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9、相逢何必曾相识2

　　这个只笑了一声就让楼中诸人如临大敌的女子，明显大有来头，却首先向莫笑芙示好。楼中诸人齐刷刷向她看来，立时有半数人将剑锋转向她。

　　莫笑芙嘴角微扬。楼上的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在这时同自己说话，既扰乱了楼里一干人的心神，也让自己成了她的同伙，若自己不快些撇清，接下来的一番争斗里，她的一部分敌手就会把目标转到自己身上。看出这点，常人便该早早离开才是，莫笑芙却偏不。她举起茶杯回应楼上的人，笑得越发不善：“交朋友自然是好的，但我实在饿得走不动，这可怎么办？”

　　那女子愣了愣，而后笑容愈深，她说：“姑娘稍等。”便自窗边隐去。未几，一片裙裾出现在楼梯拐角。

　　好轻的身手。莫笑芙微赞，在以木板搭就的二楼，那女子一直走到楼梯处，竟未传出丝毫声响。然后，那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身湖蓝裙衫，长发半拢半散，薄唇微点，十分美丽。

　　她一下楼，楼下诸人纷纷亮出武器，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已经拔出兵器的就再做一次防卫姿势，这情形着实可笑。那女子不理旁人，径自下楼，楼下诸人大骇，不由纷纷让开路来。她一直走到莫笑芙面前，微敛裙裾，道：“洛枍如，幸会。”

　　这么近的距离，莫笑芙看见她袖口衮边上绣着几朵梅花，甚是清雅。这女子的气度，绝不可能是普通人物。于是她面上微笑始终不落，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幸会。莫笑芙。”

　　洛枍如眉梢一挑，眸光晶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事，她微笑着坐下，道：“玉溪女侠，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莫姑娘果然好英姿。”

　　莫笑芙也笑：“你不管我叫‘女劫匪’，难不成并不是青玉阁中人？”

　　闻言，洛枍如一点头，道：“洛某确是青玉阁弟子。”

　　此言一出，楼中诸人“刷”一下齐齐倒退，尤其是带头的几个人，满面犹豫怪异神情。听她自称“洛某”，莫笑芙便知这人是老江湖了，身手背景绝不似外貌那般柔弱温和，只是对于这场中诸人的表现，她倒有些不解，便问：“怎么？这些人不知你乃青玉阁中人？”

　　“多半不知。”

　　“那他们围着你作甚？”

　　“洛某也十分好奇。”

　　这话说得无奈。领头一人悲愤不已，指着洛枍如道：“你这个妖女，无缘无故杀死四派掌门，还敢在宁波地界招摇过市，你以为你是青玉阁的人就了不起？你杀死我们的掌门，我们杀了你再把你的人头送到泉州，姓柳的也不敢多说半句！”

　　莫笑芙微讶。这人说了“姓柳的”三字，显然指的是青玉阁总堂代堂主柳若兰。青玉阁里有多位阁主皆是萧凡结义兄弟，在江湖中各个都是大大的有名，此人不提这些人，倒提这一位代堂主，那末，青玉阁此际做主主持的竟然是这姓柳的了？

　　“那是自然，洛某杀了你们的掌门，你们杀了我，青玉阁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洛枍如顿了一瞬，神情有片刻的冷厉，“若杀我不成，反倒被我杀死，你们也别再多话。”

　　好气魄！莫笑芙顿时兴致大起。那群弟子气得半死，却没有半个敢动手的，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暴喝：“妖女张狂！看贫道收拾你！”

　　“师叔！”一部分弟子惊喜大喊。一个黑袍白袜的道士手持利剑自门外冲进，一剑便向这桌刺来，首当其冲便是背对大门而坐的莫笑芙。

　　她正端着茶在饮，听得剑风，腰身往右一折，让剑直冲而过。明眼人一看便知她这一避是故意要让剑锋直向洛枍如，然而后者并不动。那柄长剑直直越过大半张桌面之时，道士忽然惨叫一声，长剑脱手，整个人倒弹出去。

　　莫笑芙坐回原位，回头一看，那道士抱着血肉模糊的右臂滚到地上。凭她的眼力，竟无法确定洛枍如在方才究竟有没有出手。

　　“妖女！”道士还在骂，而后转向自己门派的弟子，“上，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一齐上，破了这妖女的巫术？！”

　　人群中道士的亲信大喊，先行冲上。这种事，一旦有人出头，接下去就容易得多。虽然恐慌，但悲愤不已的三个门派弟子还是统统围了上来，连楼外负责包围的也有人冲进楼来。

　　“莫姑娘，很抱歉，可能要请你稍微延迟用餐时间。”

　　“等上一会儿还是可以的。何况吃饭时教人拿剑指着，我怕是得噎着，”莫笑芙笑着起身，换了张远些的桌子，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你忙你忙。”

　　这样的人实在是绝无仅有。洛枍如不禁惊叹。她识人无数，面前此人当真算得一怪。

　　洛枍如仍旧坐在原位，但冲前之人无一不在靠近时，持兵右臂猛地爆成一团模糊血肉。远处的人不明所以，只看见前面拥挤处一团又一团血雾爆开，伴随着凄厉惨叫。

　　道士面色愈白，不断拉着身边的人投入战圈，直到身边的弟子被他往前一推后又猛地后撤，哆哆嗦嗦地说：“师叔，我实非妖女对手，师父的大仇就交给您了……我先回去……”

