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在上君在下》临安七姐

54、第 54 章

　　从前不懂得，对于我的疑惑阿爷总沉默以对或尽是回应我听不懂的话。

　　曾经的率真害苦了他，这才早就了他的缄默。

　　眼前老者既然是阿爷家中长辈的故交，且还是看着阿爷长大，那么——

　　“大将军也是历城人士？”

　　老者一怔，沉默片刻，应道：“哦，非也。”

　　“将军。”

　　帐外有人低唤，老者立即收敛愁容：“入。”

　　帐外人入内，立在我身后报告：“圣人传令，于二十四路军内另设受降使者一名，言彼方若降当即停战。”

　　老者目光凝滞一下，似乎不敢相信来者的话，沉思许久后才幽幽呼出一口气，叉手致前道：“得令。”

　　立在我身后之人一个跨步上前跪于我身侧，偏头睨我一眼，流露异色道：“阿爷，这小童——”

　　老者言：“无碍。”

　　来者再看我一番，跪坐席上，凑近老者身边小声道：“此次征讨辽东，百万大军分二十四路进逼高句丽，两国尚未交战，圣人便下了这道敕令。”来者顿了顿语气，叹道，“阿爷，此战究竟要将士们如何打？”

　　老者垂头不语，来者焦急道：“父亲难道——”

　　“大隋姓杨，却不是吾家人，为父得封观王并非因与隋室一样姓杨。天下杨氏何止千千万？”老者招手示意来者再进前，来者跪爬至老者脚边，老者一把勾住他脖颈，以前额相抵：“大郎，你且记住，无论皇帝作何决定，我族人必效死力，绝无半句非议。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来者目光一滞，随即应道：“孩儿谨记。”

　　老者听言缓缓松手，无力道：“退下。”

　　来者跪拜唱喏旋即退出营帐。

　　帐内归于沉寂，我思绪顿时纷乱，眼前这位老者竟是观王杨雄，当李二郎从历城兴国寺伙头僧口中盘问出这个名字，李二郎以极其讶异的神色看我，而如今出重金要历城兴国寺伙头僧掳劫我的观王杨雄近在眼前，我亦是以同样讶异的神色看他。

　　“既然观王与我阿爷相识，为何要派人捉我？”

　　我突然紧张起来，恐怕眼前人并非像他方才所言，对我阿爷怀有深情。

　　杨雄招手示意要我再近前，低手拍了拍身侧的麻席，我看向麻席，无意瞥见他臀下垫了一张兽皮，隔开麻席的凉，冬日里不至于冻着，这便是贵胄人家的好待遇。忽听得数声咳嗽，杨雄捂口强忍终抵不住咳喘不止，见他痛苦万分，我赶紧绕过案几跪于他身侧，轻捶他背脊好让他稍得缓解。咳声不再，杨雄揭开手缓缓喘息，一滩鲜红的血赫然卧于掌心。

　　我惊骇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血！血！我——我去唤军医来！”刚一起身，杨雄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回席上，喘气声极深重：“生死有命……老夫、今岁七十有三，看淡了……咳咳！也活够了。”他抓着我胳膊愈捏愈紧，“将死前还能见你，上天总算待我族人不薄。”

　　“观王？”我实在不懂他的用意。

　　“甘——”杨雄忽一停滞，摇了摇头道，“安伽陀待你可好？”

　　我犹疑地看他：“阿爷待我自然是好的。”

　　内心愤懑却不敢表明，若不是眼前人以重金悬赏，我本该在兴国寺安心等待阿爷折返历城来接我，万不会遭兴国寺伙头僧掳劫，被迫流离失所，历经苦难。

　　杨雄苦笑着低落头，止不住又咳嗽几下，待再抬眼目视我时已换了一张面孔，令人琢磨不出真正意图。

　　“当年留下你，是救你——”杨雄眼底隐隐有泪，“还是害你？”

　　这话叫我更不懂了。

　　留下我，救我，害我？

　　杨雄拽住我的手直摇头，眼眶里隐隐泪光，不知是身子虚弱得紧，还是情绪波动，他稍有缓和才道：“是我老了，糊涂，糊涂。”他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没了好身份，旁人怎会尽心待你？若是安伽陀真待你好，怎会要你独身一人流落到此处？”杨雄伸手轻抚我的面颊，“你如今是以何种身份活于世上，于人、于己都是艰难啊……”无力下落至脖颈，忽眼睛一亮，不知何来的气力，手劲顿生，掐着我脖颈不撒手。

　　“观——”

　　杨雄虽年迈，但手中力道足以锁死我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喘不得一口气，拽扯他的手臂无奈没有丝毫松懈，头颅似鼓足气一般几乎要炸裂，正以为我就此殒命，杨雄剧烈咳嗽几下，一口血喷到我脸上，他双手一下松脱，我随即倒地，张大嘴猛抽一口气落肚，就像久困于岸上近乎丧命的一尾鱼挣扎着翻滚入江那般重获新生。

　　趁他伏地大喘，我慌张起身奔出帐，帐外守卫将我一把截下，重新丢回帐内。

　　一下瘫跪而倒，身体不停使唤地颤抖着告饶：“求观王饶命！求观王饶命！于观王而言，小人的命就是蚍蜉一般不值一提，但小人哪怕卑贱地活着也万万不想死的！求观王饶小人一命！若得观王垂怜，小人愿做牛做马报效观王！”

