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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土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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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半,白事班子歇了。因为离得近,姚婵耳朵里还有似有若无的唢呐声,过了大半个小时她才突然间反应过来喇叭已经不响了。
她敲敲隔间的玻璃,把那小窗户门推开条缝,问外面炕上躺着的路斯和:“外面是不消停了?”
路斯和顿了顿,似乎是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肯定道:“嗯,歇了。”
姚婵一骨碌爬起来:“小时候老奶奶对我挺好,我去守灵。”
亲人故去,停灵时棺前不能离五服内的亲眷,有的地方规矩多,甚至晚间棺前的香和冥币也不能断,这就叫守灵。
按说老奶奶近有女儿女婿、远有侄子侄女,今天又回来得齐全,今晚守灵姚婵就算是姚家长孙女也排不上号。
但姚婵承了老奶奶一份恩,就想着怎么着要以自己的方式还一份情。
本来可以用别的方式孝敬一下老奶奶的,但这么多年姚婵属实也没见过老奶奶几次。
老爷爷没得早,老奶奶自己过了不到两年就被六姑接去了南方生活。
六姑不比姚婵,姚婵起码是这一辈的老大,而在这里六姑排行顺位就不占便宜,平时还是个不争不抢、不吭声不吱气儿像个影子一样的人,最关键她还是个女娃,现下还是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在姚家亲眷里那可真是顶不受重视。
六姑在这群冷漠自私的亲戚圈子中长大,得亏老奶奶是位温暖的妈妈,她才没完全随了姚家人的性子。六姑上学时就早早考了出去,再后来把老奶奶接走,跟姚家人的联系不比姚婵多,也正因如此,之前姚婵的几位爷爷奶奶过世,可回可不回的六姑和老奶奶都没回来,姚婵自然孝敬不到老奶奶。
灵棚前已经架起了火堆,六姑的儿子蹲在火堆前盯着火堆里的地瓜看。
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看过这么烤地瓜,稀奇得不得了,一会儿一问他爸爸熟了没。
六姑父摇摇头,给地瓜用木头棒翻了个个儿,说:“没有,再等等。”
姚婵看见烤地瓜就想吃烤玉米,可惜现在不是季节,她只能遗憾地吞吞口水。
终于烤好了一个,小孩一手拿一根木头棒把烤好的地瓜夹架着递给姚婵,小孩小声说:“大姐,我刚才听见你吧唧嘴了,你先吃。”
姚婵哭笑不得,也不客气,把地瓜拿手里左右来回掂量掂量散热,三下五除二地扒了皮吃了。
老叔在火堆的上风处翘着二郎腿坐着,他点了根烟,接过三姑送过来的茶碗,问姚婵:“你对象呢?”
路斯和本就不是守旧俗的人,况且如今他实际上是跟姚家没半点关系的,虽然今天他稀里糊涂地来了,但姚婵实在是不好绑着他也出来守灵,只好解释道:“他开一天车太累了,眼睛都睁不开了,眯一会儿。”
身后有石头子儿被碾压的声音,姚婵的话音儿还没落地,路斯和就站在了姚婵身边。
路斯和看了一眼火堆里露出来的地瓜,手上提了一下裤腿儿,边蹲边问:“有烤土豆吗?”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惊讶地问:“土豆也能烤吗?”
“能啊,还有玉米呢。玉米也能烤。”
听到烤玉米,姚婵心里一动。她喜欢吃烤玉米,只是现下玉米不当季,她就没提。
老叔并不知道烤玉米的典故,也不在意,跟小孩儿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你刚才拿地瓜的那个院子,外屋地有你七姨才给我拿的土豆,你给你大姐夫去拿。”
姚婵顺着老叔的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别说一个不熟悉路的小孩儿,就是她一个还算知道位置的成年人独自走过去也打怵。
“别了,他说着玩儿的,不用拿土豆。”
“用,我想吃。”
路斯和难得有孩子气的表现,姚婵楞了一下,愣神的两秒就被路斯和拉了起来:“走,咱俩去拿。”
姚婵叹口气,站直了身体,认命地拉拉衣服后摆,皱着眉头摇了一下头,一副不知道路斯和在搞什么的疑惑表情。
老叔家其实距离这里不远,就是拐个弯儿,几分钟的脚程,只是现在爷爷家前院的灯已经关了,山区农村没有路灯,两个人去老叔家又是背着老奶奶家的长明灯,越走路越黑,再加上老叔家也经常两三个月空着没人住,院前的柳树枝被风吹得影影绰绰,总觉得阴森森的。姚婵从前独来独往胆子挺大的,但身边有人就变得胆小非常,在心里自己吓自己,不由得跟路斯和靠得近了一些。
一个人走路害怕就唱歌,两个人走路害怕就聊天,姚婵存心埋汰路斯和:“哎,你还挺馋。”
路斯和低头看了姚婵一眼,温柔的月光映亮了她的脸,那样可爱又别扭的表情,还带着一丝尴尬和恼怒,以及对现状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抵触。