　　道士大怒，要去抓那弟子，却有更多的弟子自他身边跑了出去。

　　“你们这群废物……”后面的话说不出来。道士颈间猛地窜起一股阴冷感。他回过头去，洛枍如已自长椅上站起，缓缓向他走来。道士大骇，回头要跑，尚未动作，膝盖猛地被利器洞穿，仆倒在地。那道士已是骇得不知行止，只能对着漫步而来的女子厉声喊：“妖术……妖术……”

　　洛枍如皱眉：“你是用剑之人，却说这等胡话。这样的人还活着做甚？”

　　“噗”地一声，道士指着她的左手断开。他这时哪还嚣张，只能哀嚎哭求：“女仙，女仙……饶了我吧……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要杀我……”

　　“确无冤仇……”她眼神冷漠，“那日我要杀的本是五人，只你侥幸跑了。你以为我在宁波多呆这两天，为的是什么？”

　　道士瞪大了眼，道：“那个女人……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看不顺眼。□□良妇，尔等若不伏诛，天理何在？”她方言罢，道士胸口喷出一抔血，登时没了声息。洛枍如衣袂不沾一滴血，再去看莫笑芙，眼角余光却见那黑衣女子神色冷然，朝她掷了一根竹筷。

　　竹筷速度飞快，洛一偏首让开，那竹筷自她发中穿过，“叮”地一声，与某样金属物相击而落。原来那道士竟一时未死，此时张着嘴，遗憾至极地看着被打落的暗器。洛枍如眼色一冷，显然动了怒气，衣袂一抬，虚空中横划一笔。只听“嘶”的一声，道士颈间出现一抹血痕，而后整颗脑袋飞出，落地后骨碌骨碌滚得老远。

　　莫笑芙在一旁看了半日，此时见这最后一招，心下赞叹：眼前这女人不知在身上装了多少暗器！

　　起先一招，暗器微小，她没有发觉，但也不信真有什么妖术能耍成这样，看了这许久，见蓝衫女子双手一直拢在袖中，猜她必是在全身都装了暗器，而发动的机括便藏在袖中。

　　“莫姑娘，多谢相救。”洛枍如面向她时，面上温和柔美，无分毫的冷漠厉寒，让人怀疑方才断了数十人右臂又杀了一人的“妖女”压根就不存在。

　　“顺手而已，你不必客气，”莫笑芙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恹恹地没什么劲儿，“我这人脸皮比较薄，最怕人谢。”

　　蓝衫女子莞尔，右手伸进袖中。莫笑芙眸光骤然凝定，却见她只是掏出一张纸来。洛枍如将那张百两票子放在桌面上，道：“既然莫姑娘不愿人谢，那么这顿饭，洛某是一定要请的。”

　　她一笑：“从命便是。”

　　于是，这间宁波城里最热闹的酒楼，在遭遇了一场血腥争斗后，仍旧消停不得，老板虽战战兢兢，却不敢耽误，加急为两位女客人烧了一大桌酒菜。

　　半个时辰后，二人酒足饭饱，自酒楼缓步而出。洛枍如牵了那匹臀上烙了“青”字印记的宝马，正要道别，身旁的人已拐进酒楼道旁巷口，立时就要不见身影。她拍着马背，看着莫笑芙的背影，高瘦硬棱棱的线条，不似寻常女子当有。那份与众不同的味道，如此鲜明，又是如此深刻——在那一刹，洛枍如心口狂跳，忽然认出了那人。

　　“莫姑娘！”她突然喊，“我们以前见过吗？”

　　然而那人衣角一闪，已自巷口隐去。

　　×
　　×

　　转入小巷后，莫笑芙背靠小巷石壁，没有立即离去。

　　好戏是看了，闷却没解成，她有些不太乐意。此时抱剑靠着石墙，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去向，忽然有些迷茫。这大半年来一直围着那枚墨玉和青玉阁打转，一旦墨玉在手，自己下一步便不知该去做些什么。

　　她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微微怔忡：那个时侯，一枚玉石就那么生生从掌中融了进去，消失得半丝踪影也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方才蓝衫女子最后的问话她不是没听见，是不想回答。她此际对于一切有关“熟悉”的东西，俱是不敢碰触。她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一场，若不是三个呼吸的时间后发生的事，她不会再去思考那人的来历。而之后再之后，洛枍如能够成为她的毕生挚友，须得归功于此。

　　三个呼吸的时间后，一个马头自巷口探出，然后洛枍如转进了巷子。

　　看到对方的时候，两人都是微微一愣——莫笑芙没料到这人居然还会跟来；洛枍如则是没料到，她只抱着一试的心态跟来，而她竟真的没走。

　　“莫姑娘，你要往哪儿去？”

　　“与你何干？”莫笑芙态度不佳，“我似乎没有必要告诉你。”

　　洛枍如丝毫不在意，看着黑衣女子两臂环抱，右手握剑，斜倚墙壁的模样，忽然想到了某项职业，于是她欣然提议：“莫姑娘，你若没有要事，可以为洛某做件事吗？”

　　“谁说我没事？我忙得很。何况，我从来不做白功。”

　　“不是白功。只要你答应了，洛某一天付五百两银，绝不拖欠。”

　　“哦？……什么差事这么值钱？”

　　“小事而已，”洛枍如微微一笑，“莫姑娘，请你保洛某半个月内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