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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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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光四年七月十四,南岭大雨,黄历上书:忌出行,忌解除,忌普渡。
黄历上的禁忌反反复复地唠叨,世人听不听全凭心意,因而内河濛水一岸的烟花地在这雨夜中依旧亮了十八里路,百无禁忌。满堂的衣香鬓影,沿廊的穿花蛱蝶,那些文人骚客、浪子羁客们沉溺于软香温玉铸成的销金窟里,全然不觉屋外惊雷闪现,大雨滂沱。
濛水河沿岸的当头上,孤着一座明如霓虹的院落,名一宿无眠,这一带出了名的销金窝。
丑丫是这窝里便宜买来的粗使丫头,相貌下品,常被人欺负,尽做些粗重脏污之活。院里的常客醉酒吐了鸨儿厢房一地,打扫清洗的活自然落在丑丫身上。
丑丫闷声打扫完毕,端着一盆脏水走到后院,推开院门就要泼水到河里去。
“大吉大利,百无禁忌。”丑丫低着头,院外的风雨大作,加深了她内心的不安:忌解除,就是忌打扫清洁屋舍,她犯了这一出,今日这院里的客人不少南来北往的旅人,这又是犯了另一出,忌出行。
她是个迷信黄历的人,禁忌犯了两出,隐约觉着不会有好事发生。
正想着,黑夜中闪过一道银白的闪电,刀劈似地落在远处,那濛水河像被镜子反光般晃过,河面上一道黑影突然闪现。
天又黑了。
这几日连着雨水,河中发水,或许是上游冲下的大树残桩,又或者是落水的牲畜。
丑丫当没看见,只想赶紧倒完水溜回院里。
天空又劈来一道闪电,夜亮如白昼,好奇心驱使着丑丫鬼使神差地朝河里又瞄了一眼。
突然轰隆惊雷炸响,风挟带着雨袭来,丑丫尖叫了一声,手里的木盆子惊落在地,斜立着打着旋。
那河中的黑影比方才离岸更近了,丑丫看清楚了,那是一具浮尸,一具惨白脸庞的女尸。
果真是没有好事发生。
丑丫颤着心,软着腿,只觉周遭的风声雨声都成了鬼哭狼嚎,指不定这河里的水鬼就在她耳边哭叫着。
她赶紧转过身,想逃回院里。
才一转头,一道身影立在她的面前,举着伞,披着风衣,带着风帽。丑丫吓得捂住了嘴,提了一半的心在看清来人后又瞬时落了下去:“幸好是寿大当家......这河里.....”
被唤作寿大当家的是一宿无眠的老板寿鲜,南岭出了名的风骚美人儿。寿鲜点点头,院门屋檐下的灯光随风在她面孔上乱舞着,露出她眸中潋滟的冷波,她示意丑丫不要声张:“你去唤阿漠过来,只他一人。”
“奴知晓!奴这就去唤二当家的。”丑丫拼命点着头。
女尸是二当家罗漠捞上来的。
寿鲜立在一旁,借着灯光朝女尸仔细瞧了瞧,转头就在罗漠耳边嘀咕了几句。
丑丫不敢上前,寿鲜也不许她靠近,她只敢缩在一旁远远觑着。风大雨大的,她瞧不清女尸的身影,只见罗漠将身上的披衣取了下来,罩在女尸身上,严严实实的。
罗漠将女尸横着抱了起来,寿鲜举着伞给他掩着雨,确切地说是给这具女尸掩着雨,也掩着了女尸的大半身影,因此两人从丑丫身边经过时,丑丫也没看明白。
她心里想着黄历的事,忌普渡,忌普渡,这两人居然抱着一具尸体往院里走,是发了善心要超度亡灵吗?
突然,一只苍白柔软的手从伞下露了出来,微微动了一动。丑丫反应过来这是女尸的手,这么大的水,难道是落水才不久,还是个活的?
灯火在风中飘摇着,丑丫借着檐下灯光仔细看去,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这只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肌肤向四周延展,又猛地被放开缩回,就像是自己在蠕动一般,难怪给丑丫手在动的错觉。
“去把库房里囤的海盐拿来。”寿鲜没有回头,冷冷地掷下一句。
果真是没有好事发生!
雨大风大,鸨儿们的房都掩着,卷帘也放下来,屋内传来靡靡丝竹声,和着柔柔劝酒声,一派安逸享乐的景象,和屋外丑儿惶惶紧张的心境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拖着两袋海盐,走到院内的尽头,那里是和寿鲜寝屋连接的净室。
寿大当家的是个怪人,别家都用着井盐,而她偏囤着海盐。
叩了两下门,门便打开了。
开门的是罗漠,他接过袋子,瞟了一眼丑丫惶恐缺了血色的面孔,转头便把门关上了。
罗漠:“这个丑丫头怕是不能在这院里留了。”
“明日便找个人牙子发卖了她呗。”寿鲜接过袋子,将袋里的海盐全倒进了净池中。
鼻中矫揉地哼笑了一声,寿鲜低头看着池水,用手搅了搅:“没想到奴家的海池有一日竟是做这般用。”
眼神又朝罗漠勾去:“真是可惜啊,奴家要有好长的日子都不能在此沐浴了,便宜都被这大水冲来的小妮子占去啦。”
寿鲜口中的小妮子正泡在池中,肌肤正以一种诡异的节奏在抽动,身体如一颗酥软的麦芽糖慢慢滑入水中。池水漫过她苍白的脸庞,咸咸的滋味沁入口中,沿着喉舌弥漫进五脏六腑,身体又热了起来,缓慢的血液又流动了起来,鼻翼也开始翕动,大脑也开始运转。
满脑袋都是一个声音——
“你是从哪儿来的?”
“你回去做我的王妃,这样就没人能伤害你!”
“你很特别,留在这里吧。”
“世人都有三妻四妾,帝舜也有娥皇女英,你哪点委屈了!”
可是,的确很委屈啊。
还不甘心。
她缓缓地睁开眼,昏黄的灯火流淌在她的眼前,一口气从唇中逸了出来,变成一串细密的气泡浮向水面。
泡泡飘呀飘的,聚在水面上,将昏黄的灯光溶成一片片的奇异色彩,就像是锦都城上空的朝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