　　杨雄的头耷拉着，肩膀因喘气而忽上忽下，几番折腾他头上的发髻有些松脱了，犹如他的身体歪斜在一旁。

　　“安伽陀为何要回东都？”

　　我愣在当场，阿爷如今在东都？！

　　杨雄每咳一下带出一声几乎窒息的大喘，折手费劲斜撑着身体快贴到地上去。

　　“观王杀我，是因为我阿爷？”

　　“好容易逃出东都——咳咳咳……就该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咳咳……为何——还要回去？”杨雄勉力支起身，缓缓抬起头，双眼扑眨着隐约有泪光，唇齿间染了血，“东都也好，咳！大兴也罢……都不是你待的地方。”

　　“是因为——”我小心翼翼再作试探，“《五行大义》？”

　　杨雄张口大笑，一直笑到接不上气：“我杨雄一生不信鬼神，命理玄学更是不屑一顾……咳咳……只是、萧文休那点故弄玄虚的推演迟早……咳咳咳！为人利用……咳！”

　　“将军，扶馀道军将宇文将军请见。”帐外守卫报。

　　*

　　“皇帝挂怀观王，特命我前来探望。”

　　“老臣惶恐，竟要皇帝日理万机之余为老臣费心。”

　　“观王乃大隋柱石，皇帝必然关切。”

　　“老臣惭愧，以资历而非才干恬居高位，无以回报皇帝信任，唯有年迈之躯效犬马之力。”

　　“欸，观王自谦了。”

　　沉默，尽是沉默。

　　我蜷缩在屏风后头，依稀听闻他二人呼吸交错起伏，还有，茶盏轻扣的脆响。

　　“皇帝也爱饮茶。”

　　“江南惯饮茶。皇帝为晋王时任扬州总管，府内侍官多为江南人士，爱饮茶便自那时起。”

　　“皇帝受江南影响确实颇多，也将江南习俗带去两京。观王是随皇帝爱上饮茶？”

　　“应当更早些。”

　　“哦？听闻观王年轻时遇见一江南女子，可惜未得善缘。”

　　“许国公此来只为闲谈？”

　　“在下粗鄙，这茶落入我的口简直暴殄天物。许是出身北方，胃里灌奶酪更舒畅。”

　　“北人南人皆是我大隋子民，饮食虽不同，心向一统便可。”

　　宇文述哈哈一笑：“皇帝曾言江东混一，海内乂宁。作为臣子更应秉持此意贯之以行。只是——”宇文述顿了顿语气，“自大业三年皇帝改革吏制，如今能在朝堂上稳坐的唯有像观王这样的股肱之臣，又或是如来护儿、麦铁杖等那些个乡野村夫以军功受皇帝信赖，其余的只求保全，何言蒙阴子孙？”

　　听得一声茶盏落案几的声响，略重。

　　“老朽曾遇见一桩事，不知将军愿听否？”

　　“自当洗耳恭听。”

　　“旧年春，听家人说起西京的老宅年久失修，于是特请了城中最富名声的巧匠，但我仍觉不安心，亲自回去监工，和和气气与那匠人说，还请费心把墙修得牢靠些，勿要轻易倒了。我才说出口，那匠人丢下工具将我数落一番。”

　　“一小民竟敢气焰嚣张，若在下返京定寻得那匠人将他下狱为观王解气。”

　　“小民却有大智慧，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哦？愿闻其详。”

　　“那匠人说他自学徒至今几十年，城中达官显贵家的墙垣多半是他修葺的，如今他修的墙还在，一座座宅院却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家。”

　　“那匠人好大口气！”

　　“不然矣，子孙自有子孙福。墙修得再牢固，子孙若不识体，宅院修得再好再阔也是拱手让予旁人家。”

　　宇文述初时不应，忽大笑道：“在下实在惭愧，不如观王这般思虑长远，只顾得眼前事，唯恐处置不当连累族人。”

　　“许国公心思细密，处事周全，又得皇帝信赖，公又何出此言？”杨雄淡淡道。

　　“即便在下反复推敲而行事，终有百密一疏时。”

　　“许国——”杨雄未及说完，宇文述抢先说道：“譬如甘陆风。”

　　自这名字传开，帐内霎时间犹如一潭死水。

　　沉寂许久，耳畔传来嚓嚓声响，是杨雄拨弄旋转茶盖。

　　“当年事确实在下疏失，就算因此贬黜也无话可说，可观王作何理由放过那冒领的禁卫，在下不敢轻易揣测，在下只是担心圣上得悉此事怪罪下来——”宇文述忽然不言，我躲在屏风后屏住呼吸，这流露无遗的威胁令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弘农杨氏您这一房家眷能安否，全仰赖观王决意。”

　　“依许国公所见，老夫当如何？”

　　“事已至此，尽力弥补方为上策。”

　　叮一声，茶盖从杨雄手指滑下坠到桌案上，哐哐打几个圈最终停下。

　　“老夫年迈无力，竟连茶盖都握不住。失礼，失礼。”杨雄伸手拾起茶盖，“正如这茶盖，方才我不小心脱手，许国公也在旁。”他将茶盖合上，“现在盖上，许国公真能当作方才那一出没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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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西京既长安，在隋朝时称大兴。