曾经的姚婵在他面前时时都是这样生动的模样,工作的时候又酷又拽,生活中又很皮,无论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根本不用你猜。
路斯和想念那样的姚婵,于是嘴角弯了一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假装不经意把左胳膊搭在了姚婵的左肩膀上,把她虚虚地拢在了怀里。
“晚席上有椒盐土豆,我没吃到,你也没给我拿。”
路斯和的语气居然有些委屈,姚婵惊讶地顿住脚步,抬头看他,却被路斯和一手遮住了眼睛。
路老师养儿子有三宝:车票、书本和土豆,缺一不可。
车票是有时间就会带路斯和出门旅行,不拘地点;书本是满屋子的书随便路斯和看,不拘类别;土豆就是一日三餐管饱,不拘做法。
路老师是个称职的老师,也是合格的精神导师,但在生活上给到路斯和的并不多。陆进一在路斯和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走了,路老师一个男人拉扯路斯和长大不容易,虽然同事和邻居们都帮了很多,但最难的路斯和吃饭的问题,路老师始终没有攻克掉。
路斯和小时候的东北是八十年代不发达的东北,受气候条件所制,菜式比较单一,尤其冬天,家家户户楼道里不是囤的白菜就是积的酸菜,再有就是萝卜土豆管够。
令人费解的是,哪怕冬天只是白菜、萝卜、土豆这几样菜,路老师都从来没有整明白过。
路老师做饭做菜,姚婵和舒宁在路老师家补课时有幸吃过一次,难吃,已经不足以形容路老师的厨艺了。
当天回家的路上姚婵就跟舒宁吐槽:男神路斯和可真的太好养活了,那么难吃的醋溜白菜居然也不挑。虽然按路老师的养法儿路斯和也挑不起来,不然别说长这么高的个子,就是能不能存活都是个问题。
但有一说一的是,路老师做的土豆烩酸菜是可以入口的。
路斯和喜欢吃土豆,路老师其实特别钻研过土豆的各种做法,那么多年折腾个一溜十三招,路斯和高考出成绩那天吃完饭点评说:“路老师,土豆还是要追求原滋原味,你看,你把他蒸熟了,出锅,碾碎,拿酱一拌,就很好吃。”
把路老师气得直翻白眼。
姚婵发现路斯和喜欢吃土豆后就接过了路老师给路斯和做土豆的接力棒。
不同于路老师,姚婵做菜很好吃。
路斯和第一次吃姚婵做的土豆猪肉烩酸菜后就感慨:“不属于自己的天赋确实不能强求,比如路老师下厨。”
至此,姚婵每去路斯和的出租房,都要给他做道材料有土豆的菜,哪怕在外吃饭也必点土豆。
晚席桌上有没有椒盐土豆姚婵确实没注意,她哪想得到这种席面上还会有椒盐土豆,再说其实她压根就没为路斯和想他喜欢的菜,她就是看灶台上哪样比较可口就拿了几样,只合计着能吃饱就行。
不知为何,姚婵竟有些心虚、有些愧疚,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我……我去得晚两分钟,压根就没看到有什么菜。”
“是吗?”
姚婵猛点头:“嗯呢。”
“那你看到了会想到给我拿一盘吗?”
“那当然。”
“真的?”
“比真金还真。”
姚婵好多年没来过老叔家,但好在格局跟爷爷家差不多,一进门就是厨房。两个人进了门发现没了月光映衬屋子里更黑,路斯和举着手电筒找了半天厨房的灯开关也没找到,好在外面接二连三地过了几台车,转门口的小弯时车灯照进屋子里,姚婵正好瞄到了比寻常位置低一点的开关。
用来烤的土豆不能选太大的,不然不容易熟,路斯和花了五分钟凭经验选了几个个头不大,形状匀称的土豆,姚婵又顺手拿了一袋没拆过的酱,两人这才闭了灯往回走。
快走到火堆时,姚婵惊讶地发现灵前墙边摆放的花圈比她傍晚刚到时足足多了一倍有余,再往卖店门口看,在这山区里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多了四台车。
五姑看见姚婵惊讶的表情,笑着问:“气派不?”
姚婵不明白五姑意思,睁大了眼睛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啊?”
五姑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接着说。
人家不愿意往下说,姚婵也不追问,她本来就没想听。她把土豆拿六姑家厨房洗了一下,擦干了递给路斯和,看着路斯和把土豆埋到柴火堆里,七姑父在一旁喝着茶水跟老叔说:“其实老老太太这一辈里是活得最明白的。”
老叔在未燃的柴火棍上磕打磕打烟灰,没答腔,把烟嘴送进嘴里,吸一口,带着尼古丁的烟气从鼻子里喷出来,老叔在烟气里看着六姑的小孩用蹭得已经炭黑的小嫩手给烤好的地瓜扒皮,扒一下,烫一下,捏一下自己的耳朵垂,然后再扒再烫再捏,直到露出了一截干干净净地黄色的心儿才心满意足地咬一口。
五姑也看了一眼,接话儿道:“那可不,跟着老六在大城市享老福了。”
七姑父摇摇头,也不做声了。
平常说一句正经话都费劲,聊天更聊不到一起去。姚婵也不爱跟他们干呆着,拉着路斯和去花圈那借着长明灯静静看了会儿挽联,有个别的是纸活店里通用的套词,也有的对仗并不工整,平仄也不讲究,明显是自己想的,但就是情深意切,让人看着不觉眼里就盈满了泪意。
老奶奶生前是个顶好的人,她的温柔与温暖似乎带着光,走到哪里就能照到哪里,所以就算她离开这里几年最后又回到这里,也有人愿意披星戴月踩着夜色鞠上三躬,也有人不辞高山深水颠簸一路前来吊唁。
七姑父说得对,老奶奶活得明白,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