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6、湾如初月月如眉4

　　月亮湾的夜晚惬意撩人，风带来的外海气息咸而清爽。今夜是初一，初月又弯又细，仿佛在诉说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旖旎情思。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深夜里弥散开来。

　　这声音来自一座茅屋的屋顶。此时黑衣女子仰天枕剑就躺在上面。

　　她之所以躺在这里，倒不是因为穷凶恶极无处借宿，事实上她原本今晚是借宿在茶寮老板家里的。无奈山野地方，蚊虫跳蚤实在太多，当第一只跳蚤钻进她的衣服里的时候，她暗暗发誓只要跳蚤多到三只她就要采取措施。然后又一只跳蚤贴上了她的皮肤，她在勉强忍受了半个时辰后终于不堪重负，决定不再去等那第三只跳蚤，用剑鞘挑开天窗直接跳上了房顶。

　　而在屋顶枕剑躺下后，也许是夜景太美，使她感到孤身漂泊的无限寂寞吧，黑衣女子已经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唉……”莫笑芙又叹了一口气，猛然“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一剑将房顶刺了个对穿，自己跳到了对面的房顶上。足尖才点屋顶茅草，又是向后一掠，跃上了另一个屋顶，然后仍是未立足便又换一个屋顶。她足足跳了十五个屋顶，才足下微使力站了会儿。

　　但也只是一瞬，莫笑芙马上又跳到对面的茅草屋顶，谁知她跳过去后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从屋顶上滑了下来。

　　“同样的招术用两次，”她冷笑一声，“你真是瞧不起我。”

　　话音刚落她“刷刷刷”地挽了三个剑花，动作姿势漂亮至极，然后向后飞掠，连退了十数丈。半空中响起“啪”地一声，莫笑芙还未停步又是一个踉跄！

　　“快得很！”莫笑芙咬牙切齿地赞叹。感觉到瞬间有人欺近，她冷冷一笑，浑身黑影一散，在原地消失。莫笑芙的轻功极了得，急速飞掠的瞬间会让人感觉仿佛黑影散开。她一路朝着没有隐蔽的岸边而去，几个纵身飞掠就到了石岸边。

　　她在乌篷船上立住身形，乌篷船甚至没有一丝些微的沉浮。

　　忽然“噼啪”一声响，脚下的船身四散裂开，这时她已经出现在另一条船上。然后她脚下的船又是一样裂开，她又出现在另一条船上。如此五六下，石岸边的渔船已被人“噼里啪啦”地拆掉了一半。

　　这些船虽不见得多大，却都是实打实的坚固，黑暗中的那个人不现身形便轻轻松松拆了它们，这等功力实在匪夷所思，更令人咋舌的是那个人拆船的速度还越来越快！

　　本想以此消耗对方体力的莫笑芙看这招是没用了，便点足向后一飘，停在了水面上。没错，便是实实在在地停在水面上！

　　她仔细观察着脚尖下的水面，直到水面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波纹时，轻轻一笑，一剑疾刺而下。“叮”地一声轻响，剑尖刺到了什么东西，却“嗡”地一震，被更大的力反弹了回来。她借着这股力一弹，整个人飞进了村子里。

　　穿梭在方才刚穿过一次的树林，莫笑芙一步不停。黑夜里的那个人一定还尾随在后，那人甚至没有现身，就将她逼到了只能跑来跑去的地步。她握剑的虎口此刻还因方才那一震而微微发麻。

　　忽然“砰”地一声闷响，她迅速飞掠的身体居然撞在了前头的树干枝桠上，然后往下掉去。掉落下的莫笑芙头朝下，掉到一半又猛然停住，倒悬在半空中，来回晃着。

　　“唉……”黑夜中另一个女声极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在莫笑芙刚刚跳离的树枝后面出现了一个粗布麻衣，浑身湿漉漉的女子。刚才就是这个人，在她跳上树干前在她后面用长鞭捆住了她的脚，使她落到了此刻头朝下的境况。

　　头朝下被吊着的莫笑芙往上看了眼吊着她的那个人，发现居然就是入夜时分在茶寮里给玫子姑娘伴奏拉二胡的那个人！

　　“果然是你，我知道就是你，”因为被吊着，她的声音显得含糊不清，“怎么现在不做保镖，当起捕快来了？生性高傲的大镖头，你竟然也会为了那个不知究竟是生是死的疯子卖命，难道你就是那个西湖女仙？”

　　“不要随便套近乎，你分明没有认出我，”粗衣女子拉了拉手中的软红绳，让她在半空中来回晃荡，“你最好不要再耍你那张嘴皮子，”然后她微微一笑，声音轻快，“无论如何，我都得恭喜你。玉溪女侠，你落网了。”

　　莫笑芙也微微一笑，以玉剑指着霍大镖主，道：“一天之内我居然让同一个人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两次，让同一个人绑住我的脚三次。你要为你身为这个人而感到荣幸。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第二次说这句话，并不代表它有比第一次更好的效果。”

　　“咻”地一声，暗夜里有什么以惊人速度飞来，霍殊还没有反应过来，右手衣袖便被钉在了树干上。她握着长鞭的右手一松，被绑住腿的莫笑芙往下急坠，半空中一翻身，往旁边一蹿，就消失在了树丛深处。

　　霍殊将钉住自己衣袖的东西拔下，借着月光一看，发现那就是一根树枝，应该是让人随手折下的，但那树枝却入木甚深。这村子她极熟，能有这等力量的人，只有一个。知道这点，她便也不再去追莫笑芙了。

