视着演奏者的脸。

      想起来了,那是肖邦第六号波兰舞曲,降A大调的《英雄》。他把“情书”换作了《英雄》,我的心一下子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牵起来了,忽然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

      宏伟而苍凉的尾音落下,室内有些静悄悄的,随后便是预料中千篇一律的“Bravo!”、口哨声、掌声响成一片,他毫无表情,轻轻合上了琴盖。

      “你说约德尔少爷为什么要中途换成波兰舞曲呢?”左边临近的两位小姐,用折扇掩着脸,发出不满的声音,“我喜欢前面的曲子呢。”

      “我也是,不过说来约德尔少爷是军队里的人呢……”

      “是的哟!”另一个兴奋的少女加入了谈话,“应该叫约德尔上校呢,听说他才十七岁就进入了陆军总部工作。今天还是我唯一一次没有看见他穿军装呢,说来你们应该找机会看看上校穿军服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真的吗真的吗……”

      我无心再关注她们的谈话了,满脑子都是军队的号角,漆黑的皮靴,锋利的马刺和漫天的炮火。我几乎就在眼前看见了登记处的军警在向我热烈地招手……军人!战场!我在兴奋的心情中又落入低谷——上帝为什么我才只有十二岁……

      宴会在小姐们恋恋不舍的叹息中结束了,银行家们纷纷掏出手帕摸着脑门上的汗。

      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对自己说:“你能行的,安迪洛尔!”
      我跳下椅子往门廊处追去。
      “上校!约德尔上校!”

      被簇拥着的那一行人停下来了,约德尔站在一群人中央望着我。

      “上校,我也会加入军队的!和您一样,我也要成为英雄!”包括戈培尔博士在内的所有其他人都为我这句幼稚到极点的宣言皱了眉,可是我不在乎。约德尔没有回答,依旧是冰冷的表情,可是我却似乎在他那双艳蓝色的绝美眸子里看见了隐约的笑意。

      不会看错的。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并且为这个承诺而拼命读书,锻炼,每当觉得辛苦的时候,就去回想他那举世无双的容颜,一切努力都好像得到了回报。我就像一个为了美丽的未婚妻而拼命工作的穷小子,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动力。

      那两年是我生命中最充实甜蜜的两年。此间乔安娜剪掉长发,砸光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一个人去了巴黎,凯瑟琳终于放弃了女人开始和形形色|色的男孩子约会。

      那正是“国会纵火案”发生前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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