　　×
　　×

　　话说另一头，莫笑芙不过虚张声势喊两声，没想竟真有人出手相救，这一下当然跑得极快。

　　独行镖霍殊，因为轻功了得，江湖人称“一步千里”。她是近几年名起的，原因不仅是她功夫确实厉害，也因为她莫测的脾气。她从来只独自行镖，所受之物没有其他镖局“活人不收，金银不收”的规矩。只要顾客能够达到她的要求，就算让她把当今天子从金銮殿上运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霍殊出镖三年，从未有一次失手。她既缠上了自己，便是有人托她擒拿，多半是青玉阁所为，但这一日里的两次交锋，她便可确定自己技不如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一跑再跑。

　　莫笑芙穿过树林，到达村子末端。这里已经只有两三户人家，其中一间屋子在外看来比较宽敞。她用剑鞘一掀这间屋子的木窗，从窗口翻了进去。

　　“谁？！”莫笑芙落下处传来一声惊呼，她一手迅速按住那人的嘴，把刚喊了一半的惊叫声按了回去。

　　就是这么巧，她翻进来的地方就是这个屋子的卧房，而床还砌在窗子下。她就正正砸在在床上熟睡的这个人身上。

　　一手捂住这人的嘴，两个人在那一刻都看见了对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暗吸一口气，因为她从未见过清丽如斯的凤目：里面流淌着艳曳的春江丽水，狭长凤眼中的晶亮黑眸，就像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火焰。

　　在掉到他身上时，这个有着清亮凤眸的人身上的一种淡淡的清苦的味道便涌入她鼻中。她似乎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应该是什么花的香味，但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觉得那种味道，是可深入肺腑的。

　　“喂，你姓什么？”莫笑芙轻声问，移开自己捂着对方半张脸的手。

　　被她压在下面的人毫不惊讶，一双清丽凤目中波澜不起，他望着她的眼睛，静静地回答：“我姓韩。”

　　“落是哪个落？”

　　“泺水的泺。”

　　听到了回答的莫笑芙在那一刻极轻极轻地笑了，仿佛黑夜中一潭静水悄无声息地漾开，激起一层一层涟漪。

　　“我姓莫，莫笑芙。”

　　她一字一字的说完这句话，然后一翻身，在那个人身边躺下，伸手将被子拉来盖住自己。

　　“韩泺华，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的床借我。”

　　×
　　×

　　莫笑芙这一睡，居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这于她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独身行走江湖险恶之中，莫笑芙往往一夜之间要被猫号狗叫之声数度惊醒才算这一夜睡得正常。而她昨夜翻上韩秀才的这张床之后，不仅一整夜睡得安安稳稳，更是一直睡到了她往日开始四处奔跑的时辰。

　　她睁眼环望了四周一眼。这间房间不大，此刻用两张竹编的凉席从中间一隔为二，竹帘里就只有那张砖头砌成的床和一张小小的木柜。她暗暗好笑：昨夜她翻进来时粗粗略过一眼，那时候这屋子里还没有挂上这两张竹席。

　　“铮”地一声，莫笑芙一按整夜握在手中的玉剑的剑鞘机簧，将剑身弹出了吞口，看了一眼，确认贴身武器完好无损，而后回剑入鞘——这已经是她每日醒来的习惯性动作。

　　莫笑芙的兵器是一柄较寻常剑稍短一些的玉剑，剑身通体光泽莹润，没有一丝雕饰。而剑鞘也是玉石制成，鞘身上刻着一蓬半开的玉荷花。荷花别名溪客，这就是这柄玉剑剑名“玉溪”的来由了。

　　她将剑收入袖中，然后掀帘而出。

　　竹帘外的位置很小，只摆放着一张木桌，一张矮凳。桌上的竹架子上架着一排紫竹狼毫笔，然后就是一块青台石砚，一盒烟胶石墨，几张还算白的素绢和一卷旧书。

　　莫笑芙正在想这个酸秀才的书应该是《论语》还是《孟子》之类孔孟之道的，走近一看却发现那是一本诗集，且竟是本《玉谿生诗集》。

　　“情诗啊……”她随意拿起诗集，书卷中夹着一张薄薄的枫叶书签，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这一页上正是义山的《风雨》。她轻轻抽出那张枫叶书签，发现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义山的另一首诗，是《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书签上诗文字体瘦而硬，极具棱骨，一笔一画铿然有力，丝毫不似韩泺华那等文弱书生能够写出，倒似江湖之人以刀剑凿刻而成般。而写诗的人也许是心绪难宁，到最后两句时字迹已不如前面的工整，最后一句更是潦草无比，“飞”字最后一笔长长地拖曳过半个叶面。

　　莫笑芙手执着枫叶书签微微出神，但也仅只一瞬。

　　房外的院落较其他人家的大些，空落落的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溜长板凳和方桌，应该就是村里孩子上学的地方。房间左边连着柴房和厨房，厨房里现在就有锅碗瓢盆的微响传出。

　　她探头进去，看见韩秀才正蹲在灶前添火，灶上摆了些食材。

　　“你在干什么？”

　　韩秀才回过头来见是她，站起来回答：“做饭。莫姑娘，你昨夜没吃东西吧？我这里的东西都很粗糙，你别嫌弃才是。”

　　“做给我吃的？那不用做饭了。我挑米，你做了也是浪费，”莫笑芙大大方方地走进去，“还有，我不吃蘑菇，别做这个。”

　　然后她径自到院子里坐了，留下韩秀才在厨房中对着灶台上一整篮的蘑菇